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時疫易破心難合,含山夢短踏離歌
薛弘渾身顫抖著,不停振動著雙臂想要掙脫束縛,想要掐住那鬼面人的脖子,他大喊:“為什么,為什么,放開我,我要殺了你。”
“殺了我,你現在恐怕還做不到”鬼面老大極其平靜的說著,“至于為什么要滅了你全家,這恐怕還要問你那死去的老爹,他不想讓仇恨蔓延到下一代,可我偏不,知道我后來發現你時為什么不趕盡殺絕嗎?那是因為我突然覺得像殺死你父親那樣殺了你太容易了,沒有意思,我現在倒是很想看看若是我把你送回含山寺去,你該怎么和你的小伙伴相處呢,我不擔心你們和好,反正大不了一起收拾,陳林安我原是打算放過他的,畢竟他是你爹撿來的,算不得你家中人,與我無怨無仇。”
“不,我不回去”薛弘怔了一下,拼命搖著頭。鬼面老大就像沒聽見一般,薛弘叫喊了一聲,被人從腦后打暈了。鬼面老大隨即恢復了本來的聲音“趁黑送到含山寺去。”
“嗚~,嗚~”
“啊”陳林安從夢中驚醒,那天晚上的在初元山的狼鳴深深印在他的腦海里,揮之不去。他看著透過窗子的光,穿好衣服,最近他們一直住在寺里,這樣倒省去了不少路上來回的時間。時疫開始能控制住了,他們這些人多少能看見點希望。
“林安,”疾風從外面跑進來。
“疾風哥,什么事啊這么急匆匆的?”陳林安問。
“那個,薛弘回來了,去看看他吧”
“不去,”陳林安說著就跑向了門外。疾風知道,解鈴還須系鈴人,只好輕嘆一聲,獨自去看薛弘,他到現在都還沒醒。
晨光微亮,客廂里的薛弘才剛剛被人從山門外抬回來,現在屋中只有覺緣方丈,文祥師父,還有剛跑來的疾風。
“脈象穩健,好得很,只是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走到寺門前才暈倒的”文祥師父號完脈,回頭對著覺緣方丈說。
“哦,你的意思是……”覺緣好像知道文祥的意思。
正說著,薛弘緩緩醒來,看見守在身邊的文祥等人,眼睛里閃過一絲遲疑。覺緣示意讓他們都出去,自己留下來看著薛弘。
“現在他們都出去了,有什么就問吧”
“覺緣方丈,你是知道父親為什么讓我來寺里的,對嗎?”薛弘低聲問著。
“您知道我父親的身份嗎,為什么那些人要滅我全家?”
“可算知也可算不知”覺緣緩緩說到,見薛弘疑惑而激動的眼神,接著說“令堂只是在給我的信中提及,他隱約感到危險將至,要我將你接入寺來,這算知;至于鬼影為何沉寂這么多年,重出江湖便向薛家動手,此為不知。”
“鬼影?”薛弘腦海中浮現起昨日那個鬼面人的樣子。
“如鬼似魅,如影隨形,被鬼影盯上的人,便如受到詛咒一般,死亡與陰影揮之不散”覺緣方丈看著窗外靜靜的說。
“難道朝廷不管嗎?”薛弘已是咬牙切齒。
“朝廷在明,他們卻躲在暗處,數年前朝廷曾對鬼影有過動作可是收效甚微,沒想到鬼影這么快就恢復了元氣。”覺緣方丈繼續耐心的解釋。
“都怪我無能,不能手刃此賊”薛弘一只手捶在床上咚咚作響。
“你這樣,想必就是見到鬼影之人才回來的吧,可動手的人若是他們,怎么會又放你活著回來”
“我,”薛弘頓了頓,還是把鬼面老大的話原原本本告訴了覺緣方丈。
之后的幾天里薛弘只是在后院中練練功,看看佛經,過去了這么多天卻還是不知道該怎么和他們開口。
“聽說薛弘回來后就一直在寺里后院?”敏兒,路淑云和慕容卿坐在馬車上,后面是最后一批的病人,再有幾日,這時疫也該結束了。
“夢瑩沒嚷嚷著一起來嗎?”慕容卿閑散問著。
“她啊,才好不久,我讓她留在府里照顧義母,時疫沒了,我終于也是清閑了”敏兒想著這些時日的勞累,也長舒一口氣,“你呢,要去看薛弘嗎?”
