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化的死亡
我回鄉,沿小路前行,藤蔓將小路掩沒,途經一坡,坡頂是一片墳場。
講究一點的,鋪上了水泥,立上了牌碑,上面刻上一連串的晚輩的名字。碑前,香燭燒盡,桿尾小枝,插得密密麻麻。炸成紙屑的鞭炮紙,散在墳前,還未來得及降解。這意味著,家人未全部遠走他鄉,時不時還會掃墓。
更多的,一抔黃土,幾個土包,無碑無文,亦無人搭理,雜草蔓蔓,灌木叢生,如果不是因為熟悉,不知此處曾是墳。
記憶中的死,并不可怕,而是熱鬧。
生命枯滅,陰陽相別,一聲鑼響,從村頭敲到村尾,從此告別塵世。
連續幾天,哀樂并不哀,晝夜響徹全村,散落各地的親人,拖著行李,面色疲憊,陸續歸來,哭上一場又一場。
下葬頭天,在一處空地,擺上紙屋,紙錢。所有家人按輩份排列,跪拜,紙屋燃起,熊熊烈火,灰燼隨風飄入半空,煙火處,思念與留戀隨之而去,留下淚眼。
晚上,擺上酒席,親朋好友,鄰里鄰外,紛紛而至。談論幾句酒席菜式,聊上幾句家常,熱熱鬧鬧,把禮金交上。飯后,要么撤離,要么留下,聽親人念悼詞,人們跟著悼詞回顧著,逝者平凡的一生,或傷心落淚,或笑中帶淚。
樂隊奏著一首又一首曲,歌手唱著一首又一首歌,思念的,留戀的,祝福的,熱熱鬧鬧。最后陪伴的一晚,既憂傷又難忘,喪事又被稱為白喜事。
次日清晨,棺木抬出,幡帷花圈跟隨,繞村一周,浩浩蕩蕩,樂隊奏起。鄰里擺上祭品,點上香燭,燃放鞭炮,主家跪拜叩謝,緩緩行,緩緩行,一直到山頭。眾人散去,一座新墳立起,與舊墳為鄰,舊墳里長眠的,是父母,是兄長,是族人,或者是鄰居,花圈圍繞著,并不寂寞。
再過三兩日,親人處理完畢諸事,又拖著行李,揮手道別,那個真切在自己生命中陪伴過的家人,從此只能在夢里,在相片里,再現音容。
永別沒別,小墳立在后山,守望家人。如果不離鄉,逢年過節,跨上幾步,便可去瞧望,鋤鋤草,壟壟土,燃上香,擺上祭品。
鄉村,或許是因為人們見慣動物的生生死死,對人的生死多一份坦然。既然是熱熱鬧鬧而來,那就熱熱鬧鬧送別,哪管生前的紛爭是非。
“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
無懼的死亡
幼時生活的村莊,山水未變,草木依舊,只是祖輩的老人,只剩下了一個。老奶奶向來脾性溫和,與世無爭,手腳靈便,精神抖擻,握住我的手,一如繼往喊著我的小名,招呼著,邀我去她家喝茶。
依然干凈整潔,依然爽朗熱情,依然勤勞善良,依然早耕晚作,老人如一棵堅韌的古松,在風霜雨雪中伸枝展葉。聊身體,聊近況,老人笑笑:“都還好,日子就是這么安安穩穩過!我已活到這個年紀,早已不怕死字了。”
曾孫子放學歸來,她端出備好的飯菜,看著娃娃吃得歡暢,她的臉上安詳。告別,她一再叮囑:再回故鄉,一定去她家坐坐,不管她還在不在!
