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夕近秋,熱氣卻還未完全散去,午后的蜻蜓撲騰著雙翅,在頭頂?shù)母叨缺P旋。空氣有些悶悶的。
我朝黑壓壓的天空吐了一口氣,關(guān)上窗戶,習慣性地倚著墻坐下了。
頓時覺得胸口被一只手死死地攥緊,一點點地開始透不過氣來。像是沒有水的魚將告別塵世的那一剎那。沐唯經(jīng)常笑我,她覺得我太感情用事,總是能為那一些她認為芝麻綠豆大的小事哭得哇哇的。她說,你就是現(xiàn)代版的林黛玉。導演怎么不找你,真可惜。
我不怕死地回了一句,你以為導演是你?
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變成這個樣子,現(xiàn)在的我好像一片落葉的飄落也能找個理由為它感傷個好些日子。但,以前的我不是這樣,那時我可以和沐唯一直從食堂叫囂到宿舍,為了某個明星,或是某樣食物,爭得面紅耳赤,爭個你死我活。同樣可以在聚會的時候唱個沒心沒肺,直到第二天撕扯著鴨嗓子回答老師的提問取樂那些沒同情心的同學,誰都知道他們前一天晚上沒比我好多少。
那些都是過去了。過去的都承載著紙飛機飛走了。我和沐唯在二樓教室門口飛了好多紙飛機,飛完就上課了。最后我們都沒再去撿。
我回頭看了一眼,就一眼。
那天以后,沐唯就高中畢業(yè)了。去上大學天,她拍著我肩膀說,蘇意,我等你。然后就坐著他爸的奔馳走了。日子踏著節(jié)拍隆隆地教學樓頂上來回了一圈,之后,我也畢業(yè)了。
有時候,我在想是哪位時光老人在操控著時間呢?他是不是也會打了個盹就忘記了撥時間呢?和沐唯分開之后,我覺得時間就跟靜止了一般,不論我怎么努力地做試卷,分數(shù)總是跟我對著來。有時好不容易高了兩三分,都能對著咯咯笑個半天,跟撿了寶貝似的。
畢業(yè)之后,我才發(fā)現(xiàn),其實我不用那么努力,那樣我們努力地想要去改變的,往往不如人愿,差強人意。
再見沐唯是我從考場出來,走出來的時候心里空蕩蕩的,要多舒服就有多舒服。沐唯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擁抱說,瘦了。
我說,你不在身邊,怎么可能胖?
然后我們就笑,母親也在我們旁邊笑。跟我考得多好似的。旁邊的考生看見我眼睛里都能射出針來一樣,射得我千瘡百孔。我裝著沒看見,在那一個勁兒傻笑。
沐唯和我從小一塊長大,因為我們的父母是老友又是長期的事業(yè)伙伴,她父母又長年出差不在家,所以,我作為家庭主婦的媽媽就擔起照顧她和我的責任,誰都說她是我姐姐。
我們經(jīng)常躺在床上談天說地,雖然她比我大一歲,但還不算有代溝。一到冬天,我倆就賴著,就那樣一直聊一直聊,實在太晚就不起來了。那時候,真恨不得吃喝拉撒都可以代替,那樣我們就可以輪流來了,像值日一樣。
在過了我人生中最最漫長卻又最最短暫的暑假之后,我就隨沐唯來這。這是沐唯爸爸投資的學校,其實我總分還差兩分,沐爸爸說沒關(guān)系,意意語文成績好,就當特長生招了。我逮著沐爸爸的臉狠狠地親了一口。沐唯說,你能不能別這么惡心?
沐唯幫我把東西歸置好,給我介紹了她的另一個室友,她說,她是涼子京。子京的臉長得很精制,像搪瓷娃娃。
從我和子京握手那時候開始,我的大學生涯就這樣子宣告開始了。
才開始,我就明白我舍不得過去了。不想要放手那些過往,不論是沐唯在我們一起瘋瘋癲癲不知天高地厚的還是她走之后我一個人呆坐在山頂看落日的,我總覺得那是我的整個高中,我不希望他們就那樣煙消云散,隨風而去了。
任何時候,任何事物都能讓我聯(lián)想起我的過去,就像現(xiàn)在一樣,只要我空著,腦子里就不受我控制了。
當門打開的那一剎那,我看著了沐唯那張喜慶的臉。子京在她身后。同時,她古井般的雙眼和我渙散的目光對視了一秒,說,你又在這里裝死人,不去軍訓嗎?
