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奈何橋前賣忘情水的孟婆說:“為報恩,我愿以十世為畜,換得三生不忘。” 其實我知道,我不是要報恩,只是想與她相伴。孟婆也知道,她領我去看過三生石。
【一世生】
墻里秋千墻外道,墻外行人,墻里佳人笑。我震動絢麗的翅膀,飛過院墻,落在一株含笑的瓣上,這一世,我是一只蝴蝶。
春天的日頭暖得恰到好處,春天的風夾著各種曖昧的氣息。孫家的后院有個花園,這我是早就知曉的,在我前世是個書生時,曾經趴過,也是從那時那地摔下來,斷了腿。那一晚的梅花開得特別地盛,與漫天飛舞的大雪纏綿低語,我本想與孫家小姐道聲謝,卻反被孫家的家丁攆去了半條性命。
我再次振翅飛起,試圖靠近秋千上的孫家小姐,一股清香撲鼻而來,如果含笑的香氣對于一只蝴蝶來說,是甜得發膩,那孫家小姐所散的香就是一種素雅,還略帶著一絲溫暖。
我繞著她上下前后飛舞,我的翅膀嗡嗡,告訴她我有多么想她,我的觸角咝咝,告訴她我有多么念她。我喜歡這種香,香得讓我有點醉,如果一只蝴蝶能夠醉,那我寧愿此刻就醉在她的手掌心里。
“春梅,取把芭蕉扇來,這廂邊有只蝶兒。”
于是,在這整個春天里,孫家的后院里滿載了孫家小姐的快樂,直到我這只可憐的蝴蝶累死在那朵含笑快要腐爛的花瓣旁。
【二世結】
孟婆說:無論哪一世,你都是孤苦的生,凄慘的死,最悲的是,她都不知曉你的生死。
我說:這便是心甘情愿。
當春梅把我抱回來的時候,那個熊孩子差點就把我的眼珠挖出來了,只為得到他以為的“貓眼石”。
夏末的夜綿長而清涼,孫小姐一襲輕衣羅衫,十指撫上琴弦,一瀑銀鍛從夜空緩緩流下,又似一股涼風鋪面而來,你舒展的身子,任由這水、那風纏繞的你的足踝,慢慢爬上你的身體,輕輕柔柔地扼住你的脖頸,一道道地捆綁,制住你的呼吸,就在你喘不過氣來的時候,“忽”地竄開去,如同一個調皮的孩童,灑下一串笑聲漸行漸遠。
你用耳細細地辨別她離去的方向,卻不料,她又從你背后跳將出來,歡快,輕巧,你假裝受了她的驚嚇,嗔怒地站起來追打她,琴弦上又是一陣跳指,左閃右避。遠處,一雙鷗鷺被驚起,“撲棱棱”朝著明月飛去,飛遠了,飛遠了,悄悄的,一切又歸于平靜。
潺潺的清泉載著東方的蟲鳴緩緩流過,一片梧桐樹葉落下來,隨著流水踏上自己的旅途。
“春梅,你說趙家公子是個怎樣的人?”一曲撫罷,她轉頭問一旁打著瞌睡的丫鬟。
我掂起腳走過去,偎在她的身邊。
“回小姐,奴婢聽說趙家長公子長得甚是英俊,年紀輕輕便中得舉人。最可貴的是人品端正,十里八鄉地都夸他呢!”
