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是七八年前,大雪過后的第三天。那陣子咋暖還寒又咋寒還暖的詭異天氣鬧得人心煩意亂。最主要的是,大二第一學期的生活又將走到盡頭,然整日無所事事,激情理想什么的都像是被狗叼走了再奪不回來的肉包子,有過奮斗拼搏和掙扎,卻又被現實這只瘋犬咬得遍體鱗傷,心灰意懶。其實也早就習慣了,麻木總比斗志昂揚更容易讓人習慣。只是偶爾心血來潮,良心發現似的感覺心里空蕩蕩的,空曠得都能在里面蕩秋千了。不過這也沒關系,掙扎是走向墮落的一步步階梯,說穿說死不過一根煙的事。說來也慚愧,兩年來知己紅顏和狐朋狗友沒交到幾個,倒是跟煙酒成了最好的兄弟,也是最好的消遣和撫慰。
她突然來看我。
之所以說突然是因為接到電話通知的時候,她已經在公交車站等候多時。她一直是這樣不可理喻的風風火火,說來就來說走就走,完全不顧別人的想法。她是我女朋友。按她的說法,她是個神經病。自戀狂,虐待狂,強迫癥,幻想癥等等標簽都可以不打折扣地一把抓貼到她頭上,不會冤枉一個。說她神經病罵她白癡,她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得意洋洋地說我就是呀我就是呀你咬我呀。臉皮比城墻還厚,我想這就是我為什么打不過她還經常被她打的原因。但是我喜歡她。我應該是喜歡她的吧。她漂亮,身材高挑,行事風格爽利,瀟灑,酷斃。再說她是我女朋友,我沒有理由不喜歡她。我們也經常吵架,甚至打架,但我們都已經離不開彼此了。或許因為我們都是有著很明顯的缺陷的人,這種缺陷找不到太多相互的包容。所以我和她都很珍惜彼此,也都不遺余力地打擊和傷害對方,希望把對方打敗擊垮。在這個漫長的回合過程中我們獲得特殊的疼痛和快感,它們支撐著我們,如同毒品一樣,讓人上癮且不可自拔。
聽說她以前是個品學兼優的女孩,成績優異,學過鋼琴和書法,拿過獎,但都無法證實。反而成為我們相互譏諷時我攻擊她的一塊石頭一根木棒。她老神在在,對付這種程度的攻擊明顯手段熟稔,翻著白眼不屑一顧,白癡,這不好笑。這種不以為意的態度更容易讓人相信“品學兼優”純屬無稽之談。我三年級還得過一張三好學生獎狀呢。說實話,她是個從里到外爛透了的人,跟我一樣,要不怎么說臭味相投呢,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嘛,也只有我受得了她。
說起我跟她的相識相戀過程,當真算得上詭異而又撲簌迷離。兩年前夏季一個小雨后的晚上,深夜時分,我在一個親戚家的所在小鎮周邊溜達。路過一處古村,燈光昏暗,到處都是坑坑洼洼的石板,高高的白白的圍墻和幽深的小巷子。粗鄙不堪的我自然欣賞不出什么韻味,只是無聊地打發時間罷了。這時看到遠處破爛園地里突然轉出一個身影,看身形是名女性,跌跌撞撞,似乎隨時能倒下去。這跟我沒半毛錢關系。破爛小鎮,夜深人靜,喝醉酒的女人(當時我臆想的),似乎給人一種不太好的聯想,再一想又覺得無比正常,畢竟是破爛小鎮,夜深人靜,喝醉酒的女人。我殘存不多的數學知識告訴我,這叫互為充分必要條件。正當我準備轉身離開的時候,聽到撲通一聲,明顯是她支撐不住倒了,然后是斷斷續續的呻吟聲。
后來的事情就簡單了,鬼使神差的我終究走向她,靠近了才發現是個女孩,大概也十八九歲的模樣,穿著貼身的黑皮衣,濕漉漉的長發披散著遮住了臉龐。我低下身子扶起她,一陣辛辣的酒氣撲鼻而來。現在的女生呵,我搖頭故作感嘆。她似乎睜開眼睛看了我一眼,露出光潔的臉龐和微微失神的大眼睛,長得還行。待她站立我松開手,她又像軟了骨頭似乎的要癱下去,我趕緊又一把抱住她,也顧不得那么多了。哎,你叫什么?
她唔唔著不說話。打個電話讓家人來接你回去吧。她似乎呵呵冷笑了幾下,還是不說話,扭動身子想要掙脫我對她的扶持。我向來不是一個很有耐心的人,面對這種不配合的情況,我掏出手機作出撥電話的樣子,威脅著說我報警了啊,讓警察過來把你帶走吧。不知道是不是報警和警察這類字眼刺激到了她,她不知哪來的力氣,突然甩開我的手撲向我,欲奪我的手機,完全是氣急敗壞的拼命的架勢。嘴里大喊大叫,你報警啊!有本事你把警察喊來!我就說你強奸了我!你打啊!
