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二十年前,我還是個乳臭未干的小子,每逢六一前后,看著比自己更加乳臭未干的小屁孩盛裝打扮過兒童節,總羨慕的要命,因為這個時候我要背一把鐮刀,到地里去割麥。
因為身小體弱,其實割不了多少,但好歹能給長輩們打下手,倒也干得賣勁。
有時候人手吃緊,家里會雇一個外地人到地里幫忙,十幾塊錢割一畝地,用不了一天就能了事,麥稈齊齊整整的捆扎在一起,可謂功夫了得,用關中道的話來講:增慫的很!
這樣的外地人當時很多,人人背著鐮刀,個個精壯黝黑,我把他們稱作刀客,有種行走江湖的味道,但父親告訴我,不是刀客,是麥客。
一
麥客這個叫法是從關中道傳出來的。
關中道即關中平原,也叫渭河平原,在陜西省中部,有“八百里秦川”之稱。
土生土長的關中人喜歡把腳下的土地叫作關中道,在與鄉黨們諞閑傳時常會冒出一句“咱關中道如何如何”的話,無不透著一股關中人獨有的自豪。
關中人常把外鄉來人叫作“客”,不管是熟人還是生人,來了都是客。對于待客,關中人尤其講究。“在家不會待客,在外沒有朋友”,這是關中人一貫的主張。
那些從外鄉或者外省趕到本地干活的人,關中人也總以客待之,絲毫不會因為雇傭關系而低看于人。
關中一年四季風調雨順,五谷豐登,所以從外地趕來謀生計或做生意的人很多,為了有區別的待客,關中人按照客人職業做了劃分,這才有了麥客、刀客、瓜客、拳客的說法。
麥客是幫人割麥的客人,刀客是看家護衛的客人,瓜客是收西瓜的客人,拳客是教人習拳的客人。
每年到了六月前后,關中道上的麥子大體都熟了,風吹麥浪,一片片金黃的麥穗鋪滿整個關中平原,像一片汪洋。曾幾何時,在這片汪洋踏浪馳騁的就是麥客。
二
關中道上的麥客大都來自甘肅,操一口濃重的西北口音。
由于地勢原因,關中地區的小麥成熟時間早于甘肅一個多月,所以一些手藝好、體力好的甘肅農民便三五成群南下關中,靠替人割麥換取報酬。等到關中的麥子割的差不多了,然后返回甘肅,收割自家的小麥。
麥客的裝束大都一樣。一把鐮刀,一頂草帽,一個蛇皮袋子或尼龍袋子包裹的破舊棉被。
鐮刀是干活的工具,就像刀客的刀,人在刀在,刀不離身,一有閑暇便要在磨刀石上打磨,讓它更鋒利,干起活來才更得勁。
草帽自然是用來遮陽的。關中道上的六月是最難熬的,太陽毒的厲害,沒一個草帽蓋在頭上,頭皮都能給曬焦。
出門在外的麥客并不會花錢找地方睡覺,他們像急行軍的戰士,就地打鋪,橫豎一躺,總能鼾聲大起。
麥客通常不會單獨上門找活,而是扎堆聚在一起,或者村小學,或者村委會,只要有個遮陽的屋檐,他們或臥或立或蹲,盯著來往的人,別人一看就明白他們是麥客。只要有人朝他們走來,就立馬簇擁過去,談好價錢,然后出工。
全天出工的麥客,通常會由主家管兩頓飯,中午必然是一份地道的關中老碗扯面。麥客的飯量通常大得驚人,平常人吃飯用碗,飯量大的用大腕,老碗比大腕還要大上一圈。喝完面湯,主家會遞給麥客一根煙,當時最火的香煙當屬金絲猴和哈德門兩款,“飯后一根煙,賽過活神仙”,所以才干得更有勁。
三
麥客的工作盡管簡單,但并非所有人都能當一名合格的麥客。
麥客的首要條件自然是能吃苦。
麥收時節的地表氣溫通常能達到40度,熱浪滾滾,正常人在麥地里坐幾個小時都吃不消,何況要不斷彎腰,要追求割麥速度。一天下來,出的汗大概能裝滿一盆。
麥客通常都是中年男人,干活有經驗,手上有勁,身體強健。夏天中暑的人很多,但極少見麥客中暑倒下的。他們靠強大的意志力和生活塑造的體魄,按期完工,甚至提前交工,絕少有干活磨嘰的。
麥客的另一個重要條件是技能,用關中道上的話來講,即“把式”。
把式,是對從事某種事情技術高超的人的敬稱。
村里的老人夸年輕人手藝好,通常會說“這娃是個把式”。
麥客也有“麥把式”。
一個割麥高手講求的是:割的麥茬平整、捆得干凈利落、麥捆擺放整齊、向前推進得快、中途不歇緩。
這樣,主家便會替他宣揚:這娃是個麥把式,麥客自然也就能多接些活、多賺些錢。
但真正的麥把式通常只有少數,就像武功登峰造極的高手,鳳毛麟角。
除了能吃苦、體力好,還要在大量的實戰中不斷磨礪、總結經驗,彌補不足,提升水平,高手大概都是一樣的套路。
四
以前農村,家家戶戶都有一輛架子車,用來拉東西、干農活,但現在早被電動三輪車等工具替代。
麥客也一樣,早被機械收割機替代。
從原上往下看,大大小小的聯合收割機馳騁在關中平原的麥田,論速度、效率、過程和結果,早已不是當年的麥客能夠匹敵。
麥客,這個延續了四百多年的古老職業,徹底走下了歷史舞臺,也永遠離開了關中道。
但其實,那些從西北開著收割機南下的司機,大多正是當年的背刀客。
時代變遷,人也在變。
當年的麥把式,現在開著收割機馳騁,依然是把式!
在勞動中懂得思考和進步的人,是很難被社會淘汰的。
在生活中默默奮斗和付出的人,一直都在舞臺上馳騁。
麥客,真是一個讓人浮出無限回想的稱呼。曾幾何時,我也是個一碗面能割半畝麥地的好把式。
你呢,是否也曾是個背刀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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