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西方有一千零一夜,我有四年零一天,這四年零一天,是我人生中最慘淡的時光。
? ? ? ? 高一上學期剛入學僅半個月,我得了一場嚴重的瘧疾。因為高中課程難度大,我不敢輕易掉課,除了晚飯后匆忙地到學校附近的診所看一下,白天一直強撐著,沒想到病情一天比一天嚴重,幾天之后,我整個人就虛脫了,晚自習根本上不了,走路差不多就要扶墻。
? ? ? ? 班主任何老師夫婦到宿舍來看我,見我身體虛弱,一個人在宿舍里無助地哭,就讓我晚上搬到他們家去住。
? ? ? ? 何老師教語文,是我當時的班主任(他其實還是我初一、初二時的班主任),張老師是他老婆,教我的政治。他們夫妻二人當時在學校分有兩間平房,另外還有一個單獨的小院和一間單獨的廚房。兩間平房一間作客廳和歺廳,一間從中間完全隔斷,用作臥室和書房,書房里還支著一張床,兼作客房。
? ? ? ? 那一晚我腹痛腹瀉得特別厲害,剛上了廁所,還沒有躺下,又要拉,一晚上進進出出了無數次,完全無法睡覺。更糟糕的是,因為廁所離得遠,我的衣服被一遍遍地弄臟。第二天,我什么也沒說,執意搬出了老師的家。
? ? ? ? 這樣又熬了一天,那天中午,我正準備去教室,在宿舍門口碰到了何老師,他見我臉色蒼白,走路打飄,就對我說:“你趕緊回家看病吧”。我含淚點點頭,稍微收拾了一點東西準備到車站去乘車,剛走出校門,一陣劇烈的腹痛,腹泄瘋狂發作,我進退兩難,但兩相比較,仍感到回宿舍的路似手更加遙遠。
? ? ? ? 我掙扎著挪到公交車站,上了車,還好,那天,車上的人并不多,后面的一、兩排差不多全空著,我忍著腹痛來到最后一排,在座位上坐下來。車在蜿蜒的山路上顛簸,腹痛腹泄一陣陣襲著,我在座位上坐不住,就溜到地板上。車廂里有人用同情的目光看著我,但是沒有人幫我,也難怪,我那天骯臟得簡直就像一個乞丐。好不容易挨到城里,己經是下午4點多鐘了。
? ? ? ? 那時候,哥哥雖然己經在城里上班,但離市區還很遠,而且也沒有電話,找到那去可能也未必在,其他的真是舉目無親。我記得那天好像是星期三,正是學校上課的時間,于是便決定到五中去找我初中時的一個要好的同學。我在路邊找了一輛麻木,讓司機把我送到五中去,可倒霉的是,司機居然稀里糊涂把我送到了師范,等我發現送錯了地方,麻木司機已經走遠了。師范當時處在蔣家崗村那個荒涼的山崗上,比較偏,想再攔一輛麻木回市中心己經非常困難,天馬上就要黑了,我只好一步一挪地往市區走。腹部自始至終疼痛得厲害,我走兩步,不行,就在路邊的亂石堆上躺一下,好一點,再走,等挪到立交橋,己經是華燈初上了。在那個舉目無親的地方,我一個女孩子,必須盡快找到一個晚上歇腳的地方。一個麻木司機靠過來,問到“到哪兒去?”我說“五中,多少錢?”,他說“10塊”,我知道他在抬價,就沒再理他。過了一會,又來了一輛麻木,要價比前一輛低,我便上了車。總算到了五中,并且很順利地就找到了我那位葉姓的同學。
? ? ? ? 那時候五中處在化肥廠旁邊的山崗上,屬城鄉結合部,附近的社會治安不太好,特別是經常有人在校園附近擂肥。葉同學不敢一個人送我去醫院,就找了一個姓毛的同學,兩個女孩子仍然不敢送,最后只好跟班主任老師報告。我記得她們當時的班主任姓李,好像叫李冬生,20多歲很年輕的樣子。李老師又叫了另外一個男老師,年齡和他差不多,姓什么沒有說。他們找來一輛自行車,四個人一起把我送到了二醫院,二醫院的醫生一檢查,說,這孩子都拉脫水了,身體太虛了,趕緊住院吧,于是,我當天晚上就在醫院住下了。
