謊言的代價是什么?并不是它會被錯當成真相。
真正的危險是,如果我們聽了太多謊言,會再無法分辨出真相。
那時我們能怎么辦?只能拋棄追尋真相的希望,而滿足于編造的故事。
1986年4月26日,凌晨1點23分58秒 - 連續爆炸摧毀了坐落在白俄羅斯邊境附近的切爾諾貝利核電站四號動力機組的反應堆及建筑。
第一時間趕到現場的消防員與妻子的故事作為引入,這是一個真實故事,關于Lyudmilla和Vasily的故事。
我們結婚時間不長。
逛街的時候還牽手呢,甚至逛商店也是。
到哪里都成雙入對。
我對他說:“我愛你?!?/p>
但我不知道,我有多愛他。
我沒有看見爆炸,只看見火焰。一切仿佛都映得通亮……整個天空……
高高的火焰,黑煙。
可怕的火災。
他們去的時候,沒有穿帆布防護服,只穿了一間襯衫,就這樣走了。
沒人提醒他們,他們是奉命奔赴普通火情的……
他們被告知,冒黑煙是因為電站頂層的瀝青被點燃了。
另一位消防員米沙在現場,撿起一塊黑色塊狀物,問:“這是什么?”
結果是,沒過多久,他的手就被輻射……血肉模糊。
也許,從這一瞬間開始,他意識到這個事情不太簡單。
四點……五點……六點……
我和他原本六點鐘要去他父母家,去種土豆。
他喜歡做這些事……
其實他的母親和父親都不希望他留在城里,甚至要為他蓋一間新房。
后來他應征入伍,在莫斯科消防部隊服役。
他回來以后,只想去當消防員!
不想干別的。
火焰無論如何都無法撲滅,狀況也沒有變得更好,消防員們感到束手無策。
他被告知必須要上屋頂……
七點鐘……
七點鐘我被告知,他被送到醫院了。
我跑過去,可是醫院四周被警察團團圍住,一個人都不讓進去。
只有救護車可以駛入。
不只是我一個人,而是那夜所有丈夫在電站的妻子們都跑了過去。
我撲進去了。
- 得喝牛奶,喝很多牛奶。哪怕他們喝三升也好。
- 可是他不喝牛奶。
- 現在他會喝的。
很多醫生、護士,特別是這家醫院的衛生院,過了一段時間便患病、死亡。但當時沒人知道內情。
我的閨蜜也跑來了……她的丈夫也在這件病房。
我們坐車去到附近的村里買牛奶,在城外三公里……
我們買了很多三升裝的罐裝牛奶……
買了六罐——希望足夠所有人喝……
但他們喝完牛奶嘔吐不止……
并且一直昏厥,醫院就給他們輸液。
不知道為什么,醫生確診他們是煤氣中毒,誰也沒提輻射的事。
晚上,醫院不讓進了。四周人山人?!?/p>
妻子們聚集起來,她們想:我們要和他們一起走。讓我們到我們的丈夫身邊吧!你們無權阻止!
有個醫生站出來說,我想你們給他們帶換洗衣服——他們在電站時穿的衣服都已經燒光了。
我們拿著行李跑回來的時候,飛機已經飛走了。
我們被蒙騙了。
- 直升機要送他去莫斯科六號醫院。
- 為什么?他沒事吧?我可以見他嗎?
- 想見他,就去莫斯科。
- 我來探望我先生,他是切爾諾貝利的消防員,我獲得許可了。
- 切爾諾貝利?抱歉,不能探病。不能破例。
我從錢包里面拿出一張鈔票,給她塞了錢,換來了一張許可證。
- 不好意思,打擾一下。
- 你是誰,你怎么在這里?
- 我獲批準來這里。
- 你不能留下來,這里不安全。
- 我來看我先生的,維斯里伊格納坦科,他是切爾諾貝利的消防員。
- 我知道他是誰,但是不能探病。
我打算故技重施,拿出錢包打算給她一張鈔票。她阻止了我。
- 你沒有懷孕吧?
- 沒有。(我怎么能承認呢?!我已經知道不能說懷孕的事,那樣就不能見他了!幸好我瘦小,誰也沒發現。)
- 有孩子嗎?
- 有。
- 幾個?
