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兩篇舊文,一篇寫于2009年,一篇寫于2010年,過了這么多年,文中描述的地點在南京的舊城改造中已經面目全非,而隨著城市建設,南京盛極一時的獨立書店和舊書店,也幾乎消失殆盡了。我把文章整理刪改了一下,放在一起,聊作紀念。
(一)
星期天加班,到朝天宮附近辦事。中午12點多結束工作,順路到倉巷逛逛舊書店。
朝天宮一帶的舊書、舊貨、古玩字畫店很有多,也算是南京一景,不過現在是午飯時間,街上人跡罕至,店主們大多回家或是躲在里屋吃飯了。我信步踱進一家舊書店,隨手翻看起來。
店堂分里外兩間,面積非常小,里間都是舊字畫,外間滿坑滿谷都是舊書,四壁的書架塞得滿滿當當不說,地上也是一摞摞半人多高,身在其間連轉身都十分困難,我小心翼翼地翻看,深怕一不留神搞出個多米諾骨牌效應。
店里還有幾只大紙箱,裝滿了連環畫小人書,題材多是歷史故事和紅色經典,我沒什么興趣,不過倒是可以看出店主是一位細心之人,每本小書都用透明紙袋仔細封好,碼放得整整齊齊。書架上的書也是干凈平整,品相極好,雖說是舊書,但很少殘破污損,大部分都有七八成新。
像我這樣的嗜書人,到了這里哪有不開心的道理,我仔細瀏覽書架上的書,希望從中淘到寶貝。
“請問你要什么書啊?”背后有一個童聲問道。
我回頭一看,是看店的小姑娘,八九歲樣子,個頭才及我的腰高。我一邊答道“隨便看看”,一邊心想,怎么讓這么小的孩子獨自看店。
她便不再打擾我了,只是在門口的小板凳上坐下來,看著我,大概是家里交代過要防止順手牽羊吧。我向她笑笑,想表示一點善意,然后又回頭繼續看書。
“姐姐,這是什么字啊?”從門外又傳來一個奶聲奶氣的聲音。原來門口還有一個更小的女孩坐在桌邊看著幾本畫冊。稍大點的這個小姑娘連忙又去指點小妹妹。
這時我挑好了需要的書,拿給“小店主”過目。她很老練地翻到末頁,查看鉛筆標的價碼。有一本書上沒有價格,她就拿出一部手機,打電話給她的父親,也就是書店的店主詢問。這小姑娘言談舉止有著超出年齡的穩重,普通話標準,聲音清晰,語調柔和,遣詞用句簡潔準確,讓我有點驚異。再看她的穿著,雖然有些舊,但樸素干凈,整潔大方——和店里的書倒是相得益彰。
書價最后定為6元一本,不貴,反正我也實在不好意思跟小姑娘還價,付了錢,拿著書出了門。
我不禁有些感慨,書籍對人的影響確實不小,我猜經營這家書店的人一定是一位真正愛書的人,是以店里的書打理得這么干凈,對自己的孩子也潛移默化:剛才那個小一點的女孩也就小學一二年級的樣子,就能在周末里安靜地捧著本書來看;而那個大一點的女孩兒,言談舉止間的從容,也多少源于書籍的幫助吧。
(二)
連天陰雨,今天稍稍放晴,我決定出去走走,想去倉巷淘點舊書、舊雜志。填補一下店里書架上的空隙。
遠遠就看見巷口新立了塊設計難看的牌子——“朝天宮古玩市場”,心里不禁冷笑:什么時候改的名字?這種地方,一搞得正兒八經起來,就不是那么個意思了。
不過很快我就笑不出來了,幾個月沒來,居然整條街都拆遷了,估計原來的古玩舊貨店,都搬進這“朝天宮古玩市場”了。
這建筑是一棟三個單元、七層高的老居民樓改造而來,底下三層變成古玩市場的營業大廳,四樓往上還是住家。與這棟樓一墻之隔,正在大興土木,我想正在施工的才是正牌古玩市場,現在這個只是臨時駐地。樓面上還安了假的飛檐、木窗,白墻黑瓦,呈現出一種“嶄新的”古舊氣息。
