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符年間,一首小令橫空出世,立刻風靡了汴京樂壇。“當時文士莫不擊節稱賞,未有能道之者”。(蔣一葵《堯山堂外紀》)更令人吃驚的是,詞作者是一位女性,還是一位未出閣的少女,她的名字叫李清照。
這首歌這樣唱道:
如夢令
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
很快,憑借一首首杰作,少女李清照揚名詞壇,成為炙手可熱的少女偶像。她的個人介紹欄上,貼著兩個巨大的標簽:李格非之女,趙明誠之妻。
李格非,蘇門后四學士之一,蘇軾大佬的學生。趙明誠,宰相趙挺之之子,金石學家。來自親人的巨大光環,遮擋不住這顆正緩緩滑上天幕的新星。身為才二代的李清照,“自少年便有詩名,才力華贍,逼近前輩”(王灼《碧雞漫志》),很快,她的才華放射出無可遮掩的光芒,驅散家世的標簽,擊碎性別的偏見,戴上詞壇一姐的桂冠,照耀兩宋樂壇。千載之后,光彩不減,以至于使人因妻而知夫,因女而知父。
勇敢的少女快去創造奇跡!
1101年(宋徽宗建中靖國元年),十八歲的李清照嫁給了趙明誠。無比幸運的是,在封建包辦婚姻的賭局上,她抽中了五百萬大獎。那張彩票上寫著趙明誠的名字。婚姻非但沒有結束她的少女偶像生涯,反而為她鋪開了嶄新的藝術之路。因為,少女偶像戀愛了!
在突如其來的愛情滋潤下,李清照迅速陷入了冒粉紅泡泡的戀愛狀態,寫出的情歌沒眼看,撒起糖來不要錢。
減字木蘭花
賣花擔上,買得一枝春欲放。淚染輕勻,猶帶彤霞曉露痕。
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鬢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
新婚的李清照,把臉蛋兒跟帶露水的花兒都伸到她老公小趙同志面前,非要叫他評評理到底誰好看。估計趙明誠成功做出了唯一正確的回答,使得老婆大人的好心情一直保持了下來,并寫詞留念。這里就要夸夸小趙了,腦子一直跟著老婆轉,讓李清照驕傲地寫歌嘚瑟:“眼波才動被人猜。”(李清照《浣溪沙》)
趙明誠同志作為公務員,畢竟要上班,李清照自己宅在家,百無聊賴,寫歌發牢騷:
鳳凰臺上憶吹簫
香冷金猊,被翻紅浪,起來慵自梳頭。任寶奩塵滿,日上簾鉤。生怕離懷別苦,多少事、欲說還休。新來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休休,這回去也,千萬遍《陽關》,也則難留。念武陵人遠,煙鎖秦樓。惟有樓前流水,應念我、終日凝眸。凝眸處,從今又添,一段新愁。
老公上班去了,不想起床,不想梳頭,不想化妝,天天都不開心,哪哪都不得勁兒。體重有所下降,但我沒有節食鍛煉哦,你猜猜是為啥捏。
“因為愛啊!”小趙同志都會搶答了。
不過,李清照的生活和創作題材,不止有老公和狗糧,深宅大院攔不住這個已婚婦女的腳步,她要四處玩兒。她的愛一半兒給了小趙,一半兒給了神奇的大自然。
如夢令
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
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
喝暈了的李清照奮力劃船,水鳥們被她嚇得撲啦啦飛上天。藕花搖曳、清波搖蕩的荷塘中,好像可以聽到她的哈哈大笑。
有時候,她也一面玩兒,一面想小趙;“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云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看見藕花,想你,劃船的時候,想你,大雁飛過,想你。雖然我玩得也挺好的過得也挺忙的還是想你,么么噠。