- 一個男孩一個女孩。(我想應該說兩個。若說一個,還是會不讓進。)
- 既然有兩個了,看來也不用再生了。
- 只能探視半小時,多一分鐘都不行。絕對不能觸碰他,懂嗎?你要是哭,我立刻轟你走。
- 了解。
- 十五號房。
- 謝謝。
可我知道,我已經不可能從這兒離開。即便離開,也是和他一起離開。
我擁抱他,他似乎全身都疼痛不已。
第二天,他們已經進了單人病房,每人一間。
他們被禁止去走廊,嚴禁交流。
他們靠敲墻彼此聯系:嗒嗒,嗒嗒……嗒……
醫生說,每個人的體質對輻射劑量反應不同,某人所能承受的,另一個人可能就不行。
他們所住的地方,連墻都被“測量”過了。
在他們左右和上下樓層中的所有人都搬走了,一個病人都不?!?/p>
他開始變了——我每天都看到不同的他……
燒灼的傷口開始顯露……
嘴里、舌頭上和面頰上,開始出現小塊潰瘍,之后他們逐漸蔓延。
粘液層層結痂,白色的痂皮。
他的面色……體色……逐漸變得烏青……紫紅……灰褐……
但這是我的瓦夏,我那么珍愛的瓦夏!
這無法描述!無法記錄!
那真是生不如死……
幸好一切轉瞬既逝,沒空想,也沒空哭。
他已經不住普通病房,而是住在透明薄膜后面的特殊氣壓艙。
那里禁止進入。
那里有特殊的設備,不用進入透明薄膜里便可打針、插管子……
那里是封閉起來的。
但我已經學會怎么打開……
我輕撩薄膜走到他身邊……
在他床邊放了一把小凳子。
他的情況更糟了,我一分鐘都不能離開。
他每晝夜排便二三十次,帶有血和黏液。
手上、腿上的皮膚開始龜裂……
全身長滿水泡。
他一轉頭,枕頭上便留下一團團頭發……
可是他的一切都是那么親切,惹人憐愛……
我強顏歡笑:“這下省事了,不用梳頭了。”
沒過多久,他的頭發就被剃光了。
我親手給他剃的。
我想親自給他做所有事。
只要我體力允許,我就二十四小時都不離開他。
- 真想見到我們的孩子。他長什么樣呢?
- 我們給他起個什么名字?
- 這就要你自己想了……
- 為什么是我自己?要我倆一起想。
- 這樣,要是生男孩,就叫瓦夏,要是女孩,娜塔什卡。
- 還叫瓦夏?我已經有一個瓦夏。就是你!我不要第二個。
我連心臟下面的胎動都感受不到了……盡管已經六個月了……
我想,我的小寶寶,他在我的身體里面就會很安全。
我的小寶寶。
我在氣壓艙過夜的事情,沒有一個醫生知道。是護士讓我進去的。
一開始她們也勸我。
- 你還年輕,你在想什么?他已經不是人了,而是個反應堆。你們會一起燒起來的。
我就像條小狗一樣,圍著她們轉……在門口一站就是幾小時。說啊,求啊。
- 隨你的便吧!你真是有病。
他身上只蓋著小床單……
我每天都會洗這個小床單,到晚上它就會沾滿鮮血。
我攙扶他的時候,他的一塊塊皮膚,會粘在我的雙臂上。
任何一個結節,都會在他身上留下傷。
為了防止我的指甲刮傷他,我剪指甲剪到流血。
沒有一個護士愿意走近他,觸摸他,需要的話都是叫我。
接下來——就是最后的事情……
我只零零星星地記得一些。一切都在慢慢消失……
?所有人都來了……他的父母,我的父母……
特別委員會接見了我們。
他們和所有人講的都是那套話:我們不能將你們的丈夫,你們的兒子的遺體交給你們,他們收到超量的輻射,會以特別的方式葬在莫斯科墓地。
他們葬在焊死的鋅制棺槨里,水泥板下面。
我那時二十三歲。
我兩個月后,又去了莫斯科,一下火車就來到墓地。
去找他!
在墓地我開始了陣痛。
我比預產期提前了兩周生產。
是個女孩,娜塔什卡。
看上去是個健康的嬰兒。
小胳膊,小腿兒……
可她有肝硬化……肝上有二十八倫琴輻射……先天性心臟病……
四小時后我被告知,女孩死了。
我自己安葬了他,在他身邊……
我去看他的時候總是捧著兩束花:一束給他,第二束給她放在角落里。
我二十五歲,我找了個男人,我不需要男人,但我想要個孩子。
我生了個男孩。
他是個正常、漂亮的男孩,他已經上學了,成績全是五分。
現在我已經有了一個為之呼吸和活著的人。
我的生命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