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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春天來臨之前,我們再見一面吧。
窗外的冬風蕭瑟,窗子又不大隔音,只聽得見一團風沙撞擊一般砸在玻璃面上的彭彭聲。
去年冬天,我在北平的老宅中為先生讀書的時候,唇齒張開又輕輕地碰合在一起,耳邊輕飄飄劃過自己說出這句子的聲音。當時我念著的是一本薄薄的現代詩歌冊子,并非出自什么著名詩人的,作者只寫著佚名。
從前做學生的時候,先生總委婉地批我念書的調子一板一眼,過于追求字正腔圓的規矩感,反而聽不出文字深入紙背的千回百轉之生動柔情。當時我似乎依然平平淡淡,但先生忽然笑了,接著緩緩地說了兩個字。他說:“好啊。”
我不覺驚愕地看著他。自從去年流亡南方,顛簸輾轉之后,先生的面容愈加清瘦,卻不損失半分清俊儒雅的風姿。他又說了一遍:“我說,好啊。”
——先生心里有我么?
我想問問他,卻難于張口。
世人都道男女之情應當含蓄,中國人的無數欲說還休,像什么“曉看天色暮看云”啦,“衣帶漸寬終不悔”啦,含蓄儒雅背后不過輕輕巧巧的三個字。我雖這樣想著,可自小受到的也只有含蓄式的教育,只懂得含蓄地抒情表達,乍讓我直白地說些什么自己真情真意的想法,反而不會說了。
“先生愿意陪我待到春天嗎?”
時至深冬,十一月的北平瑟瑟吹落了滿樹滿樹的黃葉。先生的身體大不如前,有些時候我不打招呼,悄悄地前去訪他,推了書房的門,見他背對著我,一面伏案筆耕不輟,一面啞著嗓音斷斷續續地咳嗽著。
先生聽得出是我來了。他認得我的腳步聲,明明穿著像我這樣高跟皮鞋的人還有許多許多,然而他只說我走路像貓,并不是真的悄無聲息,腳步聲中透著的是我性格中獨有的小心謹慎的柔軟。于是先生徐徐地直起了腰身,透著冷意絲絲的陽光似乎被空氣融化,流水一般清明而柔軟,照在他瘦削的身子上,細細描摹著他的脖頸與脊背的輪廓。待我慢慢地走近了,他便向著我略略揚出一個和緩的笑意。
午后的時光總透著幾分慵懶。恍惚間,我總想從背后伸出手臂環抱住他,想將我的頭埋入他的脖頸間,在他耳邊用世界上最輕最輕的聲音對他說,可不可以陪我人生的幾程。但倘若我真的那樣做了,是不是意味著我與先生之間真的邁出了我們不可能,更是世人不允許的那一步呢?
貳.
聽我念書是先生難得的休息時光。更多的時候他找我來,是為了我的工作。
先生是國內數一數二的翻譯大家,而家父在世之時與他曾有過一段交往,允我拜他為師。我自幼耳濡目染,竟也略略咀嚼出了些晦澀難懂的西洋文字背后的幾味深意,其中尤其對嚴肅的西方政治學產生了興味。連先生都曾笑說,原來我是個如此巾幗不讓須眉的女孩子。
少年時期的求學之路是艱辛的,尤其是跟了先生這么個對待學問一絲不茍的人。上學堂的時候,我與同桌的女伴玩鬧而誤了聽講,但我們終歸是女孩子,先生不好意思多罰我們,只淡淡地揮了揮手讓我們去走廊上站著。我的好友面子上掛不住,低低地啜泣了一整節課。我也覺著抬不起頭,臉仿佛火辣辣地燒起來,但慚愧至極反而哭不出來,在空中捧著課本,一字一句地跟著教室里的聲音喃喃地念。
然而放課之后,先生走出教室,經過我身邊的時候,我俯身,向著他深深地鞠了一躬。我看不見他的臉色是否有些緩和,卻感受到他的手在我肩上安撫一般撫了撫,接著是一聲輕輕嘆息。他的腳步聲逐漸遠了,我這才直起身體。不知為何,方才沒流下的眼淚,遲遲地迸出了眼眶。
后來我才恍然驚覺,原來我于他之情愫,上學時便已悄然在心底埋下了種子。隨著時光翩然飛越,生根發芽,生長得飛快,宛如我不曾到達的夢里,那場盛開的春天。
不知不覺到了將近二十的年紀,我不愿荒廢這些年在先生身邊獲得的詩書學問,不顧家母的反對,央求著先生替我尋一家合適的翻譯社工作。先生從堆滿紙張稿子的長案邊抬眼望著我,半晌不語。他問:“你母親可同意?”