好吧,說回正題——沿街房子拆了大半,尤其是巷口我常去的幾家店,都推成了瓦礫,往巷子深處走,還有些沒拆,大部分的都是賣古玩字畫的,書店不剩幾家,還都鐵將軍把門,今天只有兩家還開著門。
我走進其中一家,這家店我之前只進來過一次,和別的店比起來,這里顯得空蕩蕩的。倉巷的大部分舊書店,都是怎么滿怎么堆,四壁從上到下都是書,中間也擺上書架,還要在一切可能的地方擺上半人多高的書垛,最后只留下僅容一人側身通過的走道。不過眼前這家卻一向不是如此,只有兩側的墻壁有書架,中間是空著的,并且地上絕不堆任何書。一套書桌椅正對大門,店主就這么坐在桌前寫些什么。盡管和其他所有舊書店一樣,充斥著灰塵和霉味,但我仍然覺得這里比較像一間書齋。
前面說過這里我只來過一次,原因是這家店的書大多并不是提供給我這樣的淘書人,而是面向那些收藏者,他們把書當成古董來收藏——當然這也沒什么不對的——總之這里不怎么合我胃口。
不過今天我運氣不錯,店門口停著一輛三輪車,車斗里堆著很多書,大部分都有七八成新。上面有塊牌子寫著“五元一本”。我埋頭翻找了一陣,看中一本譯林版硬精裝的《康州美國佬在亞瑟王朝》,馬克吐溫寫的,是一部穿越小說——對,你沒聽錯——配上吐氏獨有的幽默感。作為吐溫先生的粉絲,加上這本書幾乎有九成五新的品相,有什么理由錯過呢?
“老板這本書多少錢?”——我只是想再確認下價格。
“在哪拿的?”店主是位四五十歲的大叔,從桌前抬起頭問我。
“門口三輪車上。”我突然意識到剛才開口說的是普通話,似乎不太應景,于是改了南京話回答道。
“哦,車上都是五塊錢一本!”也許是我的心理作用,換了口音大叔似乎更熱情了一點。
我走到他桌邊準備付賬,這才發現原來他一直在練毛筆字。我自己字寫得很差,不過家里習書法的人不少,還算能看出點門道。老板練的是行書,運筆悠閑輕松,但字很有勁道,一看就是練了多年。
不知怎的,我和他聊了起來。
“我看這片都拆遷了嘛。”我一邊遞錢一邊說。
他擱下筆,站起來接錢,又找錢給我,“是哎,都要拆。”
“那你們這些書怎么辦?”
他笑起來:“干嘛?你要全包啊?”
我也笑起來,氣氛一下輕松了:“不是哎,我經常過來買書,我意思是問問你們搬哪邊去,還賣不賣舊書了。”
“還不知道去哪呢,等政府安排吧。”他跟一般我們印象中的老拆遷戶似乎不太一樣,顯得很是淡然。
“哦……”我一時不知該說什么好。
“小伙子開學啦?”他換了個話題。大概因為我今天背著書包,比較象學生。
“哦,不是,我已經不上學了,畢業工作了。”
“噢,我以為你也是學生呢,這幾天開學,來買書的都是學生。”他停了一下——我感到他仿佛在心中搖了搖頭,雖然他的頭紋絲未動——然后又說,“現在開書店哪有什么開頭啊,我們一本書也就賺個塊把錢,也么的人買。”
“唔……”我有些尷尬地附和,“現在看書的人少……”
“就是呀!像你們年輕人,也就偶爾看看,有別的事情做了,有電腦都玩電腦了,哪還想到看書啊!”
也許我和他口中說到的那些年輕人不太一樣,但也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我歉意地對他笑了笑,轉身往門口走。
“慢走!”他在我身后,依然熱情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