暾將出兮東方,
照吾檻兮扶桑。
撫余馬兮安驅,
夜晈晈兮既明。
駕龍辀兮乘雷,
載云旗兮委蛇。
長太息兮將上,
心低徊兮顧懷。
羌聲色兮娛人,
觀者憺兮忘歸。
緪瑟兮交鼓,
蕭鐘兮瑤簴。
鳴篪兮吹竽,
思靈保兮賢姱。
翾飛兮翠曾,
展詩兮會舞。
應律兮合節,
靈之來兮蔽日。
青云衣兮白霓裳,
舉長矢兮射天狼。
操余弧兮反淪降,
援北斗兮酌桂漿。
撰余轡兮高駝翔,
杳冥冥兮以東行。
? ? ? 從魚肚白的遙遠天際,隱約傳來陣陣簫鐘鼓瑟之聲; 在藍里泛白的一片透明之中,顯出了一抹紅影。突然轟然一聲,一個醉醺醺的高大武士驅著龍駕轅、馬拉套的金色戰車,挾著滾滾的雷聲風濤,從沸騰的云海怒浪之中奮然躍起,鼓樂齊鳴,光華四射,大地頓然披上了金黃色霞輝……這就是《九歌·東君》中的東君——東方民族的太陽神。
? ? ? 東君本來是崇拜太陽,以鳥為圖騰的夷人集群的尊神,是太陽的人格化;較早的時候,她名叫羲和,是帝俊之妻,生下十個太陽的偉大母親。這有力而生動地證明 了 《楚辭》文化的東方淵源。細品《東君》,在輪唱的常用形式背后,太陽神的尊貴、雍容和英武形象猶在眼前,那高亢洪亮的聲樂也恰當好處地演繹出光明之神的燦爛與輝煌!
? ? 《九歌·東君》字里行間中所呈現的氣質是恢弘,甚至是壯美的。我想,這份與《東皇太一》不同氣質的原因,大概來自兩個方面:一方面來源于自然力,來源于東君的自然原型:太陽,體現在日神的自然神性上。另一方面來源于詩人的心靈創造體現在日神的人格上,詩反映了人對于自然的祈愿、禮贊,對太陽的敬畏、崇拜、溢美,也間接地表現了人企望駕馭自然力、征服太陽的精神力量和幻想。
? ? ? 詩歌開篇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暾將出兮東方,照吾檻兮扶桑。”(旭日朝陽,將要躍出東方,日光移耀,扶桑挪到了欄上。)如此恢弘與壯大的開篇,亮眼的色彩、耀眼的形象、震驚的開場,讓人屏息斂氣……一輪噴薄而出的紅日那溫煦明亮的光輝。就如昏暗的劇場突然拉開帷幕,展現出一個鮮麗明艷的大背景,把整個氣氛渲染得十分濃烈。旭日欲出,自然先照亮日神東君所住的日出之處,也就自然引出日神。東君是偉大的,他所駕馭的太陽把光和熱帶給人類,是那樣的慷慨無私,自然有那從容不迫的姿態。 “架龍軌兮乘雷,載云旗兮委蛇。”(駕上龍車,聲勢震如雷聲,云旗舒卷,車上飄飄揚揚)世界各古族的太陽神大多年青力壯、歡天喜地,而且許多日神都有戰車和駿馬(太陽的運行和車馬的馳騁何等相似啊 ) 。東君也是如此的神氣十足……
? ? ? 提及“壯美”一詞,無疑我會想到另一個與之遙相呼應的詞語——大美;提及“太陽神”,我會自然而然地想到——太陽,還有那一個名叫“高建群”的作家,還有他的那一篇《西地平線上》(原名《西地平線上的三次落日》)。高建群的《西地平線上》,可以說是2002年的中國散文的重要收獲之一。這篇文章記述了三次觀賞落日的經歷,并且對三次落日的景象作了“令人震撼”的描寫,一掃文壇上散文隨筆“小女子”等呻吟語獨霸天下的局面,如充滿陽剛之氣的烈烈北風,讓人耳目為之一新。