當時我被她的剽悍驚呆了,完全沒想到在多年之后,這個片段會成我深埋心底永久的噩夢,一種漸漸領會過來卻無從證實的恐懼。
她徒勞地掙扎著一會也停了下來,靠著墻壁,似乎清醒了不少。接著她問我借了手機,顫顫巍巍地撥了一個號碼。我悄悄后退一些距離,只看到她對著手機說了幾句什么,便匆匆掛了。接著我扶她出了小巷子,在她指定的附近一個路口等著。約莫十幾分鐘過去了,一輛汽車緩緩駛過來停在一邊,接走了她。自始自終,我不清楚她是誰,不清楚在她身上發生過什么。管他呢,世上人這么多,遇到幾個奇怪的人遭遇幾件奇怪的事本身并不足為奇。然而事情并沒有結束,幾天后我接到一個電話,是她打來的。我恍然,上次她借我手機打電話,在另一個手機通話記錄上可以輕易知道我的號碼。她約我見面。
我跟她第一次見面就喝酒抽煙。我沒料到她那么有趣好玩,沒什么大小姐的架子。我倆相見恨晚。說實話,在我當時的印象中,她是個很酷的好姑娘好哥們。她喝酒抽煙,跟我一樣,但這沒關系,憑什么只準男人喝酒抽煙?女人不是人?就沖她這句話我很欣賞她。她不只是嘴上說說,酒量還大得驚人,三瓶啤酒四兩白的下去臉只是微紅而已。也不知那晚她到底喝了多少才醉成那個樣子。她沒有提那晚的事,雖然我也不感興趣。
再后來,我就成了她第二任男朋友,她成了我第一任女朋友。這事兒放在后來看相當草率,起因草率,過程也草率。在我們玩得很好的時候,好得幾乎不能再好了,關系必須轉型升級,否則將無法維系。她問我你有女朋友嗎?我說沒。有喜歡的姑娘嗎?也沒。那巧了,我現在也沒男朋友也沒喜歡的人。是巧哦。嗯,那你看我怎么樣?好。
事情出奇地順利,你情我愿,皆大歡喜。
從開始到現在,我們在一起已經有兩年多了。她的學校在另一個城市,到我這邊來坐要四個小時的火車和一個多小時的公交。我們除了假期見面,平常見面很少。但這不影響我們的關系如同芝麻開花如同坐上火箭樣節節攀升且一往無前。我是個混蛋,但我真心對她好,所以我從不在她面前裝酷裝X裝清高裝精英分子,混蛋就該有混蛋的樣子。她也是。所以我們都能接受彼此漸漸暴露出來的怪癖和陋習,以及彼此陰暗和殘酷的一面,并相互理解和欣賞。然而我們身上都有瘋狂和變態的因子,我們也會玩弄和刺激對方,以互戕為樂,把自己和對方弄的傷痕累累,抱著對方在黑暗中打滾狂歡,然后相互舔舐對方傷口相互憐惜。
并不是每個人都有故事,并不是每個故事都有生離死別和怨恨滔天的情節。但每個人或多或少總有些情緒,很多情緒都是生來骨子里的,偏執尖銳抹不去擦不掉,只能靠自己痊愈。痊愈不了的,只能潰爛。潰爛就潰爛吧。至少在當時,七八年前,我是這樣想的。
〈二〉
她果然吐得一塌糊涂。
在去公交車站接她之前,我先去買了兩包餐巾紙。她一直是這樣,只要坐汽車,哪怕是公交車也會暈車,時程超過半小時便會吐。通常情況下,去任何地方她都會優先選擇坐火車,盡量避免汽車,尤其長途汽車,實在是遠途又沒有火車直達的,她可能不再考慮去。偏偏我們這里屬于郊區,只有一條路連通外界,雖然足夠寬闊,但特長,坐僅有的一路公交車也得一個半小時才能到。她坐四個小時的火車趕到我的城市,然后坐一個多小時的公交趕到我的學校。天知道她為什么非要過來,又是如何撐到下車的。我曾經給過她一些建議,比如上車前準備幾塊姜片或者橘子皮,或者買點防暈車的藥物,然而都沒有起到什么顯著的效果。我也不是沒有勸過她,讓她不要到我這邊來,我可以過去,去她那邊,我不暈車。這個提議被她不可置疑地拒絕了,她優雅地吐出一個煙圈,翻著白眼,你去我那干什么,也許你去的時候我正不想看見你呢,我煩著你呢,我想見你就過來找你便是了,你去算什么回事。我對她的邏輯充滿質疑,對她的不領情心生不爽,也由衷感到厭煩,你愛咋咋樣好了,我也懶得管你。
說實話,我其實并不大希望她過來。她的決定跟她的行蹤一樣教人難以捉摸,每次過來事先都毫無征兆,突如其來的襲擊,讓人措手不及,完全不顧我的感受。這種不確定還意味著許多不可預知的意外和麻煩。
我走到她身邊的時候,她正扶著路邊的垃圾桶干嘔。她的樣子很憔悴,也很狼狽,嘴唇有點發白,眼睛里平時粲然的神采此刻也顯得黯淡無光,長時間的暈眩和顛簸幾乎使她失去了全部力氣。然而這種虛弱的樣子又顯得異常美麗動人,惹人憐惜,勾人心魂。我抽出紙替她擦干凈嘴唇,取出她背包里的礦泉水讓她漱口,她少見的順從和乖巧讓我心滿意足。然后我摟著她去附近的賓館。
在七八年前那個大雪后的第三天,那個午后的賓館,她偎依在我的懷里沉沉睡去,我輕輕撫摸她柔順的頭發,享受著難得的寧靜。窗外直射角本就不高的日頭偏斜著,灑下的陽光落在我的臉上。這種場景,這一切都真實得太過于具體,唯美和羅曼蒂克,比電視里的要真實無數倍,只是我指尖跟她頭發的距離。
