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隨三十年家居變遷追憶童年趣事。)
文/王新
小時候讀的科幻作文,很多把201X年作為描述對象。比如,2015年,汽車可上天,記憶可移植,等等。然而,那些都沒有實現。但是,當86歲的外公問我,“地鐵里的人都在弄手機,手機好學嗎”,我在記憶的河里逆流而上,發現生活早已不同。
兒時經常玩耍而今卻面目全非的街區,讓人悵然若失,就如同面對剛整完容的朋友。外公的家是還建房,地還是那塊地,但房子以及周遭都變了。雖然我8歲以前都生活在那里,但現實和記憶卻無法耦合,我不能像外公那樣,說出這里曾經是糧店,那條路本沒有。
童年時的重慶,布滿了石梯。對于一個背著新華字典和各種教科書的小學一年級學生,那些石梯是漫長的,陡峭的,新奇的。石梯兩側錯落著平房,小的獨門獨戶,大的分住幾家,房子入口往往是一條一人寬的狹長巷道,頂上懸著燈泡,昏黃的光經得燈泡表面的煤煙和死飛蛾一番調戲,失魂落魄地漏灑在巷道里。許多人家是沒有廚房的,土灶就造在房門前的方寸平地或者石梯上。那時候的人們,整天都在做飯,要么從灶下面掏出灰,蓋在雞屎上方便清掃,要么夾起一塊新的蜂窩煤放進灶眼,拿火鉗往下壓一壓,然后用破蒲扇猛扇兩下。
我家住在一棟三層的木樓里。我家不是地主,樓里還住了四五家人。一樓是各家的廚房,透過通往二樓的木樓梯的縫隙,能看見大人們炒菜的背影。外公外婆和爸爸媽媽各有一間房,都在二樓。外公外婆的房間緊貼著老張家,有一次失火,燒穿了兩家間的木板,兩家的床直接連成了通鋪。爸媽的房間里有一張茶幾,爸爸復習高考那陣,每天在那里看了很多書,然而并無后文。樓里沒有廁所,各家都用痰盂,鐵做的,冬天屁股貼上去那一剎那,冷得都不想加入光榮的少先隊了。
我喜歡上三樓陳家,因為他家有一臺紅白機。那時候,一臺紅白機對于孩子而言,不亞于雅典娜對于星矢的意義。附近的小孩們總排隊在他家玩游戲,坦克大戰、魂斗羅、超級馬里奧……有一次,好不容易輪到我了,但我卻不爭氣的想大便,生死抉擇呀。后來媽媽給我洗褲子的時候大罵了我一頓。
人生第一次刷牙也在那棟樓里。是我自己提出要刷牙,因為大人刷出的滿嘴白沫讓我覺得很酷炫。那天早上,我刷了很久,但始終比不上爸媽那么酷炫,我對自己很失望。我吞下牙膏泡泡前猶豫過,但我覺得費力刷這么久,不吃掉,那刷牙有什么用,凡事都應該有意義。媽媽回答我說牙膏不能吃的時候,我都快哭了,我一個人悶了很久,思考自己會不會死。我想,肯定還有許多小朋友跟我犯同樣的錯誤,他們應該還活著,我也應該可以活下去。
小學二年級的時候,因為拆遷,我們家搬到爸爸的職工宿舍借住。一個二十來平米的長方形房間,一個隔斷,兩扇窗戶,三張床和一張桌子。已然進步了,這是一棟磚樓。樓有四層,每層的十幾個房間并排在公共走廊的一側,從另一側望出去是爸爸的工廠。樓梯和公用水池在走廊中段,公用廁所在走廊的盡頭。很不幸,我家在廁所旁邊,而且還是女廁所,這成了我被同學嘲笑的原因。
我轉了學。新學校原本不接納,后來爸爸找人疏通關系,還繳了兩千塊贊助費。不過,當四年后我轉走,據說校長把班主任罵了一通,說以后這種尖子生不許放,轉學必須他簽字。我挺喜歡那個班主任,她叫陳紅,臉頰上有紫色的斑塊。她很大氣,作文課上,她教我們要抓住人物的主要特征,“比如寫陳老師,就可以寫我臉上有紫色的斑。”
那時候最恐怖的事情是晚上刷牙。因為晚上走廊空無一人,必須獨自走到走廊中間的水池那兒,刷牙的時候正好背對樓梯,妖魔鬼怪可以輕易地從背后偷襲。刷完跑向家的時候,也會抬頭看一眼夜空,偶爾能看見北斗七星,很美。
在我家那層的另一端,是王鑫的家。他名字和我(王新)發音相同,我倆還是同班。同學們管他叫“大王xin”,我是“小王xin”。他有一頭烏黑柔軟的頭發,可以梳當時最流行的分頭。而我的頭發又黃又硬,等不到留分頭的長度便被媽拖去剪了。我倆很要好,每次分撥打乒乓球,如果我倆對戰,他總對我手下留情,故意和我打平。
他家的地板刷了一層涂料,進門換拖鞋,可以坐在地上玩耍。比起我家灰蒙蒙的水泥地,這是一種劃時代的家居理念,以至于很長一段時間,進門是否換鞋是我衡量房子好壞的第一標準。
小學六年級,我終于搬進了需要換鞋的家。第一次進家門,我沒有坐沙發,而是坐到了地上,因為終于可以坐地上了。這個家算比較現代了,客廳和臥室分開,還有了廚房、廁所和陽臺。電視機下是一排長長的轉角電視機柜,客廳上方吊著非常浮夸的亞克力水晶燈。核桃大小的水晶球,在之后的數年里,悉數掉入我們的菜和湯里,就像歌里唱的:“沒有一點點防備,也沒有一絲顧慮,你就這樣出現在我的世界里,帶給我驚喜……”
裝修的時候,爸忘了讓工人在陽臺外墻上鑿空調管洞。媽數落爸做事從來沒規劃,爸掄起榔頭自己鑿起來。三兩下之后,爸覺得不對勁,手里只剩榔頭的柄,鐵家伙不見了,陽臺上也沒有。我家住八樓。當時爸就嚇傻了,趕緊跑下樓,沒發現榔頭,也沒發現尸體。如果是另一種結果,估計我爸現在還沒放出來,而我也不會這么愉快地分享童年往事。
后來,我又經歷了兩個家,但沒有“劃時代”的變化,無非是更大了,功能分區更多了。變化本身開始變慢了。
我要講正經事兒了,如果家居是社會的縮影。
我曾在日本南方的一個小鎮生活,那里的人經常指著某處告訴我,這里原本是一個大商場,后來倒閉了,那里曾是一條繁華的商業街,后來店鋪陸續歇業了。看來日子并不能一直日新月異,就像中國的人口,會有拐點,甚至是轉折點。問題是,我們能否適應。就如同我們一出生就參加馬拉松賽,跑到半路比賽被宣布取消,何去何從?
外公不理解的有很多,除了智能手機,還有年輕人的衣著,上萬元的名牌包。他就像是站在岸上,你回頭望見他時,才發現自己被時代沖離了很遠。但我們之間應該有共通的東西,跟時代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