? ? ? 選摘高建群先生筆下的描寫第一次落日文段:
? ? ? 我們的車在甘肅的定西高原盤旋。天已經有些暗淡了,頭頂上甚至隱隱約約地有幾顆星星。汽車轉過一個埡口。這時,眼界突然開闊起來,在蒼茫的遠方,弧狀的群山之巔,一輪血紅的落日像一輛勒勒車的輪子,靜靜地停駐在那里。它沒有了光焰,顏色像我們寫春聯時用的那種紅紙。柔和、美麗、安謐,甚至給人一種不真實的感覺。像民間剪紙。它大極了。我說它像勒勒車的輪子,只是一個順手攫來的想法,它當然較這輪子要大得多。它停駐在那里,模糊的群山輪廓線托扶著它……
? ? ? 面對這落日,我們全都在那一刻驚呆了。我們的車停下來,倚托著一棵樹,架起機位,直拍到這落日消失。
? ? ? 作背景的這棵西行路上的樹,亦是一棵大有講究的樹。它叫左公柳。一百多年前,左宗棠率領他的三千湘軍子弟兵,一邊栽樹,一邊望鄉,一邊抬著一口棺材前往新疆。他去新疆走了八個月的時間,而在他身后,從西安近郊的鳳翔縣東湖起,直抵新疆的伊犁,路途上便留下了兩行樹木。
? ? ? 落日在沉入西地平線以下那一刻,是跳躍著,顫抖著降落的。它先是紋絲不動,突然,它顫抖了兩下,往下一躍,于是只剩下了半個。半個的它繼續依戀地慈愛地注視著人間,好像有些貪戀,不愿離去,或者說不愿離去正在注視它的我們。但是,在停駐了片刻以后,它突然又一躍,當我們揉揉眼睛,再往西看時,它已經消失了。一切都為霧靄所取代,我們剛才見到的那一場奇異的風景,恍然若一場夢境。
? ? ? 第一次一輪血紅的落日像一輛勒勒車的輪子,靜靜地停駐在那里,給人一種不真實的感覺。以“蒼茫的遠方”“弧狀的群山”為背景,再加上一輪像一輛勒勒車的輪子一樣的血紅的落日,景象闊大,很容易讓人想起“長河落日圓”的詩句。“一輛勒勒車的輪子”,寫得很形象。“停駐”化動為靜,寫出落日的靜態美。這里所說的“不真實的感覺”是指落日光線的柔和、色彩的美麗和由此帶來的安謐的感覺,讓人有點不敢相信,一如民間的剪紙給人帶來的藝術享受。“跳躍”“顫抖”“一躍”等動詞的使用不僅準確的寫出了落日消失的過程,而且運用擬人的修辭將落日人格化,活潑自然。“依戀地慈愛地注視著人間,好像有些貪戀,不愿離去,或者說不愿離去正在注視它的我們”更是通過擬人手法賦予了落日人的情感,豐富了文章內容。
? ? ? 此刻,我忽然感恩自己最近的閱讀,下午繼續閱讀李澤厚先生的《華夏美學》,恰巧閱讀到了關于孟子的文字“孟子是最早樹立起中國審美范疇中的崇高:陽剛之美。這是一種道德主體的生命力量。”好一個“陽剛之美”,好一個“生命力量”,這兩個四字短語與今天的《東君》真的太貼切了……這種“美”,這種“力量”在中國的《楚辭》文化中早已有之,并生生不息!
? ? ? 全世界的文化,全世界的民族,無論是從歷史或者邏輯說,崇高、壯美、陽剛總走在了優美、陰柔的前面:古埃及的金字塔、巴比倫、印度的大石門、中國的青銅時代、瑪雅文明的圖騰柱……在這些文化的標志身上,彰顯著一種叫做“粗礦、巨大、艱難、宏偉”的強烈刺激與崇高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