這一切又是如何發生的呢。真是奇妙,在這個世界上,有那么多人,為什么上帝會成全這兩個和那兩個,為什么偏偏是這兩個和那兩個。細究下去是一團糟。你應當明白,很多事情,只能從結果往上去追本溯源,而不能試圖先找到一個有明確理由的開始,這是一種不太好理解的本末倒置。其實更應該明白的是,生活通常是要教會我們去接受,而不是讓我們去追問太多的為什么。也沒有人能夠回答你關于生活的疑惑,所有的所謂回答都可以算是你的自言自語。在當時那個午后,我確實不該考慮太多,我想我只能明確一點,我是真的愛她,在她躺在我懷里沉睡的時間里。我從她的柔弱中感受到了自己的強壯和力量,這種感覺使我振奮。這樣看來,她跟我身邊和其他地方的小女生并無多大區別。雖然這種看法只能保留一段時間。
或許這也正是她不辭辛苦的目的所在。原諒我可能是惡意的中傷。
她喜歡坐火車出去旅游,去任何地方,算上她強行拉我的幾次,我們去過最遠的地方是西安。她其實最想去的地方是內蒙古,說要到大草原上放把大火,燒三天三夜,然后遍地都是烤全羊,烤全牛和烤全馬。基于她這種瘋狂加變態的想法,好幾次她拉我去鄂爾多斯,我打死不干。兩年多后在我大三的時候,那天她同樣過來看我,當時我并不知道那是我跟她的最后一面。她說她一個人去了趟內蒙古大草原,看了三天三夜的羊,牛和馬。我問她你放了火嗎,怎么沒看見新聞播。沒放火,她神色沮喪,微微遲疑著,然后拋出了一個很爛的理由,打火機掉了,當時。
她很早就開始抽煙,至于具體時間和年齡則不詳。她不喜歡抽女士煙,雖然偶爾可能抽著玩,比如Black Devil和More,她總嫌前者沒勁后者太苦,至于在廣大女煙民中很受歡迎的ESSE,她更是一臉唾棄,直言受不了那種古怪的清涼味,還不如買幾塊薄荷糖呢。所以一般她抽男士煙,也不挑剔,幾十塊錢的煙她抽,十幾塊錢幾塊錢的煙她也抽。她很懂煙也很會抽煙。初識時我還認真像她討教過,如何把煙圈吐得那么凝實和圓潤,假如那能用圓潤來形容的話。總之在這方面她最是拿手,這類把戲她玩得精彩絕倫。對于抽煙,她從來就不想向誰隱瞞,幾乎算得上光明正大甚至張揚了。她經常掛在嘴上的是西娃的一句詩,嘲笑每一個不懂煙的女人,有時會在后面添一句,和男人。
大雪后的第五天,我送她去公交車站,等車的時候,心里一陣難過和不舍,這在平時是不應該的,也不合時宜。她背著包注視前方,滿嘴的煙霧繚繞。我伸手拔掉她嘴里叼的煙,低頭親吻她的臉和嘴唇。一股焦苦的味道從她的嘴里傳到我的嘴里,纏繞在我的舌頭上,淹沒了味蕾。她身體僵硬,淡淡的應付著,她的嘴唇依然緊貼我的嘴唇,眼神卻滑向一邊。
我對她的不認真感到憤怒。她忽然不耐煩地推開我的臉,車子來了。我想也沒想地一把拽過她,一只手把她拖進懷里,另一只手伸進去用力掐住她的喉嚨。她的臉上現出痛苦的神色,肩頭微微抖動。通常這個時候,我應該默契地松開手。但我沒有,再用點力,再用點力。我看見她深藏眼底的愉悅,她被一股快感刺激得顫抖。我靠近她的嘴,聽到她的喘息,帶著蠱惑人心的魔力,分泌在冷空氣中,滲透進我的身體,瞬間使我從頭皮涼到腳后跟。車子走了,我終于松開了手。她蹲下去拼命咳嗽,嗆得眼淚直流。我沒有再看她,轉身就走了。
回宿舍的路上我感到異常寒冷,同時驚異于前幾天鋪在道路上和樹梢頭的大雪已經融化得不見一絲一縷。然后恍然,畢竟大雪過后五天了。
我感覺我似乎變了個人。自從那天開始,雖然臨近期末,但每晚我都去圖書館自習。這個舉動驚呆了室友們,他們驚呼我是不是被某位前輩給奪舍了。那段日子我不知道該干什么,對于以前用來打發時間的活動,突然提不起任何興趣。沒有再去打游戲,剪了平頭,在一個玩得很好的女同學的勸說下戒了煙,等等在之前我看來不可思議的事情都發生了,并且感覺不錯。生活中其實不缺乏這樣那樣有趣的事物,但是得靠你去發現,走近,并且親自參與。
我的從良之路異常艱辛,但是死黨們對我寄予厚望,說以后要把天下交給我。那年期末我發誓不帶小抄,僅憑自己努力,以檢驗后期沖刺成果,然后義無反顧地掛了三門。
她已經兩個月沒有聯系我了。我給她打過電話,一開始是無人接聽,后來一直是占線。
您撥打的用戶正在通話中,請稍候再撥。
〈三〉
其實我對她知之甚少,對于她的過去,對于在她身上曾經發生過什么,都一無所知。是屬于不該問不能問也不會問的問題,這可以算是我跟她之間的默契。要知道那么多干什么。
她曾在一次醉酒后向我發牢騷說,人是貪婪的,尤其戀愛中的男女,相互把對方視為禁胬,總是打著增進了解的旗號,冠冕堂皇地搜羅對方的過去,這是一種另類的強逼和引誘!我反駁她,說這無可厚非,過去何必遮遮掩掩呢,知道一個人的過去,知道她或他曾經發生過什么,喜歡過什么,憎恨過什么,這不是更有利于對彼此的理解嗎,不也能夠避免一些不必要的誤會和冒失嗎。比如我事先了解到你曾在某個地方有過不好的記憶,那么某次出行我就避免帶你去那里。比如你曾經被一個同學甩了,那么以后在你的同學聚會上,當你介紹他時,我不會像一個傻瓜樣對他笑臉相迎。