我誠實地搖頭。而我自然懂得她不接受的原因,畢竟當年,父親便是為了這個送了命的。
“我該眼睜睜看著你像你父親一般么?”
“該。”在大片大片的沉默中,我對著他嫣然一笑,坦坦蕩蕩說出那句我醞釀很久的話,“像家父一般,擁有健康正直的思想。”
那一瞬間,我看見先生深邃如水潭的眼神深處,仿佛浮起清明的亮光。于是我知道我的話說對了,先生這般懂得我的人,不可能不幫我。
真心實意熱愛上一樣事物的時候,探索得愈深入,愈深感自己的淺薄無知。我對西方政治學這門學問也是這般感受。先生在西學的各個領域的建樹均頗深,所以盡管名義上我已不再作為他的學生,但他仍然愿意時時刻刻耐心教導我。可他總說我已經長大,不必像小時那般恪守師徒禮儀。因而,我們的關系由單純的師徒逐漸變得亦師亦友,愈發親近和諧。
與此同時,我不動聲色,卻深情入骨地愛慕著他。
叁.
那是一段時局動蕩的日子,像一鍋滾燙的水在不安地沸騰。灰沉沉的烏云熏染了新建成的西方教堂尖頂,街上行人步履匆匆,腳下卷起翻飛的煙塵。
翻譯社出了大事,一篇文章失竊了。
這原不是什么要緊的事,可我驚覺文章竟是我放在儲物柜里的那篇。文章涉及到西方民主革命歷史,而作者用詞不免激進。那是我前些時候偶然看見,讀起來覺著好奇,拿去請教先生的。先生為我略略做了幾個難點的翻譯,他寫得一手端莊雋秀的瘦金字體,分外容易辨認。
于是,事情頓時變得重大起來。
社長將我喚去。他雖焦急,卻格外耐心地詢問過事情的起因經過,一并問我是否寫下什么過激的詞語。縱然他并未怪罪于我,而我講話時只覺著大腦一片白茫茫。
——我犯了大錯。
社長找先生商議過后,兩人一致覺著最穩妥的做法是先將我送往南方,避一避這陣緊急的風頭。我心知他們皆是為了我好,盡管仍免不了心亂如麻,但到底很聽話地答應了。
可我尤其放心不下的是先生,那篇翻譯文章更是涉及到了他。其實,我雖知道得不大清楚,但他去年流往南方,仿佛是相似的緣由。
果然,我也連累到了他。我懷著挫敗想道,我仍然是很久之前那個不聽話的學生,給最尊敬的先生填了大亂子。
找我前去交代事宜的那一日,先生的臉藏在窗簾遮下的陰翳里,我卻能感受到他注視著我的目光,堅定而平靜。
他并未責怪我,只輕輕地嘆息:“你還年輕。”
“那您呢?”我反問道,“您怎么辦?”
