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衣玉食里,只為你回眸一笑。
情竇初開時,愿為你改頭換面。
眾叛親離時,只望能相偎相依。
戰火紛飛中,只盼再看你一眼。
(一)
那時的陸家是上海灘名震四方的大戶,書香名邸,名門之后。
十八年前那個深秋的夜晚,黃浦江畔那一聲啼哭,從此打破了陸府多年來的寂靜。
陸父大喜,抱著懷中的女兒只是笑,取名展顏,望其一生快樂無虞。
這樣的陸展顏是在錦衣玉食中長大的,年近四十得女的陸父對這位小女兒煞是寵愛,吃喝用度,衣食住行,無一不是最好的。
嬌養的背后,這百年世家也不忘用書香熏陶這位掌上明珠,自小便請了最好的老師,琴棋書畫,皆會涉獵幾分。
屆時,長到十八歲的陸展顏已經是名滿上海灘的才女,樣貌學識,無不是上流社會人們贊譽的對象。
又是一年深秋時,陸家千金的成人宴,毫無意外地震動了半個上海灘,那晚的燈光綿延了黃浦江的盡頭,好似這秋風,怎么都吹不倒頭;那晚的歡聲,明媚了那個秋天,就好似她的名,盞展笑顏在心頭。
后來,當她面對著寒窯平房,粗茶淡飯時想,如果那夜,她沒有任性爬墻出陸府,她的人生,會是如何?
她早已煩透了這樣的宴會,一群不熟悉的人,為了一個“好似”重要的日子聚在一起,相互吹捧,說些唯心的話。她心里明了,父親大肆舉辦這樣的宴會,目的是什么。她是眾人眼中的才女,窈窕淑女,一舉一動皆在老式的條條框框之內。而在內心,她只是一個孩子,天真爛漫的年紀,看一場風花雪月,品一回暢快人生。
她終于成功擺脫了父親派來的人,十八歲的生日,她想肆意地活一次。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總算爬上了圍墻,這對于嬌生慣養的大小姐來說,無異于一項大工程,只是大小,她便是女兒身,男兒志,若不是這深宅大院,家規森嚴,怕是早就爬山翻墻,無所不能了。只是,爬是爬上來了,現下望著這漆黑的夜色,比人高出數米的高墻,她是既不敢往下跳,也不敢繼續留著。
就在她進退兩難的時候,腳下響起了一個涼涼的聲音。
“既然這么害怕,何必逞強往上爬?”
此時她正懊惱著,此人既見她害怕,不幫忙不說,反而落井下石,似是用盡了十八年來的野蠻和勇氣,她雙眼一閉,抓著旁邊老樹的枝條便往下跳。
落地的時候,她正好巧不巧地躺在他的身上,她什么事都沒有,只是,可憐了他,無緣無故地被她當了肉墊。她本來是可以相安無事地著地的,但是,當她兩手抓著樹枝,晃著雙腳,看著腳下的空間,忽而就涌上了剛剛的恐懼,想都不想直往眼前的人撲去。
“沒想到堂堂陸家大小姐,不僅是個膽小鬼,還是一個輕薄之人。”鏗鏘有力的聲音,雖然隱忍著痛楚,卻難掩其氣勢。那個時候,男女之別,是一道鴻溝,牽手尚是親密之舉,更別提此時陸大小姐的豪放之舉了。
她回頭,夜風下,陸府外的燈光昏暗,風吹亂,她眼前的發,卻還是難掩眼前人的俊朗,筆直的身軀,清朗的臉龐,炯炯的目光。
只是這一眼,便一眼萬年,從此萬劫不復。
此時,那個才女陸展顏霎那詞窮,稀稀朗朗的交談聲中,她只能聽到自己越來越快的心跳聲,是過去十八年不曾有過的律動。
繁華落盡,浮華背后,只求你回眸一笑。
(二)
回到陸府,她纏著父親打聽,能在自己的生日宴來陸府的人,身份一定不簡單,父親一定知曉。果然,北平許家二公子,也是當時圈內人人舉手贊嘆的人物。
許陪生,陪生陪生,陪你一生。
一個人的時候,她像是入了魔,一遍一遍,輕聲念著他的名字,從此,刻進了心里,再無他人。
他很快回了北平,她固執地托人打聽他的一切,他的過去,他的喜好,他的背景。他從國外留學回來,推崇的是新式的做派。
從此,一頭齊腰長發為他剪,她脫去了漂亮的洋裝,打發了家里的家庭教師,走進了女中,穿上了那不再有辨識度的學生裝。
陸父看著心愛的女兒一點一點地改變,心疼之余,卻只是寵愛的順從,他愿意傾其所有,只求她這一生,平安快樂。
兩年后,學校舉行愛國學生聯盟,不顧全家人的反對,她只身一人北上,只是為了再看看他。
洗手作羹湯,從此瓊漿玉露都無味,只有有你的粗茶淡飯,是最好的佳肴。
十八歲時見了他,從此失了心,二十歲時再見他,從此迷了心。
怎么才算情深?
