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靜悄悄的,晚上的選修課早在九點半前就結束了。偶爾能夠聽到,由教學樓通往宿舍區的柏油馬路上,行人斷斷續續的說話聲。那是由教學樓自習結束歸來的勤奮的學生們,他們有的是一個人孤孤單單地向宿舍區走去,僅能聽到鞋跟摩擦地面的細微聲響;還有的是三三兩兩結伴一起討論著學校里,發生的一些‘新鮮’事兒,不時地傳來一陣哄笑。
看的出,他們天真并快樂地追求夢想,是非常美好的一件事情。
辦公樓在教學樓后面,共四層高,與十三層嶄新、高大而又寬闊的教學樓相比,顯得有些老舊、滄桑,這是無可厚非的,畢竟教學樓剛剛落成沒多久。
辦公樓二層靠中間的一扇窗戶里還亮著燈,那是中國人民解放軍駐渤海大學后備軍官選拔培訓辦公室,簡稱選培辦。
一面金色的大牌子,上面用醒目的紅色油漆印著選培辦的全稱,掛在辦公樓外的入口處,顯得威嚴神圣而又不可侵犯。
選培辦是國防生領導辦公的地方,肩負著對國防生的教育和管理的重任,同時也兼顧著解決和協調國防生日常學習生活中遇到的一些問題。
周崇墨一名計算機學院05級國防生。
當他由辦公樓出來的那一刻,下意識地松了口氣,然后又貪婪地吮吸著周圍新鮮的空氣。
周崇墨發現他的額頭、鼻尖都已經沁滿了汗珠,T恤衫也被汗水打濕,死死地黏在后背。這時他感到剛剛發生的事情讓他很壓抑,現在終于出來了,他仿若被海嘯波及的罹難者一般,瘋狂地逃奔,極其狼狽,顧不上整理一下惶恐的大腦,以此來使內心平靜,當暫時到達安全的地域后,唯有那粗重的喘息聲。
他呼吸著這幽靜的月色下清新的空氣,如在沙漠中發現綠洲的探險家一樣,不顧一切,沖向甘泉。是的,清新的空氣一點一點地平息著他那不安的心靈,可是他依然沒有絲毫地放松,眉頭緊皺,臉上掛滿了憂愁和憤怒的神色。
他漫無目的地沿著柏油路走著,低著頭,背影看上去顯得有些孤寂,像是一位陷入深思之中的學者,又像是一位失了魂的病人。回想著發生在辦公室的一切,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看到的和聽到的是那么令他失望和傷心。
國防生每年暑假都要到基層部隊去體驗生活或是代職學習。然而今年選培辦規定大三的國防生僅有二十個名額,對于一個一百來人的集體來說,這二十個名額顯然少了些,供不應求。
大部分05級國防生打算回家,因為明年就即將畢業,畢業后直接到部隊參加工作,這也就意味著這將是他們大學里最后一個暑假,所以他們寧愿放棄到部隊接受鍛煉的機會,而是選擇回家陪伴父母,這是人之常情。
還有少部分人認為,明年就畢業了,對部隊還知之甚少,自身的素質和能力如何勝任即將面臨的部隊工作的考驗和挑戰呢?所以這部分國防生都想利用此次機會強化一下自己。
選培辦規定有意愿的國防生都要寫一份書面申請書。
周崇墨家住渤海市,學校到他家的路程不會花費太多的時間,不像別的國防生那樣,家住外省市,一旦去了部隊,再返回學校,然后再回家,來來回回大部分時間都在路上折騰沒了。因為大部分國防生選擇回家,所以在爭取到部隊集訓學習的名額上,競爭并不激烈。
周崇墨恰恰考慮到自身能力素質還非常欠缺,很想到部隊再歷練一番,多學習一些實用的知識,為以后的任職奠定先期的基礎,所以他向選培辦遞交了一份申請書。
問題就出現在了這里,剛剛聶干事把他叫到了辦公室。
“報告。”周崇墨輕輕地敲了敲門,然后干脆利索地大聲說道。
“進來。”辦公室內傳來聶干事不緊不慢又有些儼然的聲音。
“聶干事,您找我?”周崇墨進來后麻利地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然后平靜地說道。
記得選陪辦里的百里若蘭副主任曾經說過,“雖然你們還沒有真正地成為軍人,僅是一名準軍人,但是你們要時刻用真正的軍人標準嚴格要求自己。”
周崇墨一直用心觀察著聶干事表情的變化,并非像職場小說中描寫的察言觀色那樣,做下屬的時刻要緊盯著領導的一舉一動,仿佛監視一般,用心聆聽揣摩領導的每句話,甚至每個字,在關鍵重要的時刻,能夠做出令領導滿意的回答或舉動,從而得到賞識和重用。
周崇墨的察言觀色功夫并非職場中帶有功利性質的那樣,他所做的判斷僅僅是一種意識,一種出身寒門謙恭敬遜的學子對長輩的尊重,一種交往長久情深意重的學子對長輩的情感蔓延,一種設身處地試圖不遺余力辨別出長輩悲喜煩愁的愚忠式分憂。