一個巴掌拍不響,他們的愛情建立在興趣愛好高度一致的基礎上,更何況小趙同志的確是很可愛的。
他倆都愛收集圖書碑文,家里擺得滿滿的。當時,小趙還是個窮太學生,沒啥錢,爹媽給的生活費,很快就花完了。只好把衣服抱到當鋪去,換五百塊,然后揣著錢,前往當時東京的相國寺文化市場——類似北京潘家園的地方,買買買。大包小包買回家,一塊兒拆出來看,越看越興奮。試問各位妹子,如果你老公為了買高達把你的普拉達包包拿去賣了,這老公還能要嗎?李清照沒掀桌,因為她也愛攢高達。兩口子一起敗家,其樂無窮。
買得多了,擺攤的都知道這兩口子是肥羊,有好貨還會主動送上門。一次,有個家伙拿著徐熙的《牡丹圖》上門了,明碼標價二十萬塊。兩口子把存折都翻出來,一合計,完蛋,沒錢。多半是李清照的鬼主意,把人家忽悠著留了一晚,兩口子如癡如醉看了一晚上,第二天流著口水還給人家。為了這事兒,倆人難受了好幾天。
后來小趙收入上去了,有錢了,工資基本上都花在這上頭了。家里藏品壯觀,賬戶赤字也壯觀,那就省著點過吧!李清照盤算著,要是我不買衣服不買包,不買首飾不買唇膏,能多買多少好書啊。(李清照《金石錄自序》:始謀食去重肉,衣去重采,首無明珠翡翠之飾,室無涂金刺繡之具,遇書史百家字不刓闕、本不訛謬者,輒市之,儲作副本。)就這么辦吧。就沖這覺悟,古今多少姑娘做得到?畢竟,他們的征途是“窮遐方絕域,盡天下古文奇字之志”。等真買到手,壯觀地堆在桌上,鋪在床上,啊太滿足了,比吃喝玩爽多了,“意會心謀,目往神授,樂在聲色犬馬之上。”(李清照《金石錄后序》)
除了一起敗家搞收藏,兩口子還在家舉辦微型新歌曲大賽。
一年重陽節,小趙同志不在家,李清照又寫了首狗糧詩:
醉花陰
薄霧濃云愁永晝,瑞腦消金獸。佳節又重陽,玉枕紗櫥,半夜涼初透。
東籬把酒黃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小趙一看,給老婆跪了,然后把自己關在家里,死去活來寫了三天,寫了五十首同樣曲調的《醉花陰》,然后把老婆的也抄下來,混進去打亂順序,把朋友陸德夫拉來做評委。
陸評委眼光毒辣,看了幾遍后,實話實說:“這張專輯吧,只有三句超級好頂贊。”小趙搓著手問哪三句?陸評委說:“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小趙同志VS老婆,完敗KO,輸得心服口服。(伊世珍《瑯嬛記》:易安以《重陽·醉花陰》詞函致明誠。明誠嘆賞,自愧弗逮,務欲勝之。一切謝客,忘食忘寢者三日夜,得五十闋,雜易安作,以示友人陸德夫。德夫玩之再三,曰:“只三句絕佳。”明誠詰之。曰:“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似黃花瘦。”正易安作也。)
他們住在南京的時候,每次下大雪,李清照女士就全副武裝,挽起老公出門,兩人頂著大雪,繞著南京城溜達,尋找寫歌的靈感。凍得硬邦邦哆哆嗦嗦回到家,思如泉涌,寫完了,還要逼小趙同學唱和幾首。小趙同學心里苦。(潘永因《宋稗類鈔》:趙明誠在建康日,其妻李易安,每值天大雪,必戴笠披蓑,循城遠覽,以尋詩為事。得句必邀其夫賡和,明誠每苦之。)
至少在南京城的大雪里,他們曾經一起白頭。
金人的鐵蹄南下,踏碎了他們的伊甸園。戰火蔓延,艱難的逃難生涯,帶走了兩人前半生積攢的全部心血收藏,也帶走了趙明誠的生命。李清照的人生轟然折斷,變成涇渭分明的兩截。
她拖著病體,獨自艱難上路,孤獨而痛苦的余生里,她依然沒有停止寫詞。只是,她的歌聲里,從此沒有春光與笑聲,也沒有撒嬌與嗔怪,只有無盡落雨的秋天。
聲聲慢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