她哈哈大笑,全然不顧形象,約莫是喝得頭腦糊涂,沒再繼續辯解,只是癡笑不停。那是大一下學期的勞動節,當時我對她還抱有很大幻想。她過來要陪她喝酒,我就陪她喝酒。點一小桌子菜,兩瓶白酒。她對我說你少喝點,多吃菜,等會好把我弄回賓館。這話說得決絕了,完全是不醉不歸的架勢。我從善如流,人家不辭辛苦大老遠地跑來,總得讓人盡興吧。由她去。我默默抽煙,看她一杯杯把酒水往嘴里送,像是倒入一口井。
我試圖在她醉后套她的話,但是我低估了她的警覺和自我保護意識。她亂七八糟的回答簡直是對我提問的侮辱。我察覺她醉酒的狀態特別奇怪,這時她的眼神是憂郁的,盛滿了一種無法辨析的情緒,然而此時她又是糊涂的,口齒不清的。她來這里仿佛純粹是買醉的,而我更像一個替她打點一切的侍者。我很討厭這個角色,所以作為回報,我也會向她索取一些東西,就像此刻,她在我手中任我拿捏。在這種更像是以交易為前提的情感支配下,我對她漸漸失望,理性漸漸喪卻。這種冷漠和冰涼的認知時常讓我感到不安。這種不安又時常讓我思考另一個問題,在喜歡或愛一個人后,該怎樣做。這個似乎簡單得讓人發笑。但我始終不得要領。我無法想象兩個人長久的相處。我知道這一切可以交給時間來解決,但我不甘心。
至于她,她可能從來沒想過跟誰在一起。我猜想她身上發生過什么。她身上又能發生什么呢?你期望一個不過二十歲的女孩身上能有多深刻的故事?能有多滄桑?她明顯被生活馴服了,有同齡人難以企及的煉達和成熟,只是她選擇在生活的規則之下略微放縱。她肯定有過我不知道的努力和堅持,也肯定對許多事物有過自己的追求和舍棄。但都與我無關。
我們的結合更像是兩個旅人在一個歇腳的地方,前腳后腳的相遇,在寂寞難耐中對彼此看得順眼,進而生出興趣。我們不需要知道彼此的過去,因為毫無作用。我們甚至不需要去分擔什么,因為注定告別。兩個本沒有理由相識的旅人相識了,這更像一個有趣而又多余的意外。對待這種意外,無需認真,認真就可笑了。但是這種想法某些時候又會被我推翻,然后建立另外的臆想。如同不斷搗毀和新建一個個不同的模型。我一向精于此道。
七八年前的那個大雪后的第三天,她過來看我,與往常不同,這次是她唯一一次沒有喝醉,而我爛醉如泥。她背帶拖地把我弄進賓館,我對當時的畫面記不清楚,只記得我應該說了不少胡話。兩天后她離開,我送她去公交車站。之后……其實后來想想,我不該對她那樣兇的。這種懊悔的情緒在她三個月沒有聯系我時變得尤其劇烈。然后我又開始胡思亂想。我應該對她多關心些的,她的淡漠也許是虛假的,是不堪一擊的,我為什么退縮了,不再努力一點呢。她就像一個任性妄為的孩子,我為什么一直由著她胡來呢。我之前想可能是由于那天我過于認真了,嚇壞了她,讓她以為我破壞了游戲規則。其實哪有什么游戲規則呢,憑什么一切要按她說得辦。不是我認真,是我還不夠認真。
我是一個矛盾鮮明的人。
當我再次接到她電話的時候,我早已經冷靜下來。她說她生病了,央求我去看她。我心里暗自嘆息,為什么不早點給我打電話,現在,遲了。我拒絕去看她。她在那頭泣不成聲,可以想象她此刻的虛弱。這個時候是可以趁虛而入的,但我已經失去了興致。是對她的懲罰,也是對我自己的。另一方面,我也在猜想她的決定會不會是臨時起意,等我過去,她可能又指著我不耐煩地說,你現在可以走了,不想見到你。這種快速變換嘴臉的事,她不是沒有干過。
進入大二下學期,像一個被推著滾向下坡路的輪子,剎不住步伐。身邊的同學和朋友一對對喜結連理,或者在學業上取得更大進步。很詫異他們對待生活和學習,已經那般從容淡定,時間催生了他們的成熟,仿佛脫胎換骨。而我依舊是老樣子,對待一切不咸不淡,原地打轉。唯一感到欣慰的是,人變得現實好多,終于開始考慮以后的生活。我基本可以確定,我以后的生活與她無關。我應該會找一個心理正常的異性,可以不那么漂亮,但至少善良,至少不抽煙不喝酒。呵,我也已經步入開始把不同的人進行分類的階段了嗎,不再想也不再有熱情對誰進行深入了解,只憑感覺和道聽途說來簡單歸類。要知道,以前我是最反感這種人的。
那她呢。她怎么辦。她不可能沒有想到這些。難道這些就不再有,或者說從來沒有過意義嗎。我知道僅憑我二十年貧瘠的經歷和閱歷,來對現在某些事情作蓋棺定論,是極其幼稚的。但我們不能止步不前,很多事情必須要有一個能讓人接受的定論,哪怕它存在謬誤,即使走錯也不能停留,因為沒有人會等你。我很好奇我在她的生活中扮演著什么樣的角色,有著什么樣的功能,是無聊時打發時間的工具,是填充平淡生活的刺激,還是一場徹頭徹尾無目的的玩弄。似乎不好回答。她在我的生活中又扮演著怎樣的角色呢?答案使人灰心喪氣。因為沒答案。