為你改頭換面,為你走過千山,為你拋下所有。
(三)
兩年后,一九三七年,上海淪陷。
那一年的秋天,陸家舉家遷往德國。那一年,她二十二歲。
“如果你為了那個人,要不負責任地留在國內,糟蹋生命,我陸振國,只當沒有你這個女兒。”她生日那天,陸父對她失望至極,他可以忍耐她的任性,卻不能,看著她留在這里,生死不明。與其他日心心念念,不如早日了斷。
只可惜,前半生的寵愛,血濃于水的親情,怎可是三言兩語就斷,后來,在異國他鄉,沒有一天,陸父不是在后悔中度日。
她兩難,一來,國破,山河不保,從小教育她的父親要做的只是明哲保身,她心痛。二來,離開這里,再見不知是何時,面對訣別,她舍不得。
她投身隊伍,跟隨他的腳步,只想離他再近一點。
怎么才算情深?
眾叛親離,但只要想著,有他,一切都會過去的。
(四)
一九四零年,她從軍四年。
他是軍官,她是護士。
她改變了身份,改變了容貌,卻唯獨,那自小養成的傲氣無法在段時間內改變。盡管同是麻布粗衣,卻阻擋不了她在人群中脫俗的氣質。盡管下了陪他一生的勇氣,卻始終,沒有放下面子倒追。
她為他悄悄送衣送食,替他減輕身上的痛苦,在槍林彈雨中祈求他平安。她只希望,戰爭勝利后,能夠被他注目,堂堂正正,以天地為誓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情誼。
愛情,自古就是最殘忍的博弈。她賭贏了家人,她賭贏了自己,卻至始至終沒有想到,他的人生,從來不是這場博弈的當事人。
他的眼里,或許只有那個叫柳傾之的女孩,傾之傾之,他總是能有意無意地聽到他喚她。大抵,在他的心里,只為她傾心吧。也是,他們同是留學歸來的新派人物,她能幫她出謀劃策,能替他分擔煩惱,能隨他一起上前線,她或許,才有資格陪他一生。
而她呢,或許在他的心里,一直都只是那個驕傲的千金大小姐,三分鐘熱度吧。
可是陪生你知道嗎?就是這三分鐘熱度,燃燒了我的一生,遇見你那天起,我的心,便失了所有方向,只為跟隨你。
一九四五年,湘西會戰,人人都翹首以望,勝利就在眼前,她以為,她的人生亦是如此。
他們順利地攻破了日軍,他向往常一樣帶人善后,她一如既往地在照顧好傷員后等著他的歸來,每一次,她都會為他的歸來,保駕護航。
只是這一次,等到日落西山,她還是沒有等來他。她焦慮,義無反顧地追隨他的路線去尋他。天黑 他回,卻怎么也找不到她了。
當他帶著人看到她衣衫破爛,一動不動躺在草堆里的時候,他的心里,是什么樣的觸動?是悔?是恨?還是他的心里,也會有那么一點心疼?
活下去,讓那些傷害你的人付出代價。他對她說。
陪生,這是第一次,換你等我,真好。
她說陪生,我本早想著一了百了,可是我想著,我還沒有等到你回來,我還不知道你是否平安,我還沒有見你最后一眼,我怎么可以呢!