“其實昨日去看過,但是……,終究還是無話可講了”慕容卿臉上多了一絲本不該有的惆悵。
到了寺門前,三人下了車,慕容卿去安置病人,敏兒和路淑云去后院找薛弘。可還未到后院,便聽到像是小孩子哭聲,兩人跑過去看時,薛弘正用腳踢開旁邊的一個小男孩。
“哎,薛弘,你怎么能這么對他呢,他還這么小”敏兒抱起被薛弘踹開的小男孩,拍著他身上的土,“你沒事吧,不哭啊,來,告訴姐姐怎么了”
“阿…阿…阿母她不行了,姐姐,快救救她,救救她”
“不哭啊,姐姐這就去找人,路淑云,快去找文祥師父”
“哎”路淑云才答應,便看見文祥被一個小女孩領著過來,小男孩看見了,直撲到小女孩懷里,哭著喊姐姐。文祥號過脈,臉上卻失去了光彩,“女施主染了時疫太久,恐怕是,唉。”
兩個孩子雖然沒有聽懂,但明顯是能感覺到什么意思,小男孩扶在母親身邊又大哭起來。那母親張了張嘴,一直不哭不鬧的小女孩也湊到身邊,眼睛緊緊盯著母親。母親艱難的抬起手摸著兩個孩子的頭,對著小女孩說:“照君,娘這次怕是真的挺不過去了,你長大了,懂事了,以后審言就交給你了,他才四歲,為娘舍不得。這些人,他們都是好人,不要因為母親的死遷怒任何人,不要忘了他們的大恩,將來要懂得知恩圖報,知道嗎?為娘對不住你們,娘死后,要帶著我回家去。”
“娘~~”“阿母,阿母”當她終于失去了支配抬起的手臂的意識時,小女孩終于還是沒能忍住,抱在母親身上大哭起來。
“都是你,你這個懦夫,就知道躲,就知道逃避,現在你滿意了吧”路淑云早已哭的像個淚人。
“是啊,我是個懦夫,只知道逃避的懦夫”薛弘搖晃著轉身離去,只留下一道頹寂的背影。
無名母親是這次瘟疫中死去的第一佰三十二個人,也是最后一個人。蕭瑟的青石崗上,條條白綾迎風飄動。
入夜,天氣稍微涼快了些。薛弘坐在寺里最高的屋頂上,聽著僧房里的輕讀梵語,看著窗里泛出的青燈昏明。
“薛弘,怎么到這來了,看星星嗎?今晚可沒有多少星星”疾風從后面屋檐上竄上來。
“疾風哥,你是不是也覺得我很懦弱”薛弘似是漫不經心的講著。
“總的來說,不算,要是別人遇到這些事,做的肯定沒你好。”疾風好心安慰著薛弘。
“疾風哥,從來都沒有聽你談起過父母,他們……”
“他們十四年前就死了”疾風站定,一時隱去了剛才的不經心,靠著薛弘坐下,“那時的我也許只有五歲,也許吧,十四年前的那場大疫,奪走的是整個北方的安寧,病死的,餓死的不計其數,聽說就算是長安,也有好多難民。也就是那年,我遇見了師父,在我就快要病死的時候救了我。那時,師父讓我暫時待在他身邊,可是這一待就是十四年。”
“那,你,你當時一定很傷心”薛弘低下頭,他不知道,原來身邊的苦人不止他一個。
“也許吧,至少現在沒有感覺了,我早已經把含山寺當成了自己的家,在這里,有師父,有一起練功的師兄弟,就足夠了。人要是心里總放不下去世的人,這輩子該過得多累啊”
“沒打擾到你們哥倆說話吧”敏兒從一邊的梯子爬上來。
“就算打擾到了你不是也已經上來了嗎?”疾風無奈,“那,那,我下去?”
敏兒輕輕拉住他,小聲囑咐“哎,淑云在下面,裝矜持,不好意思上來,你確定真的要下去?”
疾風當下就慫了,“啊?她在下面啊,我還是在上面待著吧”于是老老實實地又坐回了薛弘的身邊。
“敏兒~姐,你也是上來安慰我的嗎?”
