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大學宿舍里的夜是粘稠的,濕熱的,漆黑而無盡頭的。如同夏季的暴雨來臨之前,空氣中帶著一種讓人動彈不得的味道。每個人的床頭都閃著如出一轍的手機的微光,其余空間里的黑暗只是緘默無言。
? ? ? ?“我知道她的存在了。你竟然藏了將近一年。我們之間也沒什么好說的了,我成全你們。就此別過吧。”
? ? ? ?在一段漫長的無言之后,女友給我發來這樣的一條消息。
? ? ? ?我怔住了,凌晨兩點的空氣如水一半厚重。我以為我隱瞞得天衣無縫,可我捉摸不透女友是怎樣知道她的。
? ? ? ?明明我費盡心思做了那么多,就為了瞞住她的存在,我處處謹言慎行,每一句話都是經過反復推敲之后才會出口,每一條消息都是再三琢磨之后才會點擊發送。
? ? ? ?也許會有一些難以置信,當我和女友外出旅行時,我幾乎不曾主動進入過深沉的睡眠,僅僅為了不讓女友有一絲發現她的存在的可能。我懷著深入骨髓的忐忑,我不敢把我的軀殼托付給與我貌合神離的潛意識,我知道要是我一不留神讓它有了趁虛而入的機會,它一定會像間諜一樣利用我的嘴,我的氣息,我的夢囈去向外界昭示她的存在。她就像一縷始終縈繞著我的氣息,若即若離又揮之不去。
? ? ? ?大約是在那個皖南的小鎮,女友可能第一次察覺到她的存在吧。
? ? ? ?那里的時間淌得很慢,天色向晚,爐上茶水沸騰后咕嚕嚕的聲音我們下榻的民居里最大的響動。獨居的房東阿姨早早地打點好灶房與客廳,縮進了自己的小屋。我和女友搬了木制的小凳,坐在檐下的墻邊。女友翻著單反相機,零零碎碎地點評著今天的照片,這里過曝了,那里有些跑焦,這張還不錯就是有些黑,回去要處理一下…我將后腦勺倚在斑駁的白墻上,淺淺地應和著女友。恍惚間,遠上西天的云彩光暈漸漸幻化為她羞澀時的眼波。在古鎮游蕩了一天的疲倦感驀然襲來,我仿佛在她溫柔的注視下進入了黑暗。
? ? ? ?醒來時夜幕已經落下,天空中沒有一顆星星。相機被女友放在了旁邊的小凳上,女友的目光在那時好像兩根有形的不能彎曲的桿子,就那樣架在我的臉上。你一定能感覺到那種看不見的力量。
? ? ? ?“你為什么這樣看著我呀?難不成我臉上開花了?”我開玩笑般地問道。
? ? ? ?女友卻和往常有些不一樣,還是那樣凝視著我,眼神稍微柔和了些許,緩緩地搖了兩下頭,一句話也沒說。
? ? ? ?我還記得洗過澡后我掀起民宿里那臺老式雕花木床上的蚊帳簾子,像往常一樣輕輕地壓在側躺的女友身上,慢慢地將一口氣吐在女友的耳垂上。那晚女友沒有像受驚的小鹿一樣推開我,然后再用她濕熱溫暖的舌尖告訴我她想要什么,而是繼續看著手機屏幕。
? ? ? ?當天晚上我們沒有做愛。
? ? ? ?“今天都累了,就早點睡吧。你看你,靠著墻都睡著了呢。”女友說這話的時候依然背對著我。
? ? ? ?我沒有再多問什么,在那樣的夜晚與空氣中好像一切都是潮濕而粘稠的。我隱約聽到了有弦或者是織物之類的物事崩斷的脆響,但例行吻了女友臉頰之后躺在靠外的一側再靜下來聽,只有屋外清澗溫婉的低吟,還有我極力抵抗卻如潮水拍岸一般的睡意。
? ? ? ?事實上,我大抵是愛我的女友的,我想過與她一起結婚生子然后就安穩地去消磨時光。我也告訴自己,你不能再愛她了,你和她是沒有未來的,可是這又是徒勞。正如弗洛伊德提出的人的潛意識結構,我為自己在腦海里設置了重重關卡,想把她帶來的一切就密不透風地禁錮在自己的腦海中,但就像在駐足在一個火山口,你總能感受到地底深處的躁動與溫度。我想這樣的躁動與溫度也許不只是我自己,就連睡在我枕邊的女友也可能接收到了。
? ? ? ? 這也許就是女友今晚向我提出分手的原因吧。其實也很容易理解,戀愛中的女生最需求的不過是安全感與占有感了。
? ? ? ?這個時辰的時間仿佛是凝固的,腦子里裝滿了哪怕是搖晃一下就會作響的液體,仿佛是為了維持與外界一致的壓強。我略作思考,便回復了女友:
? ? ? ?“我也沒想到你會發現她。對于這樣的事我非常抱歉,我并不是有意想傷害你的,只是我的確無法壓抑住我的內心。如果分開是你想要的話那就分開吧,感謝之前與你一同走過的日子,祝你未來一切都好。
? ? ? ?順便說一句,其實她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
? ? ? ?直到我的手機屏幕自動休眠,那邊也沒有傳來任何消息。
? ? ? ?是的,她已經不存在于這個世界上了。也許不存在這個詞還不夠精確。
? ? ? ?她死了?不,現實一點的話她還真真切切地活在距離我一千二百公里的一座城市,在進食,在代謝,在哭,在笑,在與他人交換眼神與感受,在夜里會與我看到同一個月亮。
? ? ? ?這么說吧,她消逝了。
? ? ? ?沒錯。就像一團云霧,曾那樣衣袂飄飄地掠過年少時的夏日與街道,最后無聲無息地消逝在了川流人海。人的細胞最遲不過3個月就會更新一次,在這層意義上,我無法忘記的那個她已經消逝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摩登的、喜歡出入于那座不夜城的大小夜店的、在各色人物中逢源自如的女子。當然,我覺得這是順理成章的,這只是一個碰巧形似我第一次愛過的女孩的軀殼而已,與我何干。
? ? ? ?我依舊會給她寫信,將生活中的快樂講給她聽,一起重溫看過的電影、走過的街頭巷尾。我會笑著和她談起少年時代的事與人,把她與我現在的境遇戲謔著做對比。她呢,則像多年以前一樣,坐在咖啡館木桌的另一頭,眉眼含笑地看著我,眼波中似乎沒有所求,又仿佛能道盡一切。我想就這樣與你相面而坐,什么也不說,都會很美好,沒有什么能打斷我們,除非是夢醒了。
? ? ? ?女友最終離開了我。回想起來,也許我很長的一段時間內都無法接納其他女子了。我孑然一身,終日耽于讀書、學習、健身、旅行,卻也沒那么孤獨。因為她從多年前悄然住進我心里之后,便再也沒離開過了。也許她舍不得離開這樣好而安全堅固的寓所。它安全堅固到即使時間的沖刷使得她不得不將那個舊軀殼拱手相讓,她依然不會像青煙一樣消散。
? ? ? ?所以,這倒也許是一件很幸運的事,我的秘密情人永遠不會因時間而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