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酒吧里見到了靜子。
她像一只火精靈,閃爍在艷麗的舞池中,穿著抹胸與熱褲,畫著濃眉和紅唇。
我穿過人群,來到她面前。
她微笑和我對視,我也微笑回應,她牽起我的手,我便攬著她的腰,在轟鳴的節奏中,熱烈地舞動。
她的微笑傳達了友好,而不是突兀,于是我明白,她不記得我了。
可我是為她而來。
靜子與我同鄉,我們的家只隔了一條小過道。
她幼時不僅頑皮,而且狂野,家里人都叫她野丫頭。
我喜歡她,所以一直叫她小丫頭。
慶幸我們都是獨生,我沒有兄弟,她沒有姐妹,各自沒有玩伴,才成了各自的玩伴,因此青梅竹馬,形影相隨。
我原來以為這種關系將會天長日久,她家卻突然間搬離了故鄉,從此杳無音訊。
那年我們六歲。
在夏日的一個清晨,我們嬉鬧著相互追逐,我絆了她一腳,她沒有站穩,跌在地上,磕傷了額頭,痛得打滾時,又掉進了公廁。
當時農村的公廁,就像一個巨大的儲糞池。
靜子掉下以后,在恐慌中不斷撲騰,又在撲騰中不斷下沉。
我那時驚慌失措,分明有許多辦法可以救她,卻一個也不能想起,她向我伸出手,我竟然因為害怕眼見她溺亡,選擇了逃跑。
逃跑的路上,我遇見她爸,才總算哭出聲,叫她爸去救。
她爸跳進糞池,摸索著把靜子撈起時,靜子已經變了模樣,她的肚子漲得滾圓,渾身上下沾滿糞便,爬滿蛆蟲。
看她一動不動,我以為死定了,哭得更加嘹亮,引來了許多掩鼻圍觀的村民。
她爸咬著牙關,憋得滿臉通紅,一邊簌簌掉眼淚,一邊按壓靜子的胸口。
我哭得沒有力氣了,靜子才突然嘔了一下,翻起身,跪在地上吐得不停。
圍觀的人群越來越多。
靜子吐了很長時間,然后虛弱地癱在地上。她爸將她抱起,帶回家中,在院子里清洗身體。
而我雖然一直沒有離開,卻一直只是遠遠地看著。
我感到無助。
我很想走近了跟她說話,表示歉意,可是她仍然斷斷續續地,往外吐著一些白白胖胖的蛆蟲,我不敢靠近。
靜子始終一言不發,歪著頭瞪我,我知道她沒有怪我,但她對我的懦弱失望,對我的嫌棄痛恨。
當我痛苦了一夜,第二天去找她時,她不在家。她媽說,她在鎮上的醫院休息,過兩天才回來。可是第三天第四天,她都沒有出現。
第五天,我拿著一袋珍藏的糖果,趁著家人沒發覺,一個人偷偷地走路到鎮上,卻沒有在醫院看見她。而我灰心喪氣地回到家時,靜子家已經人去樓空。
我想著來不及與她和好,也未能與她道別,傷心地哭了好幾天。
而且往后許多年,我一直認為是靜子不與我好,才搬了家。
直到長大了才逐漸明白,他們搬家,只是為了躲避嘲笑聲。
嘲笑經常能夠毀滅一個人。
而當時村里正充滿了隱忍的嘲笑。
如果沒有離開,也許身為女孩的靜子,將要灰暗地度過整個童年,少年,青年,乃至一生。
雖然我渴望與她一同成長,最后她卻離我而去,使我內疚多年,也想念多年,但時隔二十年再見她,我覺得一切都值得,也都應該。
當時被我絆倒而磕裂的那道傷口,只是變成一彎小小的月牙,掛在她的眉毛邊。
除此以外,沒有更多痕跡。沒人知道她掉進過糞坑,沒人追著喊她臭蛆、屎殼郎。
她此時的笑容讓我一陣陣鼻酸。
我把靜子從舞池中拉出來,在吧臺說說笑笑喝了許多酒,直到酩酊大醉。
我想告訴她我是誰,但是一看她開心的模樣,我就沒有開口的勇氣。
我決定暫且扮演與她邂逅的陌路人。
到了凌晨三點,靜子趴在我肩頭,溫柔地說,我們回家吧。
我心頭一顫,問她,你家還是我家?