“要不是看你今天沒什么脾氣,我才不上來呢,只是沒想到跑到這里時,疾風哥已經來了,我再來說總顯得多余,不過,”敏兒改了改語氣,“我更想說的是林安的事……”
回到僧房,薛弘腦海中久久回響著敏兒的話語:你那樣說話,真的傷害到了林安,當初他被撿回來時,已經因為身體原因被父母拋棄了一回,這么多年在你家,我敢說他對你爹娘的感情比你還深。這么多年的相處你也知道,陳林安不是脾氣好,而是心氣高,他內心最想要的,不是你爹娘的夸獎,而是真正的親人,你的一番話打碎的不僅是兄弟關系,還有他的心。
“是啊,敏兒也是盧別駕的義女,我怎么那么混蛋,林安,我該怎么才能和你道歉”薛弘自言自語,輾轉反側,久久不能入眠。
“你不是號稱你的疫種無人能解嗎?怎么就讓含山寺的一個臭和尚破了呢”鬼面老大對著身前一個形跡猥瑣的灰袍小個子老頭放聲質問。
“單憑含山寺的那個和尚自然破不了我的疫種,怕是有人在背后指點啊”老頭笑嘻嘻的回答。
“有人指點?師父他派你來就是為了讓你跟我說這個的?”鬼面老大冷冷地說。
“自然不是,只是這幽州城實在太靠近一個地方”老頭沙啞的聲音幽幽的響著。
“一個地方?……羲游宮。哼,我就不信一個已經不存在的地方還能有多大本事。既然你們多事,就不要怪我不客氣,來人啊,”鬼面老大又用了那中年人的聲音,“火燒含山寺。”
老頭隱隱地退去了。
七月流火之時,入夜總是那么令人沉靜。時疫已經結束,兩天前的中元節,因為這時疫,卻是:星燈輾轉向廣寒,萬里長云看不穿,只因青山埋族骨,梵聲輕悼淚無眠。時疫奪走了太多不應該奪走的人的性命,斯人已逝,活下來的仍要為生計而奔走,終是不得閑。
“一到晚上,這里便就又剩我一人了,”薛弘已從后院搬到前殿偏廂。
“他們都走了,不是還有你疾風哥我嗎?”疾風從門外進來,丟給薛弘一個糕點,“看你晚膳都沒吃,吃點這個充充饑,依我看啊,你老在寺里待下去不行,出去找找他們吧,現在你們的心結不解開,將來會后悔的”
“我知道,可是我,還是沒有勇氣去踏出山門”薛弘倒是坦誠多了。
兩人正說著,就聽見院里傳來守夜和尚的呼喊“著火了,救火啊。”
“著火了,走,快去看看”兩人立刻沖出去,外面已經有人在救火了。火勢迅速蔓延,人手漸漸變得緊張起來,一桶桶運來的水對這迅猛的火勢根本就是杯水車薪,微不足道。
“方丈,方丈,火勢太大,控制不住了”
“無緣無故,怎么可能會起這樣大的火”覺緣抬頭看時,正看見一團火焰飛空而過,打在差不多就要熄滅的灰燼上。
“嗯?”方丈心中隱隱感到一絲不安,立刻朝著火飛來的地方趕去。
“方丈呢”文祥跑過來尋找方丈時,已經沒了人影。
“剛才天上飛過來一團火,方丈去尋根了”
“難道,快,叫人去找方丈,”文祥看著頭頂上又飛過的一團火,暗驚道“絕天。”
那一刻仿佛回到了九年前,九年前的那一晚,是比這還要猛烈的漫天大火,大火燒光了一切,所有的人,無論他是否愿意,終究都被卷入那場爭斗,屠戮殆盡,那一場戰斗發生的地點被叫做初元山,被叫做羲游宮。
遠處的山上,金光乍現,那是覺緣用內力凝結幻化的金身佛身。眾僧趕到時,戰斗已經終止,只留下方丈一人望著剛剛戰斗的地方,他轉過身看著下面已成廢墟的寺院,不禁嘆了一口氣,“下山吧”
“方丈,”文祥急切的問,恨不得立刻得到答案。
“同為天火,卻不是一人,但是,”方丈將剛剛打斗中得到的一張小鬼面具拿到身前來,“是鬼影的人。”
“鬼影,怎么會……”
別駕府。
“敏兒姐姐,拉照君上去,照君也要看日出”清脆的聲音在清晨的院中回蕩。
“小阿杜?”敏兒聽見,反倒從屋頂上下來,抱起小照君,放到膝前在石凳上坐好。
“還看日出呢,你要再不起啊,太陽都要照進屋去了”敏兒親昵地說到。
“唉,可是敏兒姐姐怎么就可以起的那么早,我就起不來”
“我的小阿杜才八歲,本來就該多睡,好好長身體啊”
“不要叫我小阿杜,要叫阿杜,審言才小呢,”小照君又開始撒嬌了,“那姐姐為什么喜歡到房頂上去看日出呢”
“姐姐也不知道啊,也許是小時候養成的習慣吧”可敏兒當然知道原因,只是此時又怎么能和照君說的出來呢。
兩人說說笑笑時,一個侍女過來,伏在敏兒肩上說了一句,敏兒便把照君送給侍女照顧,徑直去了盧晉元那里。
“義父,方丈,疾風哥”敏兒依次拜過之后問道“有人放火?是誰竟然瘋到要燒含山寺?”
“昨夜交手,想來是與殺害薛弘父母的乃是同一組織”方丈平靜地答道,將面具放在盧晉元面前。
盧晉元看到面具渾身一顫,又想到那封威脅之信,顫抖道“為什么,又是沒有理由的殺戮?”