不想去。
子京倒了一杯水就走過來了。她說,干嘛不去?老師說軍訓是大學的第一堂課,可以鍛煉身體,還能磨煉毅力……哎,你干嘛打我?她還沒說完就用她如銅鈴般的大眼睛怒視著沐唯,因為剛才打斷她話的就是沐唯手上的抱枕。你再說,我還打你。然后,子京又開始了她的演講。
這已經(jīng)是我來這里之后不知道第多少次遇見的同類型的情況了。子京的話很多,而沐唯總是覺得她的話太官方,然后她們就吵,最后,子京總能找到一系列的歪理弄得沐唯無語。當然,最后沐唯總是以她的拳頭結(jié)束每一場戰(zhàn)役,反敗為勝。
來的第一天,沐唯和子京就拉了一大堆我的學長學姐門給我開歡迎會,結(jié)果,她們就在KTV因為討論某首歌子京說了太多歡迎我的話而被沐唯鄙視,結(jié)果兩個人用話筒吵得不可開交,我們底下的十幾個人看她們在臺上吵得橫眉豎目,最后沐唯氣得吹胡子(如果她有的話)瞪眼。后來我們就看見頭頂上飛來飛去的食品袋,水果皮。
那天晚上,她們又因為電視機里面某個女演員的腿到底抽沒抽過脂鬧到半夜。我走進房間的時候甚至分不清哪個是被套,哪里是床單,因為都碎成了布。
我真的很欽佩這兩個人可以以這種相互對立卻又時刻離不開對方而依存的微妙關(guān)系生活到現(xiàn)在,甚至是五體投地。
這時候的我也只有站在一旁,因為我知道馬上沐唯就會像一頭母獅子一樣開始戰(zhàn)斗起來,這樣的氣氛總能讓她興奮起來,把對手揍得嗷嗷亂叫。而奇怪的是子京似乎很能適應(yīng)這樣的關(guān)系,她們樂此不疲地重復(fù)著這樣的戲碼。
晚上我躺在床上,實在很想要把空調(diào)關(guān)掉,不論外邊有多熱,沐唯總喜歡把房子里弄得冰天雪地的,有時候,我真懷疑她是不是北極的企鵝。隔著被子,我能感覺到每根手指都在顫抖。更悲慘的是沐唯拽著我的手一直在說她的大學,她的新生活,講得津津有味,唾沫橫飛。我一直點頭,后來才想到關(guān)著燈,她也看不見。
不知道是她說累了還是見我沒反應(yīng),她把我的手握得更緊了,然后轉(zhuǎn)過身來問我,意意,我走之后,你和誰一起了?
我搖搖頭,說沒有。我自己一個人,一個人吃飯,一個人寫作業(yè),一個人坐在山上看落日,一個人從教室到食堂,然后又回到宿舍公寓。最后一個人躺在床上想日子怎么過得那么慢。
沐唯笑了,笑得很大聲,我推了推她,子京在隔壁睡覺呢,你別把她嚇醒了。
她跟個沒事人一樣,繼續(xù)瘋狂地笑著,聲音又尖又細。實在笑得不行了,突然用很嚴肅的粗粗的聲音問我,你為我守身如玉啊?這么說,你還是處女座的?
對于她這樣變態(tài)的問題,我向來都不愿意回答。因為我就知道她接下來會問,你就沒一個人的時候想想林洛?
沐唯總能把我看得透透的,她以前總說,意意你在我面前是透明的,還發(fā)著光。我笑,拍著她的肩膀說,你有幾根盲腸,我也知道。她毫不猶豫地拍開我的手說一根。然后,我們就笑。我們總是這樣彼此了解,沒理由的,比親姐妹都親。我媽說過,我們倆臭味相投,跟蒼蠅似的。
那時候,我覺得沐唯的笑容跟陽光似的,耀眼,而且暖暖的,什么樣的冰塊都能溶化。可現(xiàn)在,我多么希望她能也和以前一樣笑,一樣不提林洛,就當不認識,一樣把我抱得緊緊地說,你就是我的親妹妹。因為,原本藏得好好的傷口雖然早就已經(jīng)結(jié)了疤,可當它再次暴露在空氣中,依然是那樣觸目驚心,就連風吹過,也是生生地疼。
我不再說話,假裝睡著了。沐唯也不說話。
子京匆匆推門進來就爬上了床,聲音有些微微地抖,蘇意,沐唯,你們聽見沒有,有女鬼,笑得好可怕,我今晚要跟你們睡,我害怕。
沐唯喊了一聲,你壓到我了。
然后我就聽見了外面的雨點聲,雨下一整晚。
這個夜晚,我想也好多,從來沒有這么清楚過。我不知道這個傷口還要多久才能完全愈合,可我明白,不能因為受了一點小傷就停留在原地。
所以我決定不再把自己鎖在回憶里。
不知道是不是一夜雨的關(guān)系,我總覺得早晨的空氣特別的好,看到同學們都在操場出操,我也套上那套超大號的迷彩服出混在了人群之后。之后,我就后悔了。
密密麻麻的人一動不動地站著不動,長這么大,我還沒站過軍姿。我找了一個我覺得特偉大的理由跟教官報告完就走了,我說的時候親眼見證我們年輕教官的臉從俊朗到變形的全過程,因為我跟他說我媽的妹妹的女兒的舅舅的女兒的表姐的媽媽的女兒來了,我要去接她。
那天過后,我再也沒踏上那綠茵場,生怕他逮到我。
半個月軍訓過后,才真正地開始上課了,我看著班上一個個曬得又黑又瘦的同學骨碌碌地轉(zhuǎn)著他們顯得明亮的眼睛就想到了自己從操場的鐵絲欄外經(jīng)過時像去到動物園的心情。心里直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