看不懂,想不明白,又無法歸類,或許這才是真實生活的應有之義,總是善變,總是動蕩不安,總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總是一句話沒說就再也沒機會說,總是千言萬語也徒勞無益。總是死纏爛打又突然掉頭就走,總是喜笑顏開又突然號啕大哭。
一切還得交給時間,這不是結束。
〈四〉
那年冬天的雪下得特別大,一片壓著一片地大氣磅礴,遠比今年大也遠比今年好看。之前連續的陰天已經使人領悟到足夠多的預兆,一場大雪早就等得迫不及待。然而如果只是預兆,那永遠都領悟不夠,也永遠領悟不通透。
每年看到雪,我都會想起一連串的關于雪的回憶。記憶在此時又顯現出它調皮搗蛋的一面,好多在腦海深埋的畫面,像拔蘿卜那樣被它拔出,無所遁形。小時候,這樣的天氣是要打雪仗的,三四個人,蹲在雪地,兩手撈起一捧厚厚的雪,用力擠壓成球狀,相互追逐,相互用力扔,即使衣領后背濕透也樂在其中。后來隨著學齡增長,步入初中高中大學,雖然每年冬天下雪仍有不少男生女生蹦蹦跳跳嬉笑著,順手在路邊或教室窗臺上掬一把雪,捏成小小的團塊相互彈射,但都矜持了許多。大部分人只能作袖手旁觀,或淡然或微笑,比如我。人的成長確實是具有階段性的,讓你在各個階段分別辨認出哪些事是緊要的,哪些是無關緊要的。其困難在于,成長本身便是一道冗長的沒有客觀答案且不斷衍變的辨析題,也沒有評分標準,沒有任何約束力,自我答題自我評卷。所以很多事情,不管原本簡單還是艱難,我們往往都答成一筆糊涂賬。這也是一種成長吧。
突然想起她來。就給她發了一條短信。下雪了。過了好久收到回復。關我屁事。
她的粗魯有時令人難以接受,甚至難堪。我其實是想跟她好好談談的,說說心里話,有什么事情是講不開的呢。我放下手機,為她的頑固和輕率感到生氣,同時為生氣感到驚訝。因為在以前,我是能夠接受她這樣的惡劣態度和語氣的,并且會坦然自若地以相同語氣回應。這種轉變讓人心生異樣,讓人惴惴不安。好比兩個原本同一起跑線上賴著不走的人,有天其中一個試著向前邁出一步兩步,漸漸居然走遠,然后回過頭來看另一個人,發現對方還賴在那里不動,不禁生出幾分懊惱和恨鐵不成鋼。我相信當時的我是受了這樣有點自以為是的蠱惑的,這使得我在面對她時能保持足夠的底氣,甚至優越。我沉溺在這種微妙的情緒中,因為她使我感到悲哀。我堅信人應該好好活著,不能整日無所事事,不能整日頹廢和無精打采。是不是我到了喜歡教訓人的年齡了,我把諸如此類的開導的話整理著發給她,其中不乏我對生活的真知灼見,每次她不是回復好好笑,就是真好笑,笑死我了。我不為所動,有些東西即使暫時用不了,放著也好,指不定哪天就急需。
大雪已經過去了好些天,她打電話讓我去她所在的城市。天寒地凍,我上午乘車坐了三四個小時,來到這邊發現在下大雪,才想起兩座城市的距離。我的城市雪停了,她的城市開始下,這種對比在當時我眼里顯得尤其非同尋常,似乎蘊含著某些深刻的哲理,但我無法細究。下了車,一眼就看到她撐著傘站在車站門口等我,她穿著米黃色的羽絨服,戴著風格迥異的圍巾和口罩。遠遠望去,在緩緩飄落的雪花映襯下,她的身形顯得略微臃腫,并且孤單。我走過去,接過她手里的傘。好久不見了,有四個月了吧。她沒有說話,把解放了的手伸入口袋,低著頭瞇著眼睛給我指路。走近了才看到,她的臉未被口罩遮住的部分凍得發紅,整個看上去似乎也消瘦了一些。
稀疏蕭條的街道,緩慢爬行謹慎的各種機動車,雪地上各種大大小小凌亂的深淺不一的腳印。她跟在我的身邊。這種情景容易讓人失神,并且使人的心漸漸軟化。來到她指定的下榻賓館,陪著她在窗臺前看雪。她摘下口罩,真的憔悴了不少。她掃了我一眼,依舊盯著外面漸漸被大雪淹沒的世界,然后難得地露出笑臉。看,雪好大,真漂亮。
今天是她的生日,我是來陪她過生日的。或許是這個的緣故,也或許是冷,今天的她顯得溫柔許多。中午我們一起出去吃完飯,回來時候買了不少吃的,還有一個大蛋糕。沿著一座橋走,橋下是一條被凍住的河。風景有點蒼白,兩人的腳踩在雪地上發出喀嚓喀嚓的松脆聲響。一路走一路閑聊,都是些沒話找話的話,斷斷續續的。其實我不大喜歡雪,她說,我更喜歡太陽。下雪的時候很冷,氣溫被雪花壓得驟降,這種冷是干冷,往人肉里鉆。太陽就不一樣了,曬著多暖和,并且不斷變化,上午中午下午的太陽都不一樣,總有適合你的一種。只是一年四季,在我們這里,太陽太尋常了,與這個比起來,下雪天就少見,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能下幾天雪。但我還是喜歡太陽。你懂嗎?
