01
芝嫻病了。
她雙唇發烏,渾身發抖,連帶著在懷里熟睡的喬娃一并抖了起來。
天玨蜷縮在腳落里,用一只胳膊摟著芝嫻的肩膀。
老東家張宗庵愁眉緊鎖,不停地唉聲嘆氣。
他家被劃為地主成分,一家人被趕出家門,此時正拘押在白龍廟里接受管制。
山里的雪說下就下,飄飄裊裊,紛紛揚揚,霎時便將四棵楊村連同周圍的曠野漸漸罩上一層白袍。
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說下就下了起來。
02
“爹,讓他們崩了我吧,我為國民黨做過事,罪惡大!”天玨朝爹跪哭道。
宗庵瞪他一眼:“家里的田你置過幾分?家里的錢你掙過幾文?你屁股一拍走人,讓爹傷心,是不孝!你拋下芝嫻,是不義!你扔下喬娃,是不慈!”
“爹——”天玨哭倒于地。
早上天蒙蒙亮,一行十幾個軍人押著宗庵、天玨走進白龍河灘的林子深處。
一個掛盒子槍的跨前一步,叫道:“張宗庵,自報家門!”
張宗庵咳嗽一聲,字正腔圓:“鄙人張宗庵,差三個月又三天六十整壽,世居四棵楊村,家有田產二百四十畝,青磚瓦房三進,糧倉一處,存糧六十五石,金條六根,光洋三壇,全部充公,被工作隊劃為經營地主!”
“老家伙不啰嗦,賞你一碗酒,喝完上路!”
宗庵接過碗,仰起脖子一飲而盡,酒未完全下肚,“砰……”一聲,盒子炮響了,他身子一歪,倒在了自己挖的大坑里。
天玨已如癡呆般,大睜兩眼望著這一切。
03
少東家張天玨,在大城市念過書,留過洋,是個大學問人。就跟他爹一樣,待人也好,又孝順,單是孝道這一條,就在村里得人緣了。本來在上海做事,因掛念親爹,才帶著妻兒回到了四棵楊。
少奶奶鄧芝嫻,江蘇揚州人,大家閨秀,能識文,會斷字,能唱會彈。
二十歲時嫁給天玨,生有一子喬娃,三歲半。村里人按習俗,叫她鄧姐兒,她為人和善,四棵楊無人不喜歡她。
她原本跟著丈夫回家孝敬爹,養大娃,沒想到才回來就遇到了晴天霹靂。
丈夫和公公被民兵押走后,她的心早已隨著天玨走了。
04
雪夜里,有人溜進了廟門。
來人是萬禿子,他聽說要槍崩宗庵爺兒倆,便一溜煙兒跑來了。
萬禿子走進殿門,眼珠子四下亂瞄,看見喬娃充滿敵意直盯著他。
“你公公張宗庵,還有你家相公張天玨,活不過今黑兒!哎,就這陣兒,人怕是沒了。”他故意放緩聲音,把握住說話的尺寸,雙眼卻直勾勾地望著芝嫻。
芝嫻臉色煞白,說不出話來。
“是槍崩!我就在旁邊,看得清清楚楚,有幾十個,挨成一排,全跪著,砰砰砰一陣盒子炮響,全沒了。”
芝嫻似是沒聽見,人整個傻了。
05
“鄧姐兒,人死不能復活。眼下天變了,是新社會,你拖著個娃子,以后咋活?你還年輕,早晚都得改嫁,可你是地主婆,誰敢娶你?我來這里,是想跟你打個商量,你要是愿意,就嫁給我萬風召,風召不嫌棄你……”
“鄧姐兒,我這人實在,家里窮,但這陣窮是福分,再說,你們家的財產,村上馬上要分了,我家是雇農,在村里最窮,必定分得多,你嫁過來也就不會一直守窮。我成分好,你只要嫁給我,就不是地主婆,是雇農了,沒人再敢欺負你……”
萬禿子絮絮叨叨說了半天,芝嫻沒有一點兒反應,淚水緩緩流下。
禿子以為是他的說辭起效了,接著又道:“鄧姐兒,風召今年二十一,聽說你二十四,比我大三歲,女大三,抱金磚,我喜歡你這年歲。你人長得俊,不管哪兒都看著美,照說是有點屈。不過這年頭,天變了,漂亮臉蛋不值錢,沒人瞧得上。我不憨不癡,只有一個毛病,頭發少點兒,戴上帽子就看不出了。家里雖窮,可好歹有地方住,咋說也強似住在這殿里。再就是我媽,早年瞎了,但她是個好人,還能摸索著燒飯,做家務。她做夢也想為我娶房媳婦,你要是過門了,我媽不知多高興,保管把你侍候得美美氣氣……”
06
他一個人嘟嘟噥噥,想一句,說一句。
芝嫻只閉著眼流淚,始終不說一句話。
萬禿子自覺沒趣,停住嘴,又候一會兒,心里有點慌:“鄧姐兒,中還是不中,你好歹給句話?”