他罕見地未答話,只搖搖頭。我再三追問下,他依然不愿吐露太多心思,只道:“這邊還有事情要我做。”他說得很慢,但吐字清晰且有力。自從患了那整日咳嗽不停的病,我已很久未曾聽過他這般明亮的聲音了。
由此,我知道他心意已決。倘若我再多言,便是不夠懂得他的個性,不夠理解他的堅定。
先生的行為總是很迅速,不過三日已為我安排妥當南行的旅途。母親自然不情不愿,可她不說,只拉著我的衣襟緩緩流淚。我這才覺出自己竟這般對不住她,畢竟她年紀輕輕失了丈夫,最懼怕的應當是女兒以與父親同樣的緣由,永遠地離開她的身邊。
“我會好好保重,不會是永遠。”我也俯身在她的肩頭。自我成年,便再未與母親這般親昵過,而此刻我對著流淚滿面的她的語氣格外溫柔,好像在哄著一個鬧脾氣而哭泣的小娃娃。
自然,我的心緒更是不復安寧。這時候的先生不再像師長一般嚴肅,而是以朋友的身份,輕聲細語地安撫著我。他說南方的冬很溫和,二三月份便可看見盛開的春天。他說我的工作不急于一時,暫且休息一些時日也好,社里的同志們隨時等著我回去。
臨行之日,我至碼頭,感受著冬日冰冷的海風拂面,吹得我的頭腦清醒起來。我明白我的遠走不僅僅為了自己,更為了保全翻譯社里的大家。事情因我的疏忽而起,而我正為此復出義不容辭的責任。想至此處,心情不覺平復下來。
先生來送我,這卻是意料之外的。我深深地凝望著他,從他的瞳孔中看見自己的模樣。我好想讓自己的大腦爭氣一些,把他此時此刻的容顏永恒地影印在腦海里。先生近來消瘦許多,眼下帶著淡淡的烏青,下頷上胡子也清理得不大干凈。每一微小的細節我直至今時今日皆能很清晰地想起,可忽然覺著,好像拼湊不出一個完整的他的影像。
許是被我怔怔地盯著太久,先生不大好意思地微微笑起來:“別看了。”他似乎能知曉我的心思,“有機會再見的。”
“好。”我只好這么回答,因為我相信先生說的一切。
先生與我并肩站著。我喜歡這種在沉默中無聲發酵的時光,喜歡看著遠處朦朧的山嵐之間,一彎清月的光芒逐漸被天光淹沒。月亮似乎墜入海面,“海底月是天上月”,可下一句我卻得克制著自己不胡思亂想下去了。
“月亮落下去了。”先生淡淡地提醒著我時間,“該開船了。”
我向著他點點頭,拎起了隨身的行李箱。
我微微歪著頭,手指摸上他長衫側面的衣兜,我知道那里面裝著他近來常用的藥:“您記得……”
我想說一聲保重。還想告訴他,如果他覺得時機適合,務必讓我回來——還請允許我繼續做他身邊那個不懂事的學生吧。可過于含蓄的本性反倒成了絆口的石子,讓我說不出口。
他笑了:“你放心。”
他只簡短的一句話,便輕輕抹平了我心頭萬千思緒。還未待我細細品味出他話中的深意,汽船的鳴笛聲突兀地響起,驚擾了浮動的流云。我被先生的目光注視著,送上了去往遙遠南方的游船。
直到真實地站在船頭,遙遙遠望著清晨升起的云煙中先生愈發縮小,暗淡下去的身影,我被忽然撲面而來的冷風吹得打了個寒顫,意識到剛剛經歷了一場真正意義上的離別。
“眼前人是心上人”。這句話只能永恒地停留在心底,不可能講給他聽。
肆.
來年春日,我居住在和風細雨的江淮。獨行于長長深巷,我總情難自禁地想象著先生曾在此處的模樣。恍恍惚惚地,我看見他身著一襲青衫的背影走在前方,我微微加快步子想跟上,卻只見那原本便不真實的身影在細細煙雨中逐漸朦朧。
聽身邊的同志說起北平實事,原來去年冬時,翻譯社中果然混入了一些雜類,趁我不覺之時不懷好意地竊取了我的文稿。幸好那人已被查出,事情尚未發酵過大,已然被有經驗的前輩平息下去。
過些時日,社長來信告知,已為我安排好返程的路線。我也收到母親遙遙寄來的一封家書,勸我早些歸家。
如此,我心頭壓著的一塊重擔終于得以卸下,連夜晚夢境都離不開故鄉北平的人情與故事。只是于一摞信紙中反反覆覆翻找,我終究尋不見最心心念念的那個署名。
懷著似箭的歸心至家,與母親相擁而泣,親切共談之后,我首先去了社里,社長一早便交代我須去向他落實諸項必要事宜。
談過工作,社長送我到門前時,我聽見他養在院落里的一只貓兒嚶嚶地拖著長聲叫。大約聽覺不夠靈敏,我總分不清貓叫聲與人的哭泣聲,這時胸中忽然涌上久別之后的萬千感慨,情不自禁地向社長詢問一句:
“請問,先生近來怎樣?”