在我看來,她的話并沒有多少可取之處。喜歡太陽或者雪與否,都不應作為把兩者相互比較的理由。我覺得喜歡太陽那就是單純的喜歡太陽,跟有沒有雪無關。喜歡雪也是一樣,跟有沒有太陽無關。喜歡一件事物,應當從那件事物本身找理由,我認為這才是單純的喜歡。另外我一向覺得諸如你懂嗎的問句或多或少包含著一些挑釁,仿佛自己已經確鑿無疑。
我把我的上述觀點告訴了她。她停下腳步盯著我,那你所謂的單純喜歡太陽或雪的理由呢?
很多。比如喜歡太陽,因為太陽溫暖。喜歡雪,因為雪好看。
那我就錯了嗎?因為一年中有太陽的日子很多,并且我喜歡曬太陽,我喜歡長長久久的東西,所以我喜歡太陽,不喜歡雪。在比較中發現真正喜歡的,有錯?
我沒說你錯。
她提高了音量,你就是這個意思,別以為我聽不出來。
這實在是個糟糕的沒有任何意義的話題,并且毫無繼續下去的必要。一加三等于四,二加二等于四,你不能說哪個錯了。在見仁見智的問題上鉆牛角尖是吃力不討好的事,可以一笑而過的事情為什么非要抓住不放。兩個人的沉默就開始在橋上飄飄蕩蕩,這種僵持一直持續到晚上。
在賓館略顯狹小的房間里,我蹲在地板上給她擺弄著蛋糕,拆包裝,把蛋糕放在包裝盒上,插蠟燭,點蠟燭。天色漸漸昏暗,雪小了很多。她坐在窗臺邊,盯著外面某處發呆。她突然掏出煙,走過來拿打火機。我壓住她的手,馬上就吹蠟燭了,別抽。今天從過來到現在,都沒見過她抽煙,我也覺得今天不應該這樣做。不料她甩開我的手,不耐煩地說,拿來。今天別抽了好不好。不好,今天很特殊嗎,我就要現在抽,不要管我!她上前來從我手里奪,我火氣也冒了出來,卡著她的手,你不要這樣無理取鬧好不好!不準抽!她瘋子一樣試圖掙開我,你他媽憑什么管我!她使勁著,見掙脫不開,突然猛地一腳把蛋糕踢飛。
這是一個小號的水果蛋糕,現在已經撲在地板上,五顏六色的奶油擠出來,涂成一朵花的模樣,幾根還冒著火星的小蠟燭,和幾塊跌掉的水果,三三兩兩地散落著。
她停止了掙扎,臉色蒼白,似乎也是措手不及,呆呆地望著地板。我放開她的手,感覺快要站立不住了。我把打火機輕輕地扔到床上,靠著墻坐到地板上,一陣挫敗感和更多不知名的情緒瞬間席卷而來,心如死灰。旁邊的小蠟燭最后一點火星也滅了,黑夜降臨在這個陰暗的房間,底下傳來一陣陣的喧鬧聲,對面的燈火漸次亮起,窗外樹梢頭皚皚的白雪反射著曲扭的光輝。我閉上眼睛,突然想回家。不知道過了多久,已經漆黑的房間響起她的動靜。她走過來緩緩蹲下。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有點想笑,呵呵壽星給客人說對不起。然后她哭了,繼續給我過生日好不好,上面的蛋糕還能吃。
這是我對那晚唯一能夠記住的畫面了,后面發生的已經不在我的腦海里。我后來試圖回想起那一晚,她二十二歲生日那一晚,她把水果蛋糕踢飛那一晚,但只有一片模糊。也許我陪著她收拾好殘局,將就著破碎的蛋糕把她的生日過完整了,甚至讓她許了一個愿望。也許我在那個賓館的地板上坐了一夜,她在床上哭著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踩著雪,她送我去車站。車子啟動的時刻,她在底下對我揮手,我想那應該是最后的告別。車子駛離這座城市,留在我腦海中的最后一眼,依舊是她昨天的樣子,穿著米黃色的羽絨服,戴著風格迥異的圍巾和口罩。
〈五〉
那種恐懼在很早之前就埋下了,像一個不忍戳破的謊言,被幾把淺淺的土稍作掩蓋。謊言背后是一件更加冰冷的事物,涼氣直沖后腦勺。只是都沒提起過,后來也克制自己不去想,幾乎瞞過了自己,巧妙絕倫。然而做了一些夢,比較相似的串在一起的夢,連環套一樣地圈住了我。夢里也是一個昏暗的雨夜,視線模糊,一切隱蔽在潮濕而狹窄的角落。一縷縷的尖叫被掐死在喉嚨里,掙扎的氣息洇入泥水中,匯成細流微微蕩漾著滾滾向前。似乎還有一把橘紅色的傘,曲扭著歪倒在地上,如同一只摔壞的風箏。夢醒了。
我沒有再和她聯系,又一直在和她聯系。時間不斷推著我搖擺和移動,包括我身邊的一切,包括我所看到的和聽到的,都在同步地變化個不停。然而你無法具體去察覺到你的身體,以及一些內在的成長。放大去看,生活中的每一天都不同,而第二天和第一天總差別不大,千頭萬緒可以理清。但把時光拉長,用第一百天跟第一天比較,則不啻云泥之別。另外當中的來龍去脈,已模糊得只能見到幾個節點,不著天不著地懸在半空中。