“萬禿子,你說的話,我聽見了!”芝嫻聲音冷冷的,“你應下一件事,我就依。”
萬禿子這邊沖著大殿之上的白龍爺連磕十來個頭,忙不迭答應著。
芝嫻摟緊兒子,一張淚臉緊貼在他的小臉蛋上,一只手輕輕地拍著,搖著,唱起歌來:
睡吧,睡吧,我親愛的寶貝……
這是芝嫻從懷上喬娃的那一天起,每天都要唱給他聽的《搖籃曲》。
芝嫻一遍接一遍地唱,唱得很甜,很專注。
她的淚水就像露珠一樣滴下來,打在喬娃的臉上。
喬娃緊緊摟著芝嫻,哭道:“媽媽,你……你別唱了,我不要睡!”
07
“你究竟要風召做啥事兒?”萬禿子催道。
“萬禿子,這陣兒我不舒服,想讓你把喬兒送到成家,交給成有林。你先出去,我跟喬兒說句話!”
萬禿子忙不迭走出門去。
“喬兒,你記住,媽媽永遠愛你,媽媽一直想著你!”她在喬娃的小臉蛋上親了又親。
“你跟剛才那人到成爺爺家里,見到成爺爺,你對他說,媽這心口疼得厲害,求他請個醫生!這事兒對誰都不能說,只對成爺爺說。去吧,媽等著你呢。”
喬娃撒腿跑出去,剛到門口,芝嫻叫道:“喬兒!”
喬娃拐回來,芝嫻拉住喬娃,將他又是一番端詳,撒手道:“去吧。”
喬娃應一聲,撒腿跑了出去。
08
半個時辰后,成有林父子與村醫張天旗一路小跑著趕到白龍廟大殿。
“鄧姐兒,快開門,是我,成家有林。”
里面沒有一點兒聲音,廟院里陰森森靜得可怕。成有林心里陡然一寒,急的連踹幾腳,門閂“咔嚓”一聲折斷了。
幾人沖進大殿,赫然看到大梁上懸著一人。
“鄧姐兒——”有林大叫一聲,沖上去頂住她的兩腿,幾人協力將她放到地上。
天旗在鼻孔上擋了擋,摸著脈道:“沒了!”
這聲“沒了”傳到外面,被一路跟來并躲在陰影里的萬禿子聽個真切。他驚愕萬分,張嘴剛想叫出來,又急用手捂住,一屁股跌坐于地。
芝嫻用裹暖的道袍自盡了。
喬娃見媽媽變成那個樣子,抱住尸首號天號地,直哭得聲音發嘶。
09
小晌午時,張天玨被押回到廟里。
“爹——”喬娃從殿里飛奔出來,一頭撲到天玨跟前,抱住他的腿大哭起來。
天玨剛剛受了喪父之痛,就如一根木頭,動也不動地站在院里,無神的兩眼望著喬娃。
喬娃哭著死命拉扯他爹,將他一步一步拖進殿門,一直拖到芝嫻跟前,指著卷起的席子,哭道:“爹,媽媽她……她……她躺在這里,不理我了,爹——”
天玨像是突然間清醒過來,兩眼大睜,一把揭開席子,見他的芝嫻躺在里面,身子已僵硬了。
“天——哪——”他慘叫一聲,兩眼一黑,一頭栽倒在芝嫻身上。
10
有林疾走過來,捏住人中,折騰好一會兒,天玨方才醒轉過來。
他兩眼癡呆地凝視芝嫻,不知過有多久,陡然發出一聲長笑,“哈哈哈哈……”聲音瘆人。
眾人正自驚愕,天玨猛地站起,將芝嫻的尸體攔腰抱起,抗在肩上,如發狂的公牛一般奔出殿門,飛一樣朝著東面的雙龍河狂奔而去。
可憐三歲的喬娃,大聲哭喊著跟出廟門,跌跌撞撞地追在后面……
芝嫻的尸首躺在南崗頂的雪地里,冷冷的月光灑在她身上。
天玨和喬娃圍著芝嫻的尸首邊跳邊轉,爺兒倆轉累了,就站住唱歌,唱完歌,天玨就自說自話,說完又轉。
就這么一遍接一遍地跳啊,轉啊,唱啊,說啊,哭啊……
躺著芝嫻的席子周圍被這對父子踩得溜光,黑糊糊,明晃晃,像是一條路。
雪,一片一片,覆蓋了整個山崗,到處,都是潔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