覺緣當然猜到了一些其中的緣由,只是不方便講罷了。
“覺緣方丈之事的確要緊,只是此時我……”盧晉元話沒有說完,院里一陣喧嘩。
“幽州別駕盧晉元接旨”
眾人皆驚,匆匆出去接旨,只有盧晉元復了平靜,從容地走出去,跪下準備接旨。
眼尖的宣旨太監一眼便認出了走在前面的覺緣方丈。
“這不是覺緣方丈嗎?怎么您也在別駕府啊,咱家這次來正好有皇上的口諭要給您,誰承想在這兒碰見您了”宣旨太監陰陽怪氣的奉承,聽了讓人很不舒服。
“有勞公公帶話了,只是寺里昨夜被惡人所燒,不能回寺中為公公接風了”方丈雙手合十回答。
“是哪個不長眼的毛賊敢燒了方丈的禪院,待咱家回去稟告圣上,將他抓捕歸案,定斬不饒”
薛弘小聲嘟囔,“太監的聲音這么別扭。”旁邊的疾風懟了薛弘一下示意他閉嘴。旁邊的敏兒也在疑惑:為什么義父對覺緣方丈畢恭畢敬,現在連皇上的宣旨太監也這般諂媚。
“方丈,圣上這次讓我來,是想讓您去長安為文德皇后主持忌辰的,眼下這情況,方丈您是……”宣旨太監繼續講。
“容貧僧與寺里眾僧商議一番后,再給公公定奪好了。”
“這樣也好,方丈若是有了定論,便喚咱家前去安排,那咱家先宣旨了”
“公公請便”
“幽州別駕盧晉元接旨:盧氏偽仗族勢,魚肉鄉親,甲胄藏之三百,意欲謀反,事不成者,竟族滅薛元,其行可查,其心當誅,奈何天降時疫,破瘟有用,朕念其昔日之功,貶為登州縣令,期月上任,不得有誤,欽此。”
“罪臣領旨”盧晉元雙手微顫,接過圣旨。那宣旨太監見諸事已畢,興沖沖地回去等覺緣方丈的回信了。
“義父,那些事明明不是你做的,你,你為什么不喊冤”敏兒悲憤至極。
盧晉元卻一時愣在那里:圣旨內容一樣,可處罰這么輕。許久,才說了一句“你不懂,敏兒”。
“我不懂?我哪里不懂,皇上也太,嗯~嗯~”敏兒才說到一半就被疾風捂住了嘴。
“小心這里隔墻有耳”疾風好心勸諫,敏兒反倒更加不依不饒起來了,覺緣見狀,示意疾風放開她,說道“按我大唐律法,偽仗族勢和謀反都是要殺頭的大罪,如今皇上僅僅只是貶了官,只能說明皇上確已查明真相,只是出于某些原因不得不做出這樣的處罰而已。”
疾風放開敏兒,“難道做為皇上也會身不由己嗎?”敏兒問。
“任何人都會有自己的苦衷,即使是皇上也不例外。一個人擁有的越多,考慮的也就越多,身上的負擔也會越來越重,這也是為何許多人遁入空門雖不為佛法而來,卻終究不愿棄佛法而去的原因。也許貶官真的是各方權力制衡之后的結果吧”方丈緩緩地解釋時,盧晉元像看著神仙一樣看著覺緣,似乎親歷者已經不是他而是方丈了。
未時二刻。
“方丈想好了便喚我過去,怎么還來這小小的驛站”前晌的宣旨太監見覺緣方丈來到自己容身的驛站,分外激動,立刻站起來說道。
之后,覺緣方丈將眾人商議的結果告訴那宣旨太監:遷寺至長安。宣旨太監一聽樂了,這方丈確實是大手筆,竟然要遷寺,整個含山寺一百多號人都往長安去,還放著大運河不走非要走陸路,沿途的官員們可有的受了,不過這些交給皇上去想好了,自己安心傳話才是最好。
“既然方丈定下來了,我這就派人先去稟報皇上,若要公驗,只怕方丈還要再等幾日才能出發。”
“有勞公公了”覺緣方丈雖然看不上這些“不完人”,但是基本常識還是有的,宣旨太監是皇上親派,他可以諂媚,但自己的規矩和禮數卻壞不得。
“敏兒姐,方丈他們真的要遷寺去長安嗎?”崔夢瑩一臉開心的說到,“那就太好了,我們可以跟著方丈了,要是方丈肯拐去太原府,還能見到秀儀,兩全其美啊。”
“我們?”敏兒問。
“對啊,是我們啊,敏姐你不是一開始就打算去長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