她像我左手上的那條疤一樣沒有出現任何變化,依舊那樣不可捉摸的神經氣質,盡管兩三年過去了。唯一變化的可能是交往越來越難以為繼,類似咀嚼一片口香糖,開始往往甘甜可口美味,一段時間過后,味道便清淡下來,被舌頭偷走了。這時其實便應當吐出來,吐進路邊某個垃圾箱或草叢中,接著往嘴里放另一片新拆的口香糖。單從比喻的角度看,我和她是彼此嘴里的一片口香糖。都已經嚼不出任何能刺激味蕾的味道,但沒有吐出來,只是放在嘴里,也許還粘著牙。只有一根纖細的絲線連著我們,并且它在不斷變得透明和緊繃,似乎隨時可能斷掉。她從那端傳來一如既往的固執和偏執,使我的不耐煩與日俱增。我似乎能夠狠下心不去理睬她,我也從未覺得我在她眼里會有多么的重要。既然是半斤對八兩,那就不用刻意去經營和維系。順其自然罷了,再壞能壞到哪兒去。
大三的時候我一心撲在讀書上,不停地找書看書記筆記,做著自己感興趣的事,幾乎忽略了她。我對自己的狀態感到困惑不解。我仍然在試圖尋找一些東西,不管自己是否真的需要,在這方面我是不加節制的。身邊的同學和朋友們各自忙碌,忙著實習,忙著準備工作,忙著考研或其他,都有明確而具體的計劃。而我在枯燥乏味中陷入困境,從來不敢想象會有這樣一段時間,書看得越多心里反而越空虛。察覺到這種不合常理的狀況愈加使我心煩意亂,我干脆地丟下書,重新拾起戒了一年多的香煙。我知道這樣的狀態不久便會調整過來,但我還是打算由自己隨心所欲地發泄一下。也就是在那期間,晚上經常做一些關于她的夢,半夜驚醒過來頭上全是冷汗,感到異常恐懼,接著是錐心一般的疼痛。我相信夢是一種神秘的預兆,或者提醒,像掛在樹梢上的一片殘破的物體,迎著呼嘯的風搖擺。
三四年前的那個夜晚,我猶豫著給她發了幾條信息,全是些無主題的寒暄和闊別重逢般的問候。隨著確定鍵的摁下,信息依次成功發送出去,它們射向黑暗中不知多遠處的另一個黑暗角落,無聲無息但精準非凡。要是宿舍外有粗壯的褐黑色樹皮的大樹,此刻一定落滿烏鴉和蝙蝠。它們輕易捕捉到我的信息內容,然后炸窩似的繞著大樹盤旋,使掛在樹梢上的那件物體更為顯眼。這時手機鈴聲打破了遍地亂竄的幻想,我又接到她的電話。電話中她的聲音顯得沙啞和低沉,幾句短暫且不必要的客套后,她說要來看我。她輕飄飄的口氣,仿佛是在說一件微乎其微的小事,就像鄰里之間的串門那樣。我感受到以往不曾有過的惶恐,在那晚的漆黑中失眠了。
那是三月天的午后,頭頂上的陽光蒼白而稀薄,樹梢上草叢中的點點新綠,在干冷的風中無精打采地聳拉著。這年的春天似乎來的特別遲,人的期待和耐心在一日一日的寒冷中,幾乎被消耗殆盡。依舊是那個簡陋的公交車站,我帶著餐巾紙去接她。車子停穩下來,我一眼就看到她被擁擠的人流挾裹著走出車門,踉蹌幾步后直奔垃圾桶。我趕緊走過去扶住她的雙肩,輕輕替她拍打后背,抽出紙給她擦嘴。她依然那樣美麗,我似乎剛發現她身上散發著的魅力,又像是重新發現那樣。她穿著黑色的呢絨大衣,脖子上纏著一條淺灰的圍巾。她白皙的臉上此刻布滿難受的神情,那種神情富于欣賞意味,易于讓人產生共鳴。總而言之,從我的視覺和觸覺來看,她瘦了一些,臉頰像豌豆被掏空了那樣癟了下去。
她吐了一會緩過來,輕輕掙開我的雙手,從背包里掏出水杯漱口。稍后,她轉頭看著我的眼睛,伸手捋了捋垂下來的一縷頭發,用一種故作平淡的口氣說,我昨天剛從內蒙古大草原回來。去內蒙古看草原是她長久以來的心愿,我衷心為她感到高興。但是不是我想象中那個樣子,她接著添了一句,便沒有了下文。氣氛變得尷尬,旁邊喧鬧的人群包圍著我們,陰翳的陽光把兩條淺淡影子扔在地上。
我們去山那邊的郊野看看吧,她說,油菜花都開了。
我點點頭表示許可,瞇起眼睛朝山那邊遙遙望去。她突然上前拉住我的手,沖我展顏一笑。這是一種把一切完全看開放下的笑,出現在她的臉上既使我感到驚異,又有些說不清的感動。我也回報她一個笑容,緊緊捏著她溫熱的手,向山那邊走去,給我說說你在內蒙古大草原的情景吧。好啊,她臉上依然端著坦誠而輕松愜意的笑容,后來干脆閉上眼睛隨著我的牽引走。我承認在那一刻我失神了,她接著的講述進了耳朵的只有七七八八。
你知道嗎,我看了三天三夜的羊,牛和馬。
你放火了嗎,怎么沒看見新聞播。
沒放火,她神色沮喪,微微遲疑著,然后拋出了一個很爛的理由,打火機掉了,當時。
哦。