小坡之后,竹林之處,紅磚屋早已破敗。門上的鐵鎖,繡跡斑斑,輕輕一敲,定會脫落掉地,窗戶的玻璃也缺了半塊,幾條蛛絲掛在上面,搖搖晃晃。
這一家,似乎盡是爭吵與責罵。猶記得,那家奶奶,總會跑來我家,哭哭啼啼向奶奶控訴媳婦的霸道,兒子的不孝。媳婦也會時不時,向人傾訴婆婆的挑剔,不講理。
一屋子的雞毛蒜皮,總是從村頭傳到村尾,吵鬧聲,不休不止,又無和解可能。
事情的結局:老人生病,一場爭吵后,萬念俱灰,一瓶農藥入肚,了結一生。兒子媳婦兩年后,在城里買了房子,搬離村莊。只有空房子,還在歲月里飄,總有一天,它也會殘敗至消失。
死亡,在農村,似乎有種超然。坦然面對,或者遭遇意外,或者主動選擇,生生死死,極為正常。
似乎她們都不怕死,可以坦然面對,都是看透生命,一個順應天年,一個心灰意冷。如果有得選擇,生死只是一念之間。
害怕的死亡
年輕時侯,從未慮及死,生命如此燦爛,死是遙遠的事。
真切體會到死亡,是一只鸚鵡。鸚鵡養了三年,每天在陽臺歡歌,早起,晚睡,呼喚聲不斷,是兒子的好伙伴。
兒子對它天天換食清理,逗趣,看它在籠中上竄下跳,歪著脖子對人嘰嘰,或者從手中奪取食物,成一件樂事,而且習慣了。
某日早晨起來,聽不到鳥鳴,推窗發現,鸚鵡倒在籠子中,死去!兒子急切地拍它,扶它,沒有一點用,鸚鵡已僵硬,死去多時!
當時九歲兒子神色黯然地說:生命都會終結,小鸚鵡去了另一個美好的世界。和小伙伴一塊給它舉行一個葬禮,埋在花園的大樹下。后面幾天,走去陽臺,看見鳥籠,或者靜下來,稍想一下,都是哭得稀里嘩啦。看著兒子的傷心,我也陪著掉了不少淚。
對生命而言,死是一個必然規律,可是留給至愛至親的生者,卻是無邊的痛苦。
于是,我害怕死亡,我恐懼死亡。
我死了,父母該怎么辦?他們將是怎樣痛苦度過晚年?我死了,孩子怎么辦?這么小,誰來給他無微不至的呵護?我死了,我的姐妹一個人,怎么去承擔這么沉重的贍養壓力?我有牽掛,有責任,決不能就此撒手而去。
可是死,卻不斷被提及,消息一再傳來。以前的同事,癌癥去世,電話里的名字被刪除;熟悉的朋友,一頓酒,撒手人寰,留下傷心欲絕的妻子和幼女;認識的女孩,從高樓一躍而下,如一片輕葉。
我害怕,自己會身患絕癥,我害怕,自己會遭飛來橫禍,我害怕,自己還未活透,就匆匆離開這個世界。恐懼來自不是死的本身,而是身后的牽掛。
當病重的父親,昏迷不醒,在生死之間游離,我才明白,生死之間,僅為一線之隔。生與死時時相伴,所謂九死一生,死隨處可見,隨時可見。有多少在昏迷中離去的人,不自知,亦無所謂懼怕。
生和死的意義與價值
于是,自己開始思考生死的意義與價值。
生命的存在方式,只有兩種:活在這個世界,真實存在,音容笑貌,看得到,摸得著,這便是生。另一種是死,生命不在了,剩留痕跡,可以感受,一個名字,一個稱呼,總結著一生。
有生必有死,生如夏花絢爛,死如秋葉之靜。
每一個生命都有長度,有限期,誰也無法超越,無法永生。向天再要五百年,只是一種不甘心的吶喊。所以,生才會顯得猶為寶貴,人們才會珍惜生命。在有生之年,綻放自己的美麗,認認真真地生,即使生命在時間長河里,只似一顆流星劃過,也不失壯觀。
出生,是個偶然,不由自己決定,死亡卻是必然,人可以掌控到一部分。譬如,多些愛惜身體,小心避開一些危險,延長生命,譬如,將生命的質量填充得豐富多彩,而非茍且延喘。
生存的價值是什么?或許是干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改變世界發展的軌跡;或許是突破某些極限,探究出奇跡;或許只是提拎柴米油鹽,安守一處溫暖;或許只是如螻蟻般,維持生命的存在。無論哪種形式,都是在創造著生的價值和意義。
死,生命的終結,畫上一個句號。死,精神的長存,留下一個省略號。
死的意義和價值,由生的質量決定。
臧克家說:有的人活著,卻已經死了,有的人死了,卻還活著。
我們能夠記起的歷史名人,我們能回憶到的先人,從來都是因為精神得以流傳,他們的生存價值,已轉換成一種精神,得以留存,或者以事跡,或者以成果,或者以作品。
人終究有一死,坦然以對,普眾之生,過好每一天才是真。方生方死,方死方生。誰知道,死亡與明天,哪個先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