社長原本悅然的面色忽然凝重了。我的笑意隨著他一同僵在唇邊,然后在貓兒令人脊背發涼的哭泣聲里,看見他的唇一張一合,聽見最不愿聽的話:
“好孩子,你別難受……你走后不久,他便去了。”
伍.
我終究不知道先生的死因。是隱約露出些矛頭的病逝,亦或是某些涉及政治敏感而被掩埋下來的緣由?甚至我想過,或許他并未去世,只是行蹤被秘密隱藏起來而已——可是轉念一想,即使他活著,那種生活也一定過得很痛苦吧。
社長忽然叫住了我,我遲鈍地轉身。
“他去世不久前,給你留了幾樣東西。我本準備過段時日再給你的……”
那是一只皮箱。我誠懇地謝過社長,卻不敢在他面前流露出多余的情緒,生怕心間那隱忍未發的情感一旦展露便無法斷絕,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拎回家后,我將箱子放置在桌面上,這才得以騰出手,緩緩地拭去眼眶中浮現的淚水。
做過一次深呼吸,我謹慎地打開了。從外表瞧不出,小巧的一只箱子竟然容量很深。最上層是幾部嶄新的翻譯書籍,皆是先生與志同道合的朋友所出版的。再往下是一本厚實的西語大詞典。我想起來,這便是先生日日放在書案邊,以供隨時翻閱的那本。
我捧著它,手指輕輕撫過每一張平整且完好的紙頁。仿佛仍是那些在先生身邊的日子,我遇到弄不懂的詞匯,悄悄地翻他的詞典。而先生最寶貝的詞典自然允不得人去碰,他原本也不大舍得我動,卻只是含著笑意輕輕道一聲:“小心些,別折角了。”
緊壓著箱底的是一本簡樸的詩歌冊子。封皮幾乎泛黃,很不起眼,我打量幾眼,一時間卻有些想不出它的意義。
我細致地翻閱著每一頁,似乎有些殘存的記憶在心底某個角落發著微弱的光。忽而從某一頁中滑落下一張照片,像一只枯葉蝶擦過我的裙角。
我蹲下身去拾,目光觸及照片的瞬間,仿佛一根寒針刺入心頭。捏著針的那只無形的手用勁兒不大,動作緩慢,卻比快速直入更叫人痛得綿長不絕。
照片上,是先生老宅的院落。我看見先生長身立于覆蓋著薄雪的枯樹之下。記憶中他不喜照相,照相的時候更是板著面孔不愛笑。這張上也是一樣,而我覺著這樣的他才是最真實的他。
深夜伏案工作的先生,與人交往時儀態大方的先生,低聲壓著咳嗽卻自己不記得按時吃藥休息的先生;因我表現出色而微微含笑的先生,含著薄怒卻不忍心訓斥我的先生,當我迷茫時俯身在我身側溫柔安撫的先生……我從這一張簡單的照片上,看見了太多太多的他。
從旁人口中聽聽聞他離世消息的瞬間,我只是震驚不已。這一刻看著手中捧著已成遺物的書卷,才含著眼淚深刻地意識到,昔日一別,竟成永別。
懷著幾分朦朧的希冀,我的手指飛快地翻到方才夾著照片的那一頁。一行在心頭已然回溫復蘇過來的文字映入模糊的眼簾。薄薄一層書頁上,白紙黑字打印著:
春天來臨之前,我們再見一面吧。
北平的春太短暫,總是被融化在冬日太冰涼或夏日太熾熱的太陽的光輝里。可眼下正是春風微微地吹起,吹得窗外桃花簌簌漫天飄舞,在溫柔的湛藍天色下飛揚,宛若一簇粉紅的煙霞。
這棵桃樹是父親生前親手種植而下的,緣由是母親最喜春日的桃花。現在桃樹早已亭亭如蓋,花開爛漫,迎接著這片盛大的春光。
先生,您知道的吧,今年春天來臨了。
——我依然最想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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