? ? ? ? 第二天,他們輾轉聯系上了我在隨州工作的哥哥,于是,哥哥留下來照顧我,他們幾個就返校了。哥哥當時還是單身,住在集體宿舍,工作很忙,離醫院又很遠,非常不方便照顧我,我個人也因為擔心掉多了課,于是在身體剛有好轉還完全沒有康復的情況下就返校了。臨上車時,哥哥對我說,他會抽空回家告訴父親,讓他到學校來看看我,順便跟我送點營養品。
? ? ? ? 返校之后,因為掉了幾天的課,學習一下子變得非常吃力,特別是物理,生病期間,老師己經把力學這一章都講完了,我掉了幾節課后再去做題,就完全墜入到了云里霧里。說得不怕大家笑,我整個高中都做不到小貓爬繩子和球從斜面上滾下的受力分析,一看到這個題目,就頭痛發怵。
? ? ? ? 那次生病讓我的學習受到了巨大的影響,由開始的輕松應對陷入到了一種手忙腳亂的狀況,因為要趕物理、化學,導致其他的功課紛紛受到影響。但我還是拼命地咬牙堅持,直到一年級下學期,想到二年級總是要分文理科,自已肯定會選擇文科,于是就和其他同學一樣,開始放棄理、化,不再花更多的時間。
? ? ? ? 我的身體還完全沒有痊愈:頭經常發暈,每節課只能集中精力聽10幾分鐘左右;耳朵轟鳴,像是在經歷高原反應,聽不大清楚老師講課;腿疼,邁不開步,晚上經常做噩夢,被別人追趕自已卻跑不動;胸窩發涼,腰直不起來;最嚴重的是頭,頭部里面像沒長住一樣,搖一搖,蕩得疼,晚上睡覺每次都要讓要好的陳姓同學用圍巾死死地捆住。三天兩頭往醫院跑,可我們學校所在的地方就是一個鎮子,這里的醫生也對我的身體狀況無可奈何。
? ? ? ? 身體的不適讓我極度地想念親人,想父親到學校來看看我,可是,從城里返回學校已經有半個多月了,父親一直沒有來,我由最初的失望變得十分怨恨。有一天晚上,我又因為身體的原因再次沒有到教室里去上晚自習,一個在宿舍里哭過之后,提筆給父親寫了一封信,信只有一句話,就是“我看我病到什么時候你們才能來看我”,無頭無尾。信投出去之后,我也不再期待。大約又過了二十多天,有一天我正在上課,班主任在門口叫我“XXX,你的父親來了”,我的眼淚一下子就流了出來,我走出教室,也不看他,只是一個勁地哭。
? ? ? ? 那時候,父親每次到校,都是在何老師家里吃飯。何老師說“吳老師,我先回去,叫張老家中午炒幾個菜”,何老師匆匆地在前面走了,我們隔了一段距離在后面往他家去。父親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父親很抱歉地說“昨天晚上我和你媽收到信后,急得一晚上都沒睡,連夜加工好了米,今天一大早就往這兒趕,你身體怎么樣?信是什么時候寫的?我們在信上怎么沒有看到時間,也不知道寫了多長,哎呀,都怪我們那兒偏,收個信要等個把月”,我還是哭,任他怎么說,一句話也不應,一直快到何老師家門口我才止住。
? ? ? ? 父親的看望起到了一定的安慰作用,但那只是心理上的,那一次生病由于來勢兇猛,且時間拖得長,大傷了我的元氣,導致我高中幾年身體一直特別不好,總是吃不下飯,大熱氣洗個澡也會感冒,幾乎每一次開學和放假回家都會有更加明顯的階段性的不適,但我又是一個非常積極上進的人,這讓我的身體更加承受不起。父親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常常唉聲嘆氣。后來,大約是在我讀高二下學期的時候,那時候,有消息從鎮上傳來,說要從高中生中挑選一名女學生到鎮上從事計生工作,干得好多年后會轉正。鄉里很多人都知道我身體不好,又知道我聰明能勝任這個工作,于是就勸我父親讓我去,我父親有點動心,但哥哥不同意,認為那是個沒有保障的“承諾”,若干年后編制解決不了,還耽誤了學業,征求我個人意見,我也不同意,說實話,我雖然身體不好,但成績還可以,特別是分了文理科后,父親也沒有勉強。父親一向非常民主,對這樣的大事,他一般會聽聽孩子的,特別是哥哥他們那時都已經參加了工作,見識比他要廣,只要說得有道理,他一般都會接受。
