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一回家就聽說王欣入獄了，因為斗毆。王欣是我小時玩伴，自來就愣，打起架來從不顧后果，因而人人都怕他。聽說這次他在街上和三個小青年口角，沒幾句撈起根棍子就向一人頭上掄去，結果那人被打成了腦震蕩，在醫院躺了三個月，王欣也因此被收監了。

自小的脾氣到現在也改不了，我很有些同情他。到監獄去看他，卻得知他被押往別處了，現在見不著。我只得折回，像品酒一樣一點點品嘗那些一起逝去的日子。

小時候零食少，可錢也真值錢，一毛錢買得一大把糖豆，嘎嘣嘎嘣嚼半天，很能哄小孩。但那時錢也少，一毛錢也得向大人哭叫半天才討得來。現在看都看不到的桔子水那時賣得可緊俏，一包食用色素幾粒糖精，用涼水一沖，橙黃溢香的，一毛錢一瓶，搶都搶不上。常記得為了能在大夏天偶爾喝上這么一瓶，可沒少纏著爸媽討錢。哭叫蹦跳在地上打滾兒，所有想得到的手段全都用過，有時惹得大人們心煩了還會被結結實實地揍上一頓。但要是揍一頓也真好了，就可以名正言順大哭一場，哭得半個村子的人都聽得見，這樣一來爸媽就受不了了，只得把我從地上拉起來，掏出一毛錢塞到我手上。我一拿到錢就止了哭，抽抽搭搭地掛著淚就笑起來，在爸媽無可奈何的惱笑中樂顛顛地向雜貨店跑去。

王欣的爸爸特別特別兇，全村小孩見到他爸爸都躲得遠遠的，有些躲不及的竟會被嚇哭。因此桔子水對王欣來說更加難得，他常一個人待在圈外看著我們這些小屁孩掛著淚暢快地喝。他總叫我們“小屁孩”，就沖他出生的月份大而且有個他爸爸一樣的大塊頭。小孩子們誰都不愿跟他玩，因為他常欺負人。偶爾我會把自己的桔子水分給他喝，但這只是在只有我們倆的時候，在圈子里時我也就讓他在外面看著我們喝。雖然這樣，他仍對我最好，有人敢欺負我他第一個就沖出去，一拳頭就把對方打個四腳朝天，因而我在孩子圈里很有威信。每次玩打仗游戲，我自然成為一方的司令，就讓王欣做警衛員，沒人敢不同意。不過，打起來時他卻是真打，常一拳就把人家打哭了，游戲只好結束。被打哭的小孩要回家，總是被攔了下來，一圈人一勸就又好了，游戲再繼續。每次總有人哭，哭的孩子總會回家告狀，因此王欣家總有家長找上門來。可是，家長們正相互斗著氣時，小孩子們又玩到一塊去了。小時候的游戲總是玩了哭哭了玩，除了家長誰也不當真。

又一次的哭鬧討錢，沒想到正撞在槍口上，爸不知為了什么正怒火朝天，被我再這么一鬧，怒氣全撒到我身上了。我被爸狠狠打了幾下之后，一看勢頭不對，顧不得哭了，捂著屁股就跑，爸追了幾步沒追上就算了。我抽抽噎噎圍著家門口轉，好久以后逮到一個機會，偷偷溜進屋里，摸出一毛錢就跑，沒被發現。偷偷地買了桔子水，心驚膽戰而又欣喜萬分地躲著喝起來。又是不幸，被王欣撞見了。他討，我自是不給，他就罵我“小屁孩”，我回罵了他，結果就你一句我一句地對罵起來。冷不防他撿起一塊磚頭就向我砸來，我根本來不及閃避頭上就開了花。沒感覺到疼，只覺得有一股熱熱的粘粘的東西冒出來貼在臉上，用手一抹，是血，看到了血我才意識到這情景我應該哭，就張開嘴巴哭起來。哭聲像磚頭一樣砸在附近大人們的胸口上，他們紛紛趕過來，看到了血流滿面的我以及像被釘在了地上的傻愣愣的王欣。爸趕緊抱了我去醫院，一路上我都死死攥著那瓶桔子水。哭聲隨著人群一路砸進醫院，醫生止了我的哭喊，開始給我縫針。醫生說，不要怕，不疼。我根本沒有感覺到疼，只是覺得這種情形不哭實在是不知所措而已。銀針在頭皮里穿梭，涼涼的，就像冬天手里握了的冰塊，刺刺的。

我在家里躺了好多天，王欣的媽媽提了滿籃子的雞蛋看了我兩次。聽說王欣被他爸爸脫光了衣服吊在房梁上用皮鞭抽了好幾次，我真是過意不去。其實，那一磚頭一點也不疼，反而爸也不計較我偷的那一毛錢了，而且每天都有好東西吃，饞得弟弟天天直勾勾地盯著我，我猜他也想這么來一下。只不過天天只能躺著實在很難受，要不我還真愿意再來一下。

幾天以后，王欣偷偷摸摸地來了，抱了一大包東西，打開來，竟全是桔子水。數了再數，整整十瓶吶！我快樂得像個雜貨店的老板。王欣說，他從他爸那里偷了一塊錢，全買給我的。我看看他，明顯還有淚痕的臉上正費力地擠出一個笑來。我沖了他古怪的臉笑笑，打開一瓶，喝了一口，給他喝，他還推開。我又喝了一口，再給他，他接了。我們就這樣一人一口喝起來。直至喝光了全部的十瓶，肚子漲漲的像個西瓜。摸著肚子我們一起笑出來。我從沒有一次喝過這么多的桔子水，兩個人的笑聲就像滴在清水里的血，慢慢洇散開來，彌漫了整個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