前方是那座登了一次又一次的山,這兒是山下是山腳,有著我另外一些單純的懷念。我停下腳步,她因為我的停下而停下。繼續走吧,我牽著她拐過山腳,路兩側開滿了我叫不出名來的花兒,沁人心脾的芬芳在空氣中顛倒。
繞過一排粗壯的楊樹,眼前的景致來了一個大轉折。這是一片稍顯低洼的田野,緊貼著山麓沾染著春意,視線甫一接觸便驟然塌陷下來,墜入開闊之中。經過一個漫長冬天的田野呈現出飽滿的黝黑色,四下幾塊黃燦燦的油菜地恰到好處地點綴其中,田埂上則瘋長了一圈一圈的野花野草。我看著她一頭撲進這幅清新自然的畫卷,在空曠的世界里蹦蹦跳跳,放聲大笑,還有尖叫。我站在一條結實的田埂上,看著遠去的她的閃爍著歡快的背影,突然聞到一股潮濕葷腥的味道。也許是一些鳥獸的尸體在田里腐爛了,卻巧妙地勾起我對那個夢的記憶,仿佛是一樣的味道。一種苦澀從我的舌尖蔓延開來,無端彌漫心頭。
她明明在我眼睛注視的那里,卻像游離在我的視線之外,卻像隔著一層層的厚玻璃。因為她不像她,現在的她不像以前我認識的那個她。她以前從不會表現出這個樣子,從不會這樣笑。以前她是什么樣子,又是怎樣笑的呢,我似乎也無法完成對過去的檢索。沒有人能夠規定誰應該是怎樣的,不應該是怎樣的。但是她變化很大。
她想起什么似的小跑過來,從包里拿出一個傻瓜相機,硬塞到我的手里。然后再退回到遠處,揮舞著手臂嘴里大聲嚷著,拍我快拍我!我打了個OK的標準手勢,看見她背靠著陽光,披散著長長的淡金色的頭發,不停地調整姿勢,比劃各種手勢。咔嚓咔嚓,在三月天的那個下午,她爽朗而舒心的笑容便涂在了照片上。按照她的要求,拍最后一張照片時,我半蹲著身體準備好。她站在田野一角的一根水泥電線桿下,收斂了笑容,像另一根矮小的電線桿。她深深地望著我,眼里含著一團說不清道不明的神色,朦朧并且隱晦。她像一個被黑色大衣囚禁住的罪犯,淺灰色圍巾的下擺隨意地垂在胸前,那是相機給我她的最后一面鏡像。咔嚓。我如釋重負地放下相機,蒼白而空洞的陽光刺進我的眼中,流遍全身,我感到一陣燥熱。
她像剛剛完成一個儀式似的,重新露出了輕松的笑容,向我走來。我把相機和相片遞給她,她抓過去看了下,似乎很合心意。我掏出香煙,抽出一支點燃了。見她側過臉看著我,猶豫了下,我又抽出一支遞給她。她的眼睛明顯地灰暗下去,我已經戒了。然后又補充一句,在那次你走之后。我的手僵在那里不知所措,那刻我臉上出乎意料的的樣子一定很傻。她伸手摘去我點燃的那支煙,然后扔了,拉著我在上面的草地上坐下。
你今天很不一樣,我說。
我喜歡太陽,她自顧自地輕聲回答,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歡曬太陽。在我很小的時候,爸爸媽媽都不在家,我跟爺爺在一起生活。爺爺經常帶我去釣魚,通常會在陽光燦爛的天氣里。那個時候什么都沒有發生,什么不用想,什么都不用擔心。河岸兩邊長滿了這樣那樣的野花野草,空氣中是陽光散發出的味道。我赤著腳在河邊到處亂跑,追蜻蜓和蝴蝶,或者擺弄花草,累了就躺在爺爺的懷里睡覺。曬著太陽,暖暖的真好,一會就睡著了。你喜歡太陽嗎?
你真的不一樣了,到底發生了什么。
沒什么,你太專注于自己的生活了,這樣其實并不太好。你知道那天晚上,在那個巷子里,在你遇到我之前,發生了什么嗎。我從出生到現在,丟掉了很多珍視的東西,有自愿的也有不自愿的,都是一回事。只要你不在乎,即使被砍掉一只手或腿都沒什么大不了。反正我從高中開始就開始放縱,跟男生鬼混,也交過一個男朋友,接過吻上過床什么都嘗過了。我就是一個爛人你知道嗎,跟你不一樣。你只是在你一個人的世界中,你可以隨時轉變過來。然而我太張揚太格格不入,身邊的人看我的眼光已經固定下來,已經不容我改變。一個月前我爺爺去世了,唯一真正愛我的人也離開了我。我也要離開你了,雖然我不愛你你也不愛我,跟你在一起有些新奇,也有些枯燥乏味——你不想說些什么嗎?
我搖搖頭,走神了片刻,還是搖搖頭。
嗯,那就沒事了,太陽快要落下了,我要走了,這些相片你要不要,都給你。
她突然用手捂住臉,開始哭泣,你為什么不說話,你為什么這么冷酷。我伸手一把將她攬入懷中,她像觸電似的跳起來,向來時的路跑去。幾張相片被她丟下,飄飄灑灑地躺在地上。我看著相片中她漂亮的眼睛,她的眼睛穿過我的身體,一動不動地盯著太陽。
那陰翳的蒼白的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