“是嗎?”她用兩手捧起我,把我放在琴邊,自己斜靠著琴案,一手撫摸著我的脊背,不再出聲,只是勾勾地笑。
“小姐,你若是嫁過去,那真正地是郎才女貌,不知道要羨煞多少人。”
“呸,你個死丫頭,我何時答應要嫁人的。”
“小姐,你都臉紅了。”
“你個死丫頭……”
我聽得不耐煩,“喵”地一聲,跳下琴案。夏夜的院子里,幾只不知羞恥的螢火蟲在做著見不得人的勾當,我掂起腳,輕聲走過去,伸出前爪,“呼”地扇過去,它們落荒而逃。
當院子里的梧桐樹落下最后一片葉子的時候,趙家一頂紅轎把我的孫小姐接走了。那天,我費力爬上那棵梧桐樹,趙家長公子騎在一匹赤色的馬上,沒有我想像中的駝背歪嘴。
般配吧,祝你此生幸福。
而我,因為趙家老夫人不喜歡貓,被留下來了。第二天,跟著春梅這個倒霉丫頭上街的時候,擠散了。那個執著的熊孩子逮住我,挖去了兩顆“貓眼石”。
我憑著記憶,搖晃著摸去趙府,被一輛失控的馬車碾死在街頭。
【三世永訣】
“這是第三世了,如若你改了主意,喝下這碗湯水,老身可親自帶你去人道輪回。”聽孟婆的口氣就像是在為我斟酒餞行。
“不必了,有時候,明知一場鏡花水月,卻要端端地走下去,只是為了卻一樁心愿,信守一個承諾。”
我憑著前世的記憶,尋到了趙家,卻不曾想,趙府的匾額已經掉落,朱漆大門上,貼了封條。我撒腿跑過去,朝著門內狂吠,希望能從里面出來個人,哪怕那人拿著門閂追我也好。
什么都沒有,吼累了,我趴在階下休息,尋思著該如何是好。如果一只狗想打聽消息,它會怎么做呢?我用一根從胖屠夫肉鋪上搶來的肉骨頭,換來曾在趙府看家的阿旺的信息。
就在這年秋天,趙焦將軍得罪了當朝的魏千歲,一家六十八口殺的殺,充軍的充軍,孫家也因著小姐的緣故受到牽連,孫老爺當盡家產,打通關節,才免了一家老小的牢獄之災,卻也落得個顛沛落魄。所幸城郊外一間老宅沒人看中,舉家搬了過去。孫老爺眼看著家財散盡,一急一氣便病倒了,加上年事已高,又窮困潦倒,沒過幾天就只剩出氣,沒有進氣了。
我飛奔出城,不吃不喝地在城外尋了一天一夜,終于尋到了那座老宅,說是老宅,已然跟間破廟似的。
西廂房,掉了半扇窗,另一扇在風中被吹得啪啪作響,春梅在里面守著個熬粥的爐子,蜷縮著身子瑟瑟發抖,一點殘火被吹得奄奄一息。東廂房的窗被頂住了,一件破衣服勉強糊在窗上,黑漆漆的屋子里,孫老爺躺在床板上,一動不動,偶爾隨著西廂房傳來的窗響哼兩聲。孫家小姐蹙著眉,坐在案幾前,苦難一下子擊彎了她驕傲的脊梁,一身粗布素衣,頭發隨意地扎在腦后,案幾上一架斷弦的古琴,已經彈不出一首完整的曲子,孤零零地像個沒牙的老太太用她漏風的嘴訴說自己苦難的一生。
我走過去,就像上輩子一樣偎在她的腳邊。孫家小姐撫摸著我的脊背,嘆了口氣,良久,或許是說給我聽,或許是說給她自己聽,或許她只是想說說話:“世薄寒厚,莫道今世煩憂能解來生愁。小狗,你為何不去尋個好人家討口飯求個安身之處。”
孫家小姐終于找了個安身之處——把自己賣給了懷洋縣的錢大官人做妾。二十兩銀子,一半厚葬了孫老爺,一半打發給了春梅。
在一個北風嘶喊的早上,城外渡船口,送別亭外白茫茫的蘆葦花在北風中搖曳,冬雨輕輕敲打在我的臉上、身上,孫家小姐孑然一身坐上迎親的小船離開了老宅。
我趕到江邊,對著她遠去的一葉扁舟,長長的呼出一聲哀號,告訴她:此去一別便是永訣,愿你在他鄉能一切安好,如還能想起,請記得某年冬天,你施舍的那個落魄書生,已與你三生相伴。
半山腰,伽藍寺的晚鐘悶悶傳來,我轉過身,落魄走向伽藍,三生已盡,何去何從?或許我的余生便在這寺中渡過了吧。
【十世作了結】
“剛剛無常過來傳話了,閻羅念你一往情深,準你十世輪回之后投胎做個情僧,就在伽藍寺出家,孫家小姐下世更名鳳儀,和你再結一世情緣,你雖不能與她生同寢,但許你們死可同冢。”孟婆笑著把那只盛了湯水的陶碗推倒我的面前,碗底在桌上磨出一道水漬。
傳說中的孟婆湯竟然如此清澈。
無戒365極限挑戰日更營第28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