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卿后來總會做這樣的夢。
寒冷的冬天，大雪紛飛，天色昏暗，烏云遮住了殘月，清冷的月光湮沒在厲風之中，夾雜著尖銳的哀嚎，風中嗚咽聲聲此起彼伏，刺耳的很，又凄慘的很。
雪是冷的，灰蒙蒙的一片，他跌跌撞撞的向前走去，滿目瘡痍，似乎人間煙火，皆化作云煙過往。
忽然眼里撞進一片驚心動魄的黑色一一一是飛濺的血跡，嗚咽聲大起，繼而轉變成凄厲的慘叫聲，幾乎要刺穿人的耳膜。
″方叔……方叔！″
李卿掙扎著向前沖過去，心頭一緊，隱隱作痛，前面的景象，他這輩子都不會忘一一一丞相府大火漫天，翻卷的火舌似乎要吞噬天際，后院的石磚已經被鮮血染的變了色，那里堆著全府上下七百五十三人的尸體，堆的比假山還要高，那里的人一個個死相凄慘，被折斷四肢的，被扭斷脖頸的，被長刀捅穿的……西墻的梅花開的比血還要艷紅，在大火中緩緩飄落。沖天火光中，丞相府宛若人間地獄。
他清楚地看見方叔被斬斷了雙腿，一身是血的用雙手摳住地上的石磚，一點一點掙扎著挪動，眼珠幾乎要凸出眼眶，鮮血拖了長長的一道痕跡，觸目驚心。
″跑……小少爺……快跑！″
他嗓子里咽著血，嘶啞的宛如生了銹的鐵器相撞，面目猙獰，與平日里溫和的樣子截然不同，仿若厲鬼邪神。
″不……方叔……爹，娘！嗚嗚……不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李卿一聲慘叫，雙手十指深深掐進掌心，滴滴答答的往下落，濺在一邊的野草上，草葉顫抖，血跡斑駁。
″方一一唔！″
李卿從夢魘中驚醒，唇瓣似乎抵住了什么，把到了嘴邊的一聲呼喚硬生生碾碎，咽了回去。
″我說您可真能睡啊一一小少爺。″
沈一手捂著他的嘴，一手撥拉火盆，腿上攤著本書，李卿瞥了一眼一一是醫書。
蠻人郎中？
沈翻著白眼，下巴沖著窗外一揚，示意他看外面，卻見李卿楞楞地坐在床上，似乎陷入了沉思，陽光映得他面色發白，細嫩光滑，墨發如綢，因出了些汗而黏了些在臉上，微微發紅的面頰平添了幾分人氣。
而他的手還覆在李卿唇上。
沈學習醫術，指尖都有薄薄的一層繭，唯獨掌心一塊軟肉，正貼在他唇上，隨著他的呼吸而微微晃動，柔軟的唇瓣與掌心相互摩挲，惹得沈心里一緊，呼吸一滯，隨即像被火燙了一樣飛速閃開！
″唔……你做什么？″
李卿看著他，一臉的莫名其妙，還伸出手指輕輕碰了碰紅潤的嘴唇。
他生的像母親，剛剛開始發育的年紀，面相帶些女氣，有幾分雌雄莫辨的美感。
他的母親是長樂長公主，京城最美的姑娘，卻愛上了他爹那個有幾分笨拙的蠢男人，所有人都不看好他們，可母親毅然決然的選擇嫁給那個男人，最后用事實證明，她的選擇是正確的。
″頭還昏嗎？″沈莫名的不敢看他，眼神飄來飄去，最后落到書上，卻是一個字也看不進去，索性把書一丟，掏出小刀來，左手翻出塊長木塊來，翹著二郎腿在上面雕雕畫畫。
″有點。″
李卿看著他雕刻，陽光傾瀉在眼前的少年身上，側臉格外好看，他抿了抿嘴，覺得沒來由的安心。
″頭昏就對了！睡那么久能不頭昏腦脹嗎？起來，穿上衣服，我們聊聊。″沈拍了拍腿上的木屑，起身走出房間。
李卿聽他的話，穿上了衣服，衣料材質雖不及京城的錦緞，倒也還算光滑柔軟，雪白的襯里，翠色的外衫，連李卿的少爺病也沒再發作。
出門時，他突然想起這是冬天，只穿這么一些，怕是要凍個半死，可他還沒來得及回去再添一件衣服，沈一把將他拉上了房頂。
那里有個天臺，竹子做的，工工整整，看著像京城建筑的風格。
″別瞅了，小少爺，我不比竹子好看吶？。″說著，沈就把一張俊臉湊過來，帶著點無奈的摸了摸下巴。
″你……不冷嗎？″李卿看他穿的比自己還少，可細細感覺，確實是像春天一般溫暖，不必穿那么多衣服。
″你覺得冷嗎？″沈笑著反問他。
″說來奇怪，這里的一切都很奇怪一一蠻族和漢人的裝扮，溫暖的冬天，一群奇怪的孩子……還有……你。″李卿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表達清楚自己的意思，他停了停，看了沈一眼，″你的名字，就叫沈？″
″當然，這是我母親的姓氏，用中原的習俗，子隨父姓，后取名，二十表字，不過我比較特殊……準確的說，這里的孩子都比較特殊。″
沈給他倒了杯茶，輕飄飄的往他杯子里撒了點枸杞，李卿皺眉道:″我不喜歡枸杞。″
″不喜歡也得喜歡，小少爺，良藥苦口，何況不苦的枸杞呢？″沈笑笑，頗有幾分浪蕩公子的派頭。
″別叫我小少爺，我已經不是了。″
李卿對這個稱呼表示不滿，以前這么叫他的人，最后都死了。
″行，您的事兒呢，我明白，就不用再多說了，有什么問題呢，您盡管問，我看著回答回答。″
李卿聽他滿嘴的酸味，撇撇嘴抿了口茶。
″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李卿打量著眼前的竹林，竹子生長得很高很密，只露出小小的一圈天空，整個竹林卻顯通透明亮，空氣有些濕潤，是江南嗎？不對，若是江南，他怎么從漠北的冰天雪地被救過來的？
″這是個不錯的地方，據說太古巨石隕落，在人間砸出了個坑，巨石化作齏粉，激起的塵土飛揚成陰云，占足了八卦的便宜。″
″你還會算卦？″
″嗨一一個人的一點小小的愛好，不準的。″沈灌了口茶，擺擺手，″我當初救下你啊，就是我夜觀天象，掐指一算，有貴人到來，你說我能不出門迎接嗎？就把你帶回來了。″
″我？貴人？″李卿微微搖一搖頭，嘆了口氣，″你這還真是算的不準。″
″哎，別這么說，我可指望著你發家致富呢啊。″沈半開玩笑道。
″我……唉……那你們這些孩子？″李卿拿他沒辦法，端起茶杯問道。
″都是我撿來的，實不相瞞，在下長生天開天始祖！專門做好事，行仗義的。″他拍了拍胸脯，眉間盡是少年人的張揚肆意。
″長生天？″李卿沒理會他的自夸，挑著重點問。
″就這兒，風水多好，適合養生，就叫長生天了。″沈懶懶的靠在竹椅靠背上，那把椅子實在精致，完全不像小孩子的手筆。
″要去轉轉嗎？現在這個時候月他們應該是在練功。″
″練功？″
″對，走吧，我帶你轉轉。″沈再次一把拉住他的手腕，少年人的掌心溫暖光滑，微微出了點汗，貼在他同樣白嫩的皮膚上，像冬日的暖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