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不能說話了！不再有喜怒哀樂，也徹底忘記了這個世界。她被重重迷霧緊緊包圍著，迷失了方向，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那條林蔭小路上疾行的蝸牛
從老家到附近的長途公交車站有一條林蔭小路。這條小路記錄下了每一次我離開家時媽送我的情景。這一送跨越了二十六個春秋。
一年前，媽終于停止了送別的腳步，因?yàn)樗乃枷牒挽`魂早已脫離了她的軀殼。
（01）
一個春夏之交的傍晚，涼風(fēng)習(xí)習(xí)，晚霞被幾片云彩遮擋著失去了往日絢爛的光芒。通向東邊大壩的土路上異常的寂靜，趴在路邊的一只野狗也耷拉著腦袋沒心情汪汪叫了，田野里殘存著幾株孤零零花草特別搶眼，所有這一切都在暗示人們這是一個凄苦的災(zāi)荒年月。
勞作了一天的人們由于饑餓再也沒有能量走出家門，田野里的花草只要是毒不死人的早被人們挖回家去充饑了。
此時王老漢和他手推車上趴著一個五六歲的小丫成了這條路上唯一的風(fēng)景，他正急匆匆地往東壩趕。
小丫自出生以來，這天晚上打扮得最漂亮，兩根五股辮倔犟而驕傲地翹在后腦勺，辮梢上還扎著紅頭繩，上身的藍(lán)底兒白花罩衫兒是她唯一的一件沒打過補(bǔ)訂的衣服。
五股辮是大她三歲的二姐親手編的，罩衫兒是大姐從嫁妝里擠出錢做的。更讓小丫高興的是，小她兩歲的弟弟居然還送給她兩個烤熟的鳥蛋，她沒舍得吃，在手里擺弄著。
小丫因受到如此高的禮遇而受寵若驚，激動得說不出話來，盡情地享受著身體隨著手推車轱轆一起一伏的快感。
她根本不知道，他是王老漢從五個孩子中精心挑選出來預(yù)備送人的。交換條件是半袋兒米。
小丫不是別人，正是媽，這件往事是我成年后媽才講給我聽的。媽出生于上世紀(jì)四十年代末一個貧苦的農(nóng)民家庭，家里兄妹六人，媽排行老五，上有倆哥，倆姐，下有一個弟弟。大舅二十歲時突然得病身亡，姥思子心切導(dǎo)致精神失常。
悲苦交加中，為了減輕家里的負(fù)擔(dān)，姥爺打算送出去一個孩子。在余下的五個兒女中，媽成了首選。結(jié)果因?yàn)閶尩膫€人條件太差沒送出去，讓人退回來了。
說實(shí)話，媽長得有點(diǎn)丑，不規(guī)整的眉毛下鑲嵌著一對小眼睛，她自己美其名曰“豆角眼兒”。或許是小時候沒刷過牙，或許是水土的原因，媽的牙特別黃，另外媽的嘴有點(diǎn)偏大，只要微微一笑黃牙就暴露無遺。
媽不但個子矮小，而且先天脊柱側(cè)彎，整個身體向左前方傾斜。為了不被別人落下，走起路來，她的兩條小短腿兒自然要加快頻率，向前一躥一躥的，這時她的臉和地面幾乎是平行的。從遠(yuǎn)處看腦袋仿佛縮在了身體里面，儼然一只疾行的蝸牛。
我常想，媽存在于這個世界上最大價值就是襯托其他人的優(yōu)秀和完美。終其一生，她都在用她的卑微，善良，容忍和息事寧人來彌補(bǔ)自己先天條件的不足。
（02）
二姨比媽大三歲，她家和我家隔著一條河，之間沒有近道，騎自行車去大約要一個半小時。看到二姨第一眼后，我就特別欣賞和羨慕她，她絕對稱得上是美女，不但五官好看，而且身材好，穿的衣服也總是時尚得體。
第一次去二姨家，是我十歲那年的冬天，還有幾天就要過年了。媽領(lǐng)著我從老舅家走了幾里地的土路來到一個大院子里，一位窈窕淑女正站在一間屋子前等著我們，我注意到她手里拎著的是一大袋兒餅干，屋子門上寫著衛(wèi)生室三個大字。
后來我猜想那個大院子是大隊(duì)，直到那時，我才知道二姨原來長得這么漂亮，還是衛(wèi)生室的衛(wèi)生員，不像媽每天要臉朝黃土背朝天的干農(nóng)活。
看到媽和我，二姨沒說什么，只笑了一下就在前面帶路，我和媽在后面跟隨。
“他老姨來啦！進(jìn)屋吧！” 二姨夫長得高大魁梧，皮膚黝黑，一臉兇相，和二姨的美貌形成鮮明的對比，開口說話時高八度的嗓門更讓我恐懼。
媽說，這門親事二姨開始說啥也不同意，后來因?yàn)槎谭蚣覘l件好，雙方老人盡力撮合二姨才勉強(qiáng)答應(yīng)了。
“在家呢二姐夫！” 媽小心翼翼地招呼一聲后，就悄悄坐在了房間一角的凳子上一臉的尷尬，不知道說什么好。
晚飯后，表哥，表姐和我一起打撲克，機(jī)靈的表姐總是贏。表哥就愛把一張小牌留在手里，等著借光，結(jié)果輸?shù)臅r候多，為此表姐給她起個外號——借光。
早上起來，表姐還特意給我編的小辮，比我自己編的好看多了。二姨一直在廚房里忙碌著，透過朦朧的水蒸氣，我注意到廚房里的一個桌子上放著三四個方盤，里面裝著各種熟食，香腸，豬爪，豬心，皮凍，還有四五個煮得黑紅的豬肝。由于從來沒見過這種陣勢，我突然產(chǎn)生一種念頭——在二姨家多待幾天。
“這什么玩意？竟瞎弄......” 還沒等吃早飯， 二姨夫高八度的聲音嚇了我一跳，他是埋怨二姨把熟食煮過火了，緊接著傳來一陣鍋碗瓢盆的撞擊聲。二姨和媽都沒敢吱聲，表哥和表姐也嚇得屏住了呼吸。
后來怎么吃的早飯，還是沒吃早飯我就不記得了，只記得媽領(lǐng)著我悄悄地離開了。臨走時，我偷偷看了二姨一眼，她苦笑著，眼角好像噙著淚水。那是我成年之前唯一一次去二姨家。
后來二姨夫由大隊(duì)書記升為鄉(xiāng)建材廠廠長，他們家也成了當(dāng)?shù)氐氖赘唬依锊坏写