她說,我家沒人。
其實我家也沒人,而且我家床頭還立著她五歲時的相片,但我想知道她住在哪里,方便以后尋她。
她帶著我來到一處單身公寓,房間雖小,但是打掃得非常整潔。
此時我的酒氣已經消散大半。
靜子摟著我的脖子,嫵媚地笑,她說,你坐一會,我沖個澡。
我坐進單人沙發里,聽著水流聲,安靜地打量周圍一切。
我發現床邊的柜子上放著一個玻璃魚缸,頓時興致盎然,因為魚缸里養著一群泥鰍。
我坐到床邊,它們看見我,幾條不動,幾條卻激動地四處亂竄,跳躍著,翻滾著,把鋪在缸底的一層細沙卷起,攪渾了清水。
靜子裹著浴巾坐到我身邊,說,你喜歡泥鰍?
我說,當然,泥鰍是最可愛的動物。
她說,很少有人喜歡泥鰍。
我說,因為很少有人養過。
她說,你也養著嗎?
我說,我沒養過,但我有一個好朋友,從小就喜歡養泥鰍。
她說,女孩子?
我說,是啊,我們一起長大,不過后來她搬家了。我很想她。
靜子若有所思,不過沒有追問。
我猜測她想到了自己,但是不愿再想。
熄燈以后,一陣歡愉,靜子躺在我懷里,說,不知道為什么,對你有種特別親切的感覺。
我摸摸她的頭,說,我也是。
她問,你有喜歡的女孩嗎?
我說,小時候有。
她問,為什么是小時候。
我說,因為長大后,她就搬家了。
她問,是那個養泥鰍的?
我說,是。
她問,為什么搬家?
為了走進她的回憶里,我轉頭看著她,說,因為我做錯了事。
她問,你做錯了什么事?
我說,她陷入絕境時,我逃跑了。
她笑了一下,笑聲有點冷。
她說,男人都是這么不可靠的嗎。
我說,那時候小,現在我決不會做錯,你信我?
我心驚膽戰地等待她回答,可是她已經不再言語。
過了很久,靜子伸手撫摸我的眼皮,問我,怎么還不睡?
我說,我怕醒來看你不見。
她說,怎么,你喜歡上我了?
我笑了一下。
她也笑了一下,這一次的笑聲很真誠。
她說,我有點舍不得你了。
閉上眼之后,我覺得心安,一覺睡到了午后,醒來時感到前所未有的舒適。
在早些時候,我朦朧中聽到過動靜,知道靜子已經不在身邊,可是沒有關系,我還在她家里。
此時夏日的陽光雖然照耀著全身,我卻不覺得炙熱。周圍有一點點清風,風中帶著一絲絲香氣,香氣里有靜子的氣息。
我慵懶地擺動了一下,蕩起了漣漪。
漣漪……
我意識到……
我他媽的怎么躺在水上面!
我登時嚇出一身冷汗,急忙翻過身來,卻又被眼前一幕嚇得跳出水面,然后眼睜睜地掉回水里。
一群和我一樣大的怪物,睜著圓滾滾的,巨大的雙眼,無辜地看著我。
它們張著圓嘴,嘴邊有長須。
我驚慌地退到墻角,用手扶——我他媽手也沒了!
變成鰭!
鰭啊!
那群怪物依然友好地看著我,并沒有逼近,我低頭仔細地打量自己,尖叫起來,可是沒有聲音,只吐出了一個泡泡。
我崩潰地自我折騰,直到筋疲力盡,才敢相信,我變成一只泥鰍了,在靜子的房間里,在房間的魚缸中。
我貼著玻璃,看著變得巨大的曾經的我的世界,就像陷在噩夢中不能醒來。
不知過了多久,靜子推門而入。
我激動地躍出水面,一而再,再而三,可是并不能引起她的注意。
我焦躁難耐,奮力一跳,躍過魚缸,摔在地面上。
靜子終于回頭看我,將我從地上捧起,放在掌心。
我大聲喊道,靜子,是我,救救我,我變成泥鰍了!
