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對我來說,最具殺傷力的還不是文學,也不是電影,而是音樂。以前住小城最喧鬧的那條街,工廠的沿街樓上,住滿了單身的女工。樓前有陽臺,從東通到西,露天,也是樓層的走廊;樓后有晾臺,一扇門打開,可以從三樓上看街景,只要不是冬天,我們常常坐在那里,看車水馬龍的街,燈紅酒綠的店,熙熙攘攘的人。
? ? ? 偶爾,在陳舊的宿舍里忽然聽到一個尖利叱罵的聲音,于是紛紛多事沖向后晾臺去看稀奇。果然,街上又來了那個高挑的女孩,穿一條當時很時興的大腳褲,她站在那里,一張蜜色的臉,身邊往往還伴著一個女友。
? ? ?這個女孩是被罵的,那罵的人正在我們的腳底下——二樓某屋里的一個婦人。女孩來,是到樓下喊她的男友,而男友被媽媽看住了,不許出門去會她。這婦人特意扔下老家的一切,專候在這里,就為用各種不堪的言辭刺激那姑娘,讓她知難而退,來阻擋他們的交往,一力保護好自己的兒子。
? 這是當時寡淡生活中一個小小的插曲,看別人的戲,總是饒有興味。
? ? ?據說,后來那男孩領了另一個女孩回家,這次是個正式工,家里立馬熱情起來,很快開始張羅他們的婚事。結果是,新婚的前晚,他還是跟前面的那個女孩一起消失了蹤影,婚禮上,新娘來了,新郎不見了,一幕尋常百姓家難得一見的戲劇……
? ? ? 當然,在工廠里上著班,這些奇聞聽到的時候已不知被周轉加工了多少遍。
? ? ?我從縣文化館的業余吉他班結業,偶爾去向這個男孩請教,那時夜間他常常在二樓的陽臺,或者前邊辦公樓的走廊上,一個人彈著吉他唱歌。公道說,是個有點藝術天分的人,畫畫,雕刻,跳霹靂舞,彈吉他……都有過人處。熟悉了,這男主角也偶爾談起那些事關他的傳聞。細節或有出入,梗概卻無不同。
? ? ?一晃二十年過去了,那時我和舍友常常坐在彩霞滿天的夏日黃昏的晾臺上,開了前后的門,讓風像水一樣流淌而去。在簡陋的宿舍里,我看著她們來了,去了,那新來的,是剛找到工作,還怯生生;那去的,是有了自己的家,結婚了。再后來,男主角也終于結婚了,伴侶既不是她,也不是她,而是當時一個還沒出現的人。
?再后來,生活在同一個小城中的我們,大家再也沒有見過面。
? ? ?那時我是一群女工中一個格格不入的異類,床底下兩箱書,沒事就坐在床頭看書。在她們談著又去看了個怎樣的對象,對未來充滿甜蜜憧憬的話聲里,我悄悄地想,其實那樣的人生一眼就看到頭,有什么好值得過?我自己,必然要有所不同……二十年流水一樣過去,哪有什么不同,一樣的勞作,一樣的婚嫁,一樣的哺育,一樣的變老,唯獨,大家都不再見面。
? ? ?那時街上好幾處店鋪還是歌廳常年開著音響,流行的歌曲天天飄來,是我苦悶青春的背景音樂。不想聽,也都學會了。我最無免疫的,是那種慢調的老歌,在風里依稀吹來,《女人花》、《把悲傷留給自己》、《如果再回到從前》,《一生何求》……愛過的人,流過的淚——即便沒有愛過的人流過的淚,一些莫名的前世今生仍會被這些老歌一一勾起。
? ? ?音樂究竟是一種什么東西?九年前的一個夜晚,我在某中學辦公室值班,不知哪里傳來一支老歌,縹縹緲緲彌漫而來,那一刻只覺得再也無法干些別的,只能找來一張紙,一支筆——電腦也有,但是不想用,就在那廢棄的紙的背面寫了那篇《老歌以及記憶》。
? ? ?此刻,冬夜的寒冷的店鋪里,我還是一個人,打開了手機,幾支反復聽過的老歌就這么嘶嘶啞啞在空間里浮漾,“老的旋律中潛伏著鬼魂,是時光的隧道,帶領你片刻間自我輪回”,九年前的句子,今天還是同樣的感受。此刻我仍然無法做些什么,還是只能找來一張紙,一支筆,坐在這里,寫下這些似曾相識的字句。
? ——可是音樂它究竟是一種什么東西?潮水一樣地包圍,淹沒,裹挾,吞噬……那棟樓早不見了,那個廠早搬走了,那些店鋪也都換了人,那些人也都老了。只有那些歌聲,還在亙古不變的,唱出那時光嘩嘩流走的聲音。
? ? ? ? ? ? ? ? ? ? ? ? ? ? ? ? ? ? ? ? ? ? 2015.1.3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