可是陪生,我知道以后我再也不配等你了,哪怕,只是默默地等。
他知道,真正的勝利還沒有到來,余寇尚未找到,他知道,傷害她的人,就在附近。他知道,他們當中,肯定有人泄密。
危險,他從來都不怕,但是他沒有想到,從軍十余年,有一天,真正的危險會是這樣到來。
第二天,他瞞著眾人,依舊帶著人去清繳。派好任務之后,他獨自一人勘察周圍,想著能早出些蛛絲馬跡。找是找到了,但到底是他大意了,獨自一人,怎能抵抗誓死之徒!
在他解決完剩下兩人的時候,他的面前,出現了一把搶,他轉頭,亦是。
看來今日便是我生命的終結,也罷,能這樣的死去,不枉我半生從軍。他閉上雙眼想。
意料之中的槍聲響起,他身上卻絲毫沒有感覺,他睜眼,入眼的便是她開槍打向背著他的人。
展顏,這是他第一回這么叫她,也是最后一次。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陪生,活下去!仿佛是用盡了畢生的力氣,說完,她便閉了眼,嘴角掛著微笑。
前半生的笑顏,是父親給的,后半生,我把我的笑顏都給了你,瑾愿余生,你能代替我快樂下去。
怎么才算情深,戰火紛飛中,你的身影,是我活下去的動力。
(五)許陪生
我叫許陪生,我的父親,我的祖父,都是軍人,他們從小給我傳輸的教育就是,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從小耳濡目染的我,在這戰火紛飛的年代,毫不猶豫地從了軍。
父親有位老戰友,他的女兒與我一般年紀,日本留學回國后找到了我,說是要與我一起參加革命。我在我詫異于她如何得知此事,她卻稱是家父告知。從我加入革命隊伍的那一天起便知,此事萬不會輕易告知他人,父親亦不會如此草率,隨隨便便就告訴她。
我懷著忐忑的心情,追隨父親南下,此時父親正在上海,接受老朋友的邀請,參加好友女兒的成人禮。
我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就像一個還沒長大的小女孩,調皮,驕傲,卻仍然難掩其光芒,她那么漂亮,就像一塊上好的璞玉,等待著人去開發。
我承認,我的心,第一次被觸動,那種感覺,就像一根羽毛直搗心底,癢癢的。
我沒有與女孩相處的經驗,本是喜歡,一出口,卻是嫌棄。
回北平后,閑下來的時候,總能想起那張明媚笑臉,揮之不去。
在父親的幫助下,柳傾之的事很快有了答案。果然,真相驚人。只不過,我如何都想不到,留學回來的高材生,居然編了這么蹩腳的理由,我們輕而易舉便識破了。
父親的意思是讓我將計就計,好讓對方放下防備。那一天起,我便走上了不歸路,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復。父親打小就告訴我,玩物喪志,現在,我是斷不能為了兒女私情,拋卻從小就刻入心底的大義。
我清楚地明白你對我的情誼,從最初的狂喜,到后來的無奈,她可知,我有多想回應她的熱烈,我有多想,角色互換,讓她如她的名字一般,開心快樂。
我“假戲真做”,跟柳傾之保持著曖昧不清的關系,每當叫著她的名字,看著她的臉,我知道,你都知道。只是展顏啊,如果沒有勝利,這一生,我可能都要如此辜負你下去了。
勝利即將來臨的時候我每一天都在想,我們的苦日子總算到頭了。我們熬過了青蔥年少,我們躲過了子彈的追趕,我不需要再對著另外一個人虛情假意,還好,你還在。相信時間,會給我們的團圓一個機會。
我只是沒有想到,我們的勝利是會這樣來臨,如果可以重新選擇,我定不負你深情,不管能相伴幾天,不管一生多短,我都許你一世歡顏。
(六)
一九四九年,新中國成立。
面前的女孩笑顏如花,一坡黃土,一塊墓碑,一張照片,唯有清風明月常伴。展顏,這一生,如果,你沒有遇見他,該多好。
一九六五年,年近五十五歲的許陪生卒。
一生為軍,遺物只有一套洗的發白的粗衣,上繡:陸展顏。
我叫柳文君,我的母親叫柳傾之,傾之傾之,此生只為你傾心。許叔叔,你可知,還有一個女孩,為了你,甘愿一生被你誤會。
怎么才算情深?
人已走,情未了,山間明月,相思不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