可是靜子無動于衷,把我輕輕放回了水里。
因為我他媽根本不是在說話,而是一直在冒泡。
靜子換好一身衣裳,又離開了房間。
我冷靜下來,開始思考。
此時水缸里的泥鰍,游到我周圍,三三兩兩吐著泡,有些還上下左右游動,
似乎想要跟我說什么。
我看到身邊卷起的泥沙,突然靈光一閃,有了辦法。
我浮上水面深吸了一口氣,潛入水中,憑借著健壯的體格,用尾鰭將魚缸里的泥鰍,一只只甩出了魚缸。然后一口一口將泥沙全部堆到角落,再一口一口含著沙石,在缸底寫字。
天色漸暗時,我終于寫完三十二個字,累得浮在水面不能動。
靜子再次進門時,魚缸的水已經沉淀得非常清晰,我探出腦袋,眼巴巴地渴望著,等她救我。
靜子先是皺起眉頭,看著一地的泥鰍尸體,再走到我身邊。
她碰了碰我的腦袋,說,是你干的嗎?
我怕卷起泥沙,只是輕輕地擺動身體,點了點頭。
靜子說,怎么總是有你這么壞的泥鰍。
她說完伸出手,彈了我的腦袋。
我只覺得眼前一黑,慢慢沉進了水底。
醒來時靜子已經不在,周圍一片漆黑,只有一點點月光,灑進了水里。
我寫的那些字,模糊得無法辨別。
我游到水面,往下俯視,找到了問題。我寫的字太多了,以致密密麻麻,對人而言,難以識別。
我再次將泥沙清掃,然后寫下三個大字:小丫頭。
我艱難地熬過了許多時間,多得使我雖然恐懼,卻仍昏昏欲睡。
很久以后,房間的白熾燈亮了起來,靜子醉醺醺地走進來,身后跟著一個同樣醉醺醺的年輕男人。
靜子摟著他的脖子,對他說,你坐一下,我沖個澡。
她轉身時,男人摸了一把她的屁股,然后坐進沙發里。
男人坐了一會兒,和昨夜的我一樣,注意到了這個魚缸,我提心吊膽,然而他還是走了過來。
他用指關節敲了敲玻璃,說,這女人有什么毛病,居然養一只泥鰍。
他一敲,蕩起的水紋,震動了泥沙,字跡好像要飄散。
我憤怒,可是不敢亂動。
他伸出指頭點了一下我的腦袋,說,還是個死的?這惡心東西。
我順勢沉到水中央,警告自己要冷靜。
可是他卻來勁了,不停敲打魚缸,眼看字跡越來越模糊,我心急火燎,跳出水面想咬死他,而他更加興奮,拿起整個魚缸晃動。
于是又變成了一缸泥水。
靜子披著浴袍出現后,男人才將我放下,摟著靜子,上下其手。
隨后燈被熄滅,傳來一陣陣聲響。
天微亮時,我身邊似乎發生了爆炸,我睜眼一看,是空中掉下來一條鮮活的泥鰍。
那條泥鰍閉著眼睛,沉入水底,又浮上水面,在水面睡得甜美。
透過玻璃,我看著躺在床上的靜子。
靜子也正看著我,她面無表情,隨即合上了眼皮。
午后,那條泥鰍醒來,它驚恐地上躥下跳,大口吐泡,用身體撞著魚缸,把腦袋藏進沙土……
我突然感到有種莫名的爽快的欣慰。
這種欣慰讓我忘記了自己的危險處境。
顯然這個男人比我更聰明,他一開始就能想到最好的方法。
靜子起床時,我的身體已經徹底干涸,外表僵直,不能擺動,失去了生命體征。可怕的是,我的雙眼還能看得清楚。
她蹲下身,將我放到掌心,與我相視,許久才嘆了一口氣,說,我突然有點想你。
靜子捧著我走到衣櫥旁,打開衣櫥,衣櫥里有個保險柜,她打開保險柜,把我丟了進去,然后合上保險柜,合上衣櫥。
黑暗里,我感到周圍有無數雙眼睛,在沉默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