? ? ? ? 就這樣,我浴血奮戰,1991年,我高中畢業,由于身體原因,終沒有小學和初中時那般幸運,我落榜了,離錄取分數線少了11分。第一次名落孫山回家,父親沒有說什么,讓我選擇復讀,當時,我的分數還可以,到一、二中復讀不需要交復讀費,父親問我想到哪所學校,我考慮數學有點弱,就選擇了一中。
? ? ? 沒想到這一年,針對我們復讀生的壞消息一個接著一個,先是有應屆生家長上訪,說復讀生占有了他們孩子高考的指標,強烈要求一、二中拒收復讀生,在協調不是很理想的情況下,教委只好折中,讓一中把我們從本校遷到離市中心較遠的五中,半年之后,因為條件實在太艱苦,加上那時風頭已過,又慢慢地讓遷回了本校。接著是上學期快結束的時候,突然接到教育改革的通知,所有的文科生必須在高考前完成對物化生的過關考試,理科生也一樣,不過關將不能獲得當年高考的資格。一時間,為了保證讓每一個學生都能順利地參加高考,學校調節出大量的正課和早晚自習的時間為文科生惡補理化生,為理科生惡補歷史地理。可憐我們這些從高一下學期就沒正兒八經學理化生的同學,又被迫抽出大量的時間去鉆研,這一年完全是打亂仗,感覺還沒進入狀態,轉眼間,高考又來臨了。
? ? ? ? 復讀的這一年,我的身體是越來越差,早在高考前的一個月,身體就完全崩垮,天熱,睡眠差,腦子成天像失了靈的水籠頭不受控制,困到了極點,卻整晚整晚睡不著覺。有一天上早自習,頭疼得實在厲害,我就溜到校園里轉了轉,結果,被班主任朱老師逮了個正著,他認為我早自習不好好學習出去玩,罰我在教室門口面向教室站了一個早晨。正好那天還有個陳姓同學前一天晚上偷跑回家拿東西,早上返校時也被逮住,于是我和她一左一右,在教室門口結伴示眾。
? ? ? ? 疾病的折磨,讓我的性格越來越古怪,自私,不能包容人,說話也不顧別人的感受。說實話,也不是我一個,當時在我們班,這樣的人比比皆是,體格的不健康導致我們心理的不健全。可是,我們當時沒有社會經驗,自已不知道該怎么做,也沒有人告訴我們應該怎么做,我們很多人的脖子上都像套著一個繩索,拼命地掙扎,卻無法解脫。多少年后,我常想,如果那時候有個人讓我高考前回家把身體調理一下,我何嘗不能考一個好一點的大學,可是,很多人都認為我們沒有考好是心理素質差,經不起考試,這是他們為我們貼的標簽,我們欲哭無淚。身體是革命的本錢,沒有慘痛的經歷,你可能永遠都無法領會到它的深刻含義。
? ? ? ? 1992年7月的7、8、9三天,既是我最期待的日子,也是我最陰晦的日子。這三天,特別是最后一天,腦心舒(一種對大腦有鎮靜作用的營養液)喝完了,身體嚴重虧空,想到教室里睡一會,可是頭疼得厲害,完全睡不著,中午因為想擠點時間休息,又沒有吃午飯,這樣頭更加像失了靈一樣,想出校去買一盒腦心舒,又不知道離學校大門最近的藥店在哪里?有多遠?會不會誤了考試?這樣糾結來糾結去,考試的時間到了。一進考場,我就覺得渾身發抖,大腦不聽使喚,手也不聽使喚,答題卡上的方框半天涂不黑一個。監考老師看我身體狀況有些不對勁,就關切地問我要不要看一下醫生,我搖了搖頭。考試結束后,我由兩個同學攙扶著回到宿舍,倒在床上,我突然覺得這一切都該結束了。
? ? ? ? ? 考試結束后,二哥是第一個趕到我宿舍的人,他看到我精疲力盡地爬在床上,體貼地說“累了吧,休息一會再走”,我其實想哭,又不想哭。我那時沒有想到這些,今天,當我寫到這兒,我在想,我親愛的父母兄弟,我高考的時候你們在哪里?如果當時你們能為我做一點事,哪怕是送一劑腦心舒也好啊!由此,我想到,現在的父母,他們在孩子高考的時候能夠放下手中的一切,到現場去陪陪孩子,這是多么明智的決策呀!