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生活將她碾磨得憔悴不堪,磨去了她美麗的容貌,也磨去了她游玩的興趣。于是,她“謝他酒朋詩侶”,甚至到了不敢見人的地步。(李清照《永遇樂》:如今憔悴,風鬟霜鬢,怕見夜間出去。不如向、簾兒底下,聽人笑語。)
好在腦海里還儲存著那些閃爍著細碎光芒、味道甜美的記憶,她想起從前在家,她一面煮茶,一面跟趙明誠玩最強大腦,兩人對決,賭能不能答出某內容在哪本書的第幾卷第幾頁第幾行。獎品是贏家能先喝一杯茶。小趙同志又一次輸了,李清照笑到手抖,一杯茶全潑在衣服上,白糟蹋了獎品。
笑聲好像還回蕩在房間里,趙明誠卻墓木已拱。這些細小的快樂,在失去一切之后,一點點割痛李清照的心,她卻緊抓不放,無法忘卻。這段平凡的浪漫,后來被納蘭性德當作梗寫進了他的歌里:“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納蘭性德《浣溪沙》)
趙明誠的離去,似乎把她的好運氣也帶走了。生活的窘迫艱難擠壓著她,逼她再次選擇了婚姻,這次是下下簽。她再婚嫁給了張汝舟,卻不知,這個在病床前殷勤照料的男人,看中的是她僅剩的珍貴收藏。
婚后,張汝舟露出了猙獰的真面目,開始家暴她,李清照再次做出了一個驚人的決定,她要離婚。按照當時的法律,妻子告丈夫,不管有理沒理,勝訴敗訴,都要坐牢兩年。
法律如此不公,牢獄如此可怕,這一切沒有嚇倒李清照,不管付出怎樣的代價,她都要跟這個人渣離婚。于是,她披枷帶鎖,對簿公堂,“被桎梏而置對,同兇丑以陳詞”(李清照?《上內翰綦公啟》),最終成功甩掉了人渣。因友人幫助,只被拘留了九天。
李清照從不是個柔順的女人,即使已經變成一個孤苦飄零的寡婦。
少年時代,她詩酒風流,青年時代,她曾寫詩諷刺公公。她敢想敢說,敢愛敢寫,與丈夫的戀情,夫妻倆的親昵,被她寫成一首首真摯動人的情歌,這樣的行徑,這樣的女人,在當時人看來,真是太不要臉了,“無所羞畏”,簡直辱沒門楣,是“閭巷荒淫之語,肆意落筆,自古縉紳之家能文婦女,未見如此無顧藉也。”(王灼《碧雞漫志》)
李清照的膽子遠不止于此,她手握一支纖筆,向著北宋文壇,玩了一場無差別炮轟。她寫了一本《詞論》,把前輩大佬挨個兒拉出來吐槽。
她評價柳永:“調子對,但是內容太三俗了。”(李清照《詞論》:雖協音律,而詞語塵下。)
把晏殊、歐陽修、蘇軾這師徒三代大佬捆綁吐槽:“他們三位學問是厲害的,但是寫歌不行,經常不著調啊。”李清照《詞論》:晏元獻、歐陽永叔、蘇子瞻,學際天人,作為小歌詞,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讀不茸之詩爾,又往往不協音律者。
接著發動連環炮擊,說晏幾道“無鋪敘”,賀鑄“少典重”,秦觀“少故實”,好像窮人家的漂亮女孩子,好看是好看,就是沒有富貴相,黃庭堅倒是“尚故實”了,但是瑕疵太多了,好像美玉上長麻子,立刻掉了價。
這嘴是有多毒。
最狠的一刀送給王安石和曾鞏二位大佬。清照姐姐評曰:“文章似西漢,若作小歌詞,則人必絕倒,不可讀也。”
這二位,寫文章真好,但是寫歌詞吧我都不敢看,看一眼就要笑昏古七,啊哈哈哈。
荊公的臉被她氣得更黑了。
這些批評的理論基礎是,李清照認為,詞與詩,寫起來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詩分平仄,詞還要分五音、五聲、六律、清濁輕重,既要協律,又要能唱,不然,詞就只是切得長長短短的詩而已。這番理論,讓詞擁有了獨立的地位,不至于被詩吞并。
李清照,一個很牛的詞人,這一點,不因性別、時代、輿論而改變。也是一個很牛的女人,她從千年前走來,男性話語權下的傲慢與偏見漸漸剝落,顯露出她閃閃發光的靈魂。
本文作者:閑相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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