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是北京時間早上七點四十七分，這個點兒刷微博，“巴黎恐怖襲擊”的熱搜話題還被眾議。已經有太多人講關于巴黎，關于ISIS，關于中法關系甚至黑客組織的高深問題，而我想到的只是蕓蕓眾生中我的兩個老友——一位浪跡國外不知道有沒有漂泊到她喜愛的法國，另一位在東北或頹廢或重新認真地過著大學生活。
看到法國，突然想到小天（非真名），想到這個曾經離我那么近，如今毫無音訊的真實存在的姑娘。不僅因為她是我接觸過的所有同學中最特殊最特別的一個女生，更因為她和我的另一位老友的名字緊緊相連。沒有問過他的意見，就寫出這個真實的故事，他不會怪我吧。暫且就叫他加林（非真名）。
我們仨初中同班。初中不分重點實驗普通班，初一隨機分配，所以才有機會認識這些生動活潑不加修飾的生命。又因為班長這個職位，讓我比其他同學更深入了解每個班級同學背后的故事（好像談到初中就不能避開我是班長這個屬性，沒辦法）。
初一時，女生們大多還未深諳“人靠衣裝”，男生們并不明白紳士氣質和幽默品質對女生的吸引力。小天是個例外。交往初始，我們可以不相信她說的話，但誰都無法否認她時尚清新的裝扮和舉手投足間的與眾不同。這是我們小城鎮的女生一時半會兒學不了的氣質品味。
小天自我介紹時稱自己初中之前一直住在北京，接受的是首都教育。因為一年前外婆重病，老家是本地的父母就決定落葉歸根，全家遷移回這里。她還說自己不熟悉這里人與人交往的方式，還有學習習慣，希望我們能多多指教。
聽起來好像很新鮮特別呢。將近十年前的事，至少對于我們這些很少與“外省人”做同學的“井底之蛙”來說，她的這番話給我們極大的沖擊與長久的記憶。
北京來的同學就是不一樣。那時候，女生們最煩的莫過于有一個女生長相出眾，性格活潑，成績優秀，關鍵是招男生稀罕。這絕對可以讓一大波女生擰成一股繩明里暗里孤立她。
放心，小天沒有成為這個“她”。她長得絕對毫無挑剔，但是她性格并不招人喜歡，她的成績只有英語能讓人刮目（畢竟從小接受雙語教育），至于自帶吸引男生的光環——女生很酸地叫這項技能是招蜂引蝶（這難道不是形容男生的嗎）。
綜上所述，她還不至于成為眾矢之的。
至于加林，我一時竟不知怎么描述他才對得起我們這十年來若即若離的友情。
對他的第一印象無非他是一個干凈陽光，清秀標致的男生。即便是后來他當了一段時間的小混混，還是沒改變他幽默內斂的本性。
如您所料，加林喜歡小天。他不愛讀書，卻很文藝地喜歡讀閑書。《易經》《莊子》比我們懂的多，詩詞歌賦偶爾會作兩首，他是我知道的同齡人中最早讀《百年孤獨》的人，在我們還不知道馬爾克斯是哪國人時。所以，他表達愛意的最直接也最隱晦的方式就是寫一首獨屬小天的詩。具體內容只有當事人知道。
我和這位加林同學有過很大的矛盾，僅僅因為我是班長，我對他們這些后幾排愛滋事的“壞孩子”管教太嚴——年少時愛邀功一樣向班主任告黑狀？總之，在有次他參與打架被老師叫去寫檢討后，把所有怨氣撒在我身上。
趁我放學回家吃飯，他和幾個男同學把我的課桌翻個底朝天，只為了找我和同桌因為無聊而隨手寫的一本《老師經典罵語錄》。上面有我寫的老師們被大家私下叫的外號和一些慣常教訓我們說的話。坦白講，根本沒有什么可挖的點。很多人都知道這個本子的存在，我也不會蠢到寫什么過分的話，不過是無傷大雅的調侃。
在以他為首的同學搜查出這個本兒后，不知是他們良心發現還是發現真的不足以構成對我的威脅。他們最終沒有將它上交給老師，而是扔到桌上，裝作什么都沒有發生。
當我回教室從好朋友口中聽到這件事的始末后，義無反顧地選擇不作為。我唯一做的就是發誓再也不和他們有任何牽扯。
現在想起這些幼稚又沖動的舉動，并不會后悔。十四五歲的青蔥時代，心里只有自己的小驕傲。沒有什么顧全大局，沒有退一步海闊天空，不知道怎么溝通，不懂得寬恕原諒反思退讓和解。每個人都守著自己卑微脆弱的自尊心，雖然回頭看這些事都芝麻大，那時候卻看重到覺得觸犯到自己的底線。真是搞笑啊。
也在我和加林同學水火不容的時候，我和小天成了同桌。初一時還是班主任指定座位。當時已經有了“比學趕幫超”的分座位原則嗎？老師說我是班長，我應該幫助小天。可是成績差的同學有很多，她個高人美，我個子中等顏值低，怎么看都不是很和諧的搭檔。我倒無所謂，可是我這種書呆子還老愛發號施令，小天這種大城市來的天性自由的人愿意嗎？
事實證明，我以為的和事實相差甚遠。
小天因為自帶首都光環，著裝打扮言談舉止總有點和我們格格不入。剛開始，大家都對首都來的同學好奇，她身邊圍著的男男女女不少。不過，任何突兀的熱情總有漸漸消退的一天。
慢慢的，女生之間的八卦話題就是：她是有多牛啊，不就是在北京讀了幾年書嗎？問她話還心高氣傲，滿眼不屑。不就是衣服穿的好看會打扮嗎，我要是把時間浪費在這些東西上，我比她還好看呢。原來北京來的也就是英語口語厲害，其他一般般啊……
在我們三觀體系并不完整時，別人的言論很容易影響自己的判斷。我就是聽著這些風言風語，察言觀色和小天交往的。
她很粗心，只有在看自己定的時尚雜志時很專注；
她很懶，很多作業找我的直接抄；
她很愛美，從早讀到晚自習可以拿出小鏡子十幾二十次；
她很沒心沒肺，聽到后座女生在她背后竊竊私語自己的話題，也只是低頭苦笑；
她很活躍，合唱比賽自告奮勇當班級指揮，運動會要當舉牌經過主席臺的禮儀，元旦晚會爭著做主持人；
她很多愁善感，會在上課偷看小說時不顧周圍哭的稀里嘩啦，和我要紙巾當眾擤鼻涕；
她很熱心，每次在我問起單詞發音時，不厭其煩地讀給我聽；
她和捧我場，每次我上臺做班級匯報或是參加演講寫作比賽時，她會用力大聲鼓掌吶喊；
她很脆弱，會因為老師課堂的批評而趴我窄窄的肩膀上悄悄流眼淚；
她很好，我很想念她。
很多人覺得她有大小姐脾氣，自以為是，很難相處。我卻感謝她作為中間人，讓我和加林的關系從冷戰變得緩和，后來恢復正常。她那么高傲的一個人，卻做了這樣一件事，我不知道怎么解釋給其他人聽。
小天被女生很詭異地孤立著，被不懷好意的男同學“調戲”著。幸好有加林那臭小子自始至終認真地喜歡她。他為她打架，為她好好學可惡的英語，為了她拒絕了一些女生，卻也為了她，只能遠遠看著她。
我經歷的初中時代單純但魯莽，不諳世事卻風起云涌。那時候時興小混混打群架上網吧泡妹子，他們像一群脫了應試教育韁繩的野馬，放蕩不羈擾亂學校治安。我們這些所謂的乖乖學生討厭他們橫生事端不知悔改不懂感恩四體不勤四肢發達，可是，不得不說，我們同時羨慕他們自由隨性，灑脫任性。
小天那樣出眾的姿色，被學校的同年級混混看中不為過，只是有一天的生物課上，突然未敲門就出現的幾個染發刺青男生還是把我們驚到了。他們當著老師的面兒，把小天叫出去。哦，對了，他們說是小天的親戚，有事找她。
我那時候已經不再是她的同桌，她卻習慣有什么事情都分享給我——我以為。
那天她沒有回來。重返教室時，滿面愁容，很不像她一貫“傲慢”的風格。后來的事就是加林講給我的了。
他說小天對他的態度忽遠忽近的。小天說她挺喜歡他的，只是她不夠能忍受太安分的生活，她享受刺激和新鮮。加林當了一段時間的混混原來就是因為這句話。他說小天其實不是跟著爸媽回到這里的，她爸媽常年在國外，她打小跟著地痞叔叔，叔叔根本不管她，她沒多少錢所以她就做有錢人的男朋友。她只是不想讓大家覺得她落魄可憐。她讓加林不要試圖改變她，因為她已經走的太遠了。
真相殘酷，讓還沒聽過社會險惡故事的我很震驚。
那天是小天校外的高年級混混男朋友找她出去玩，不然就還錢。她沒那么多錢，可是她暫且不想讓班里同學知道這些破事兒，所以她并沒有跟出去。我們不知道她那天去了哪里？搞不好是去和叔叔要錢？
我只知道后來她只能拉下臉來和加林借錢。加林是唯一知道她這些事的人。他曾經做過很多努力，他不想看著好好的女孩兒因為虛榮而墮落，他最終選擇遠遠守望。聽起來很狗血很八點檔偶像劇是嗎？但是對我來說，這些人和事還像我做個夢起來就能看到的。
加林一次次拿錢給他，一個住校生的生活費，能拿多少拿多少，他也沒想著和別人借。終于在忍無可忍后，小天再次求助的紙條被退回去了，里面沒有錢，只有一句話：
我喜歡你，可我不是你的提款機。
之后的故事，加林沒有多講。他說他是不是太過分了，小天已經走投無路，他還那么冷漠決絕。我說算了吧，她也許還覺得沒臉見你呢，不然怎么會毫無預兆就退學了呢。然后，加林很沒出息地紅了眼眶。
沒錯，初二快結束時，小天的課桌空了，我們再沒有見到她。她的離開對有些人來說是鏟除了一顆矯情的眼中釘，對喜歡她的男生來說也不過是暫時的失落和驚訝，班主任也未和我們提過她的事。
只是我那天回家后，柳老師（我初中的語文老師，也是我的媽媽）手上拿著一個剛拆封的禮品盒，問我這是不是一個溫度計。我看了眼包裝精美，做工精良，外觀很好的藝術品，肯定地說是一個可以測室溫的工藝品。柳老師繼續說，奇怪，我早上沒課在家改作業，?小天突然來家里送了我這個東西以后，說謝謝我的教導，然后讓我告訴你，她很謝謝你不會忘記你什么的，就走了。
我說嗯，她好像退學了。可是我心里卻罵了一句——你走都不告訴我，甚至不寫封信，還假惺惺說什么謝謝我啊！每年回家看到這個依然全新的工藝品，我很難過。
初三一年，我和加林有了更多交流。我很努力避開一個人名，也盡量不和他聊起班里誰和誰成一對這種話題。他依然認真背頭疼的英語單詞，他經常看一些翻了很多遍的小紙條，他把自己寫給小天的詩寫在最珍貴的本子扉頁，他不再當混混不再對漂亮妹子吹口哨，他也不會故意在課堂嘩眾取寵惹眾人發笑。
他人緣好，他喜歡她的事全班都知道。有人說他不值，大部分人不發表評論，當然還有一批人心疼這個本來陽光向上，愛講笑話逗人開心的大男孩。
不知道消息是怎么傳出來的，說小天去加拿大找爸媽了，還有消息說她跟著社會分子混成大姐大了。
我們初三畢業時，正好上海世博會在如火如荼地舉辦。我和加林的共同好友刀文（非真名）去了世博會，興奮地給加林打電話，說他看到了加拿大的展館，加拿大很棒，小天一定會過得很好。加林把好友專程帶回來的加拿大展館的紀念本像寶貝一樣珍藏了很久——不知道現在有沒有。
我和加林高中不同校，學業很緊張，我也不常上網。高二時，他偶爾一次找我聊天，什么都沒說，只是傳了兩張照片——小天和一個外國男子的親密合照。怎么看都覺得男的年齡比小天大個十歲左右。還有一張他和小天最近的聊天記錄，寥寥幾句，無非是過得怎么樣。真的沒有任何超出普通同學關系的問候，干凈收斂得像沒有營養的蒸餾水。
再后來，我高中畢業，加林同學退回去讀高二。他說高中也是混混沌沌，毫無成長。看著身邊同學一個個實現大學夢，他突然不想那樣活了。他家境好，父母開明，沒人逼他上大學，退學一事是他自愿的。他說有女生喜歡他這樣的悶騷，可是他覺得心里沒放下就不能答應別人。
他要參加高考時，我正忙著大一期末考試。他和老二（我初中到現在的死黨）要到我的號碼，讓我給他加個油，他說老二（在我們本省的一所211大學讀書）已經給他復習鞏固了所有數學知識點，文科方面的知識他也盡力背過了。他說他會拼一把。
去年我們初中班同學聚會，畢業五年的八年同學聚會。作為班長，我做的事情并不多，全是熱心腸的老同學們忙里忙外。他們只讓我坐著聯系一些難以叫來的同學，有些人初三才轉到我們班，有的人初一就轉到外縣讀書，有些人在班里只待過一段時間。
我一一看過去，沒有小天的名字，沒有人提到她。加林為了這次畢業后的第一次聚會忙里忙外跑前跑后，雖然他并不是任何班干部或者課代表。他做了視頻，回母校拍了我們教室現在的照片，他動用媽媽的關系訂到最好最便宜的聚會場地，運來了話筒和音響設備，他開著同學（爸爸）的車接從外縣特地過來和從外省專程坐火車回來的老同學……他一直在開心地笑，他沒有和我提到小天。
大家吃飽喝足開始自由搭檔合影拍照時，我搜索到了只喝了啤酒沒怎么吃飯的加林。
他自己坐在離我們很遠的休息區的沙發上，只是坐著，沒有帶啤酒過去喝，沒有玩手機，沒有和人拍照，也沒有躺著休息。他只是自然地坐在沙發上，雙手交叉，頭略向下低著。
我沒有過去打擾他。全班大合影時，我被大家推在偏正中間的位置。他走過來了，還是很開心地笑著，把帶來的相機交給一個路人，然后默默走到最邊上的位置，和大家拍了“全家福”。
我真的很想問他一句，上大學后，一定一定要重新開始。哦，對了，他總算是在分數線降低后，勉強達到省文科二本線。他去了東北，是夏季能看到一大票美女，冬天時天寒地凍的東北。
他會不會還堅持說，“我的名字中帶一個陽字，她的名字里帶個天字，我心里裝著她，也注定永遠追隨著她啊。”
其實我們斷斷續續聽到過關于小天的消息，連我們班最乖最文靜的女生都說：?小天不是懷上寶寶了嗎？后來她好像跟了一個外國人，燙頭紋身打鼻釘，完全是非主流歐美范兒。她好像現在又到了英國。她好像全世界瘋跑呢……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了。我只希望她能過得好，至少比她初中時好，比從別人口中說到的她好。她像一顆飛錯軌道的流星，錯雜到幸運的我的頭上，可流星終究只是一塊隕石，它那么絢爛地劃破天際，卻抵擋不住早已注定的命運。
我只祈求上帝給她一個更好的安排，讓這顆墜落的星星能有輪回轉世。這一次，她會找到自己的位置，她依然會有矚目的光輝，但會持久甚至永恒。我發誓，她懶惰她高傲她不合群她善良脆弱又堅強，她真的是個好姑娘。她是我青春歲月里特別的過客，讓我一直放不下的匆匆一陣雨。
不管她是不是滿世界瘋狂，是不是浪跡天涯自由自在，我都希望她能平安健康。
至于這個大半年才想起打我一次電話的臭小子，他應該走出來了吧，他可以開始他真正意義上的初戀了吧，他可以繼續和我們肆無忌憚開玩笑了嗎？他能像初一翻我桌子時勇敢又不計后果嗎？他能瀟灑地和過去說聲謝謝你，再見嗎？他在這場自己的執著里咬牙堅持那么久，該有屬于他自己的幸福來敲門了吧。
僅以此文獻給我兩個重要的老友。祝好。
? ? ? ? ? ? ? ? ? ? ? ? ? ? 二零一五年十一月十八日
? ? ? ? ? ? ? ? ? ? ? ? ? ? ?作于多雨的南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