? ? ? ? 我剛從高考場上下來,侄女就降生了,她們很高興地讓我接替母親照顧嫂子和侄女。沒有人知道我當時是多么需要人照顧,可是家里多年的付出、可能失敗的高考都讓我理屈詞窮,我只好什么都不說。媽媽回去后,我就接替她幫忙照看嫂子和侄女,說是照看,其實主要只是幫忙洗洗床單、尿布等,但是,就是這點小事我做起來也格外痛苦,因為我雖然表面上看起來像是一個健康人,可是只有我自已知道,我的身體就像一個被掏空的枯樹,隨時可能轟然倒下。我經常在做完家務事后,站在哥哥場子外面的那一棵萬年青樹下淚流不止。
? ? ? ? 不久之后,高考分數下來,最后一門政治考得一塌糊涂,這可一直是我的強課。我已經沒有力氣悲傷,但是總的還好,想想辦法,還是可以有書讀。但那時,在我們那里,考生掉檔的問題十分嚴重,為了保險起見,哥哥開始四處找關系托人,通過部隊的二爹找到他氣象局的哥哥,又通過他哥哥找到某科研所的老鄉,老鄉又找到他某工程學校的老師一一負責該校招生的學生科科長,科長答應一定把我錄到他們學校。
? ? ? ? 一切似乎有了轉機,這期間,我還是經常哭泣,有時候是因為身體上的原因,有時候是因為心里難過。
? ? ? ? 本以為一切正在向好的方面發展,開學了,所有的煩惱都會煙消云散,誰知道,臨近開學時,我們突然接到通知,說今年紀委查的嚴,該工程學校不錄文科生,我市有10幾個像我一樣的文科生都被刷掉了,這無異于一個晴天霹靂,我覺得大腦一片空白,不想說話,不想思維,只想找一個沒有人的地方,讓憂傷靜靜地流淌。
? ? ? ? 大中專院校的錄取通知書都下得差不多了,能不能被錄取已經一目了然,沒有希望的同學又開始準備復讀。哥哥廠里有個同學,他弟弟當年也沒接到通知,準備到我原來就讀的高中復讀,他和哥哥在一起商量,說讓我們一起去,二哥甚至已經跟原來的班主任何老師打好了電話,可是我無動于衷,我只有一句話“我覺得我不是學習不好,我身體不好,再讀十年我也考不上”,此后就一言不發。我堅決拒絕復讀,大哥見我毫不松口,在他單位操場上氣急敗壞地說“你不讀你就跟我滾”,我二話不說,扭頭就去,義無返顧。我沿著他們單位西邊的外墻往北走,我知道,那里有一條長長的鐵路線,我想我是不是可以一直走到人生的盡頭。
? ? ? ? 那時候,夕陽已經下到了山坡,到處炊煙四起,大人們開始呼喊著自家小孩的名字,孩子們牽著牛急急地往回走,路上行人匆匆,每個人都有一個奔走的目的地,可是我,一個落榜生的出路在哪里?我不禁悲淚長流,萬念俱盡,只盼著那奔馳的列車靠近,以帶走我憂傷的靈魂。
? ? ? ? 也許是命不該絕,我在鐵路線旁坐了半個小時,居然沒有一輛火車通過。天已經完全黑了,我擦干眼淚,準備找一個地方先休息。哥哥的家我已經不想回了,老家又那么遠,我想到我同學的妹妹正在哥哥家附近的高中讀書,離這兒又不遠,就決定去她的宿舍借一宿。那時候同學的妹妹已經在讀高中,我躺她學校宿舍的床上,看著窗外學校教室里那熟悉的燈光,既排斥又向往,復讀的心在那一刻又復蘇了。
? ? ? ? 幾天后,我背著行李和哥哥同學的弟弟一起,再一次踏上了那片熟悉的土地。我雖然再次選擇了復讀,但己毫無斗志,我看到那些應屆生們忙忙碌碌,像極了我曾經的模樣,感到既不值,又有些欽佩。
? ? ? ? 我進教室后的第一節課是歷史課,進行單元測驗,見到歷史老師的那一刻,我一下子羞愧萬分。教歷史的還是原來教了我三年的楊老師。楊老師個子高高的,非常儒雅,走路很輕,給人一種飄逸的感覺。我應屆時,由于歷史成績非常好,他雖然沒和我說幾句話,但他的眼神經常會流露出對我的贊賞。當年的學生轉了一個圈后再回來,我覺得真是無顏以對。楊老師在發試卷時一定注意到了我,因為我感覺到他在我身旁停留了一會,但是我一直沒有抬頭,后來在做題的過程中,我又一次感覺到了他的停留,但我還是沒有抬頭。人生轉了一個圈,又回到了四年前的起點,再見到曾經熟悉的老師,心里真是既無奈又百感交集。
? ? ? ? 單元測驗對我來說真是太簡單了,做起來毫不費力,時間過了一半,當別人還在拼命思考時,我已經全部做完,正在這時,何老師在教室門口大聲喊“xxx,你出來一下”,我尷尬地看了楊老師一眼,逃也似地離開了教室。來到教室外面,何老師對我說“你的通知書下來了,家里人讓你趕緊回去”,我收拾行李,以飛快的速度離開了那個令我熟悉而又尷尬的校園。
? ? ? ? 回家后我才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原來我被x工程學校刷掉后,李科長感到有負重托,于是好心地幫了一個忙,把我的檔案轉到了我后來就讀的那個學校的學生科長,讓該校把我錄取了,這真是一個天大的喜訊,我的龍門之路一波三折,最后竟然因禍得福。要知道,當時那個學校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我上學后,經常聽同學們講他們當初上該校的艱難,就感到自己當初所受的一切磨難都是值得的。
? ? ? ? 我終于半跳出龍門,從此,海闊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