盡管周崇墨做出判斷的出發點是善意的,但卻不能改變聶干事似笑非笑的面部表情,不能改變他真假難辨的眼神。
當周崇墨與聶干事目光碰撞的那一刻,他的心徹底荒涼了,如同被打入冰窖一般。什么善意的出發點,敬重的落腳點,這里沒有人在乎你的感情,有的僅僅是如何快意的蹂躪和肆意的踐踏,讓尊嚴似腐臭的爛肉一樣,暴露荒野。
周崇墨敏感地覺察到聶干事似笑非笑的表情暗含著鄙夷,覺察到聶干事那非真非假的眼神流露著厭惡。
這是寒門學子一種本能的感覺,是非常靈驗的。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周崇墨隱隱猜想到所謂何事了。原本沒有繼續下去的必要,可是他是周崇墨,絕對不允許被莫名其妙無緣無故地傷害自尊。越是風骨硬朗的人,自尊心就越強,他要等,等聶干事給他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然后用這個理由來欺騙自己,換取心安。
“周崇墨,你的申請書我已經看過了,寫的不錯,也很具體,不過有幾處錯別字,我幫你標注出來了。這樣吧,你先拿回去再仔細改改,你看呢?”聶干事一本正經地說道。
果然不出周崇墨所料:拿回去改改,這不是明擺著告訴他,這次去部隊集訓學習的名額沒他的份啦,他不用去了,死了這條心吧。
周崇墨并不意外這個結果,可是當真正地親耳聽到后,他感覺自己非常委屈,特別憋屈。一份申請書,別人僅僅寫了半頁紙,他卻認認真真地寫了三頁多,他忠誠的態度這一刻被徹底抹殺。
周崇墨想到:如果你對我有什么看法,或是有什么不滿意,可以直截了當地跟我講。亦或是我周崇墨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對不到位,你可以直接批評我。
不難看出周崇墨是那種有話直說的人,這種人要么一輩子受制于規則,要么終將憑借鋼鐵一樣堅硬的拳頭,打破規則,成為一種強大的存在。
然而聶干事卻沒有跟他講,也沒有批評他,他一開始就決定要給周崇墨灌迷魂湯。聶干事根本就沒有考慮過周崇墨,這申請書也是周崇墨一廂情愿交上去的。因為周崇墨不會明白,這就是一些自認為很聰明的人,總是標榜自己處事多么老道出色,總是感覺良好,將這樣的處事方式當做是一種職場晉升的本錢。
不過很可惜,聶干事錯了,錯的一塌糊涂,這原本屬于職場的一些旁門規則,僅僅是他偷師而成,或者是以往在職場受到無數次諸如此類的折磨,自學而成,然后用在他的學生身上。就貌似拐騙幼兒的成年人,本來幼兒還心智未蒙,就連說話都囈語不清,騙子還依然似模似樣地說一大堆迷惑的詞藻,然后視若無人地將孩子偷走。
當然這一切都是周崇墨激烈的內心活動。
多么可悲的領導啊!良心呢?
大學是什么地方,是追求理想,解放思想的地方。聶干事這一壯舉——將職場規則的引入,無疑給純潔的孩子們套上了枷鎖。更何況聶干事也不給出理由,完全任由周崇墨揣摩和胡思亂想。
“好吧!那聶干事沒有別的什么事情我就先回去了。”周崇墨強忍著內心的滔天怒火,堅強地完成了最后的表演。
“行,你去吧。”聶干事說道,聽聽多么虛偽的聲音啊。
皎潔的月光灑在周崇墨身上,仿佛將廣寒仙子冰冷的披風,搭在周崇墨的背上,讓他的體溫不斷降低,漸漸出現哆嗦顫抖的舉動。
周崇墨百思不得其解,到底是什么事情,讓聶干事對他有如此的意見,就連改過自新的機會都不給,吝嗇到如此地步。
周崇墨此時不會看到,當他離開選培辦后,聶西陲原本嚴謹地神情也松懈了,慢慢地變得有些擔憂,他站到窗戶前,望著昏黃路燈下的柏油馬路,眼睛直勾勾地發呆。
他在想這樣做是不是太為難周崇墨了,他在擔憂周崇墨,可是這畢竟是百里若蘭吩咐的,作為下屬他必須無條件執行,也許百里若蘭讓他這樣做自然是有深意的,但愿周崇墨能夠沒事兒。
“啊……老天,我不懂……這是為什么?為什么?你打我罵我都可以,為什么要如此陰險地折磨我?折磨我的靈魂,這是為什么?”周崇墨突然像發瘋似的,拼命嚎叫。
有幾個自習回來的同學被突如其來的瘋癲舉動嚇得立刻改變了路線,就連草叢中奏樂的蟲兒們,也似受到驚嚇一般,美妙動聽的交響樂,嘎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