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在深夜一兩點鐘的時間,從樓上傳來陣陣的女性的尖叫聲,將我從一場仿佛一千零一夜般深沉的夢境里喚醒。
我不是簡愛,這里也不是桑菲爾德莊園,沒有閣樓上的瘋女人,但是那聲聲凄厲怨懟的叫喚,讓人不得不想起幾百年前,回蕩在夏洛蒂勃朗特小說里,那團不可捉摸,令人脊背發涼的鬼影。
我往電子顯示屏上看,畫面里是每一層樓走廊的實時動態,于是我看到了那個站在走廊里,全身幾乎一絲不掛的女人。
她披散著頭發,身上的肉耷拉著,像一個被月光泡白的鬼,那樣幽幽地釘在門板上——只有她時不時踢門的動作,還有不知從哪個部位發出來,詭異瘆人的喊叫聲讓人醒悟,這是個有血有肉的人。
時不時地,還有別的房間的客人出來圍觀,她也絲毫不覺尷尬羞辱。
拉薩的夜是極冷的,然而她就這樣站在門旁,除了內衣褲之外,毫無遮蔽,光是從屏幕里看到那畫面,我都不禁渾身起了層層的雞皮疙瘩。
不知底細的人大概會以為她是個精神錯亂的瘋子,而我是知道的,她是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五六十歲的光景,雖然也不至于老邁,但是站在那個二三十歲左右的年輕人身邊,她究竟是老的,像一棵行將枯萎的花,雖然她有玲瓏的眼睛,這是她身上最引人入勝的一點風景,此外,她喜歡噴濃郁無比的香水,每每從我身邊經過,都讓人感到眩暈。
就是這樣一個,殘留著最后一點風韻,卻似乎不甘心如此毫無縛雞之力地面對光陰的摧殘而坐以待斃,所以借由香水這種物質讓人緊張兮兮,小心翼翼地發現她身上的女性氣質的女人,和一個二十多歲,或者最多三十歲的男人同住一個房間——單人房。
我也曾聽到過各種各樣有關于他們的風言風語,或者曖昧,或者驚詫,或者厭惡,或者冷漠,雖然我只是噤若寒蟬。
我一聲不吭,是因為不喜歡背后議論他人是非,但不表示,我的心里也沒有過疑問。
社會心理飄忽不定,但有一點清清楚楚,一個五十歲的男人,和一個二十歲的女人交往,左不過是為著錢,雖然不見得沒有情的成分在,但那究竟是錦上添花的東西,即便撩動看客敏感脆弱神經,但是這樣的事情見得多了,于是司空見慣,安之若素,笑笑而已,大家仿佛心有靈犀,不會奇怪,似乎也不會為女人感到不值。
然而若是一個二十歲的男人,和一個五十歲的女人交往,畫風瞬間轉變——雖然繞來繞去,也許還是為著錢,或者是因為情,但是輿論會得戴上有色眼鏡,頗為男人唏噓感嘆,那光景就是,人人都是他的三親六眷,都能在他們的感情里表露一下自己的立場——普天之下,女郎何其多,好好的青春,兜兜轉轉,也不至于攀上一個敗柳殘花,言語是難聽的,心意是懇切的,至于當事人怎么想,又是另外一回事。
賈樟柯的電影《山河故人》里有一段,是張艾嘉扮演的中年女性和她的學生之間產生了戀情,這固然是因為男孩兒從小和母親生疏,所以心靈深處產生戀母情結的反映。
有一幕是他們一同辦理旅行簽證,工作人員誤會他們是一對母子,氣氛瞬間變得尷尬,這一個細節顯而易見是凱特溫斯萊特主演的電影《朗讀者》的呼應,表達了同樣的困境——這樣的感情在世俗人的眼中,終究是「不合時宜」的。
所以不同的觀眾會有截然相反的感觸,有的人會感到不能直視,而有的人則覺得有何不可。
但那畢竟是藝術作品里的橋段,落實到現實生活中,情況可能會變得更加復雜。
比如瑪格麗特杜拉斯和她的年輕情人揚安德烈亞的羅曼史,幸虧是杜拉斯,將愛情寫得瀲滟繽紛,讓人深陷沉淪的杜拉斯,創作了被視為愛情寶典的《情人》和《廣島之戀》的杜拉斯,否則一定會讓人感到難以承受。
就連生涯堪稱傳奇的鄧文迪,當初和年輕歐洲模特拍拖的時候,也引來無窮的非議。
我一直都認為,男歡女愛——尤其是青春鮮活的男歡女愛,是人間難得的賞心樂事,因為無窮精力,無窮熱情,無窮愛意,令人覺得活著是一件美不勝收的事情。
但是那些看似游離在和諧秩序邊緣的愛情,我也不會認為有失體統——
作為一個對西方文學興趣頗濃,而且對法國女作家瑪格麗特杜拉斯情有獨鐘的文學愛好者,在書里或者文人佚事里讀到的「不拘一格」的愛情故事不勝枚舉。
無論是納博科夫書里的洛麗塔,王爾德的情人,魏爾倫與蘭波,弗吉尼亞烏爾夫還有《鹽的代價》的作者,還是杜拉斯的揚安德烈亞,種種發生在他們身上的愛情故事都有其凜冽而劍走偏鋒的一面。
它們未嘗沒有各自的美麗,卻也終究難逃各自的蹉跎,因為這樣的愛情,讓追求「和諧社會」的人類目眩神迷,難以承受,所以他們要竭力反對,或者至少言語攻擊,或者曖昧誹謗。
于我而言,塵世間的情情愛愛,如果真心與共,都應得到歌頌。
但歸根結底有一點,各人緣分,各人修行,好自為之,莫要影響他人,如果劣跡斑斑,痛苦不堪,還茍延殘喘,欲罷不能,那就是傷風敗俗,叫人抵觸。
愛是純潔的,不堪的是經營它的人們讓它變質和腐化。
顯而易見,那個接近渾身赤裸的女人是因為和年輕男人發生了矛盾,所以被他關在門外。
任何一段感情都難免會遇到風波矛盾,平平常常的戀人之間都難免小吵小鬧,而他們顯然時時處在輿論的風口浪尖,見過數不勝數的曖昧質疑眼神,所以他們能夠走到一起,必然需要克服更多的困難,這是應該被理解和包容的。
但是在這樣的場合,這樣的時間,兩個人將感情的瘡疤如此「不雅觀」地展現在眾人面前,這就是令人心生抵觸的。
我始終認為,一個人要想得到別人的尊重和包容,首先他自己要成為一個值得別人尊重和包容的人。
同理,一段感情要想收獲別人的正視和祝福,首先它自己應該是美好的——而決定它是否美好的,在乎兩個人經營和維持的方式,而并非這兩個人是誰。
遇到美麗的感情,我們難免會情不自禁地熱淚盈眶,就算他們之間相差五十,或者一百歲。
揚安德烈亞崇拜杜拉斯,崇拜她的才華,以至于她這個人,她愛惜和珍重他的敏感,他的脆弱,他的浪漫,他們的感情,才會惹人浮想聯翩,卻感覺美麗動人。
遇到不堪的場景,我們也會發自內心地抵觸,就算它的經營者是騎士和王妃。
那個二樓的絕望女人,令人側目,因為一個人本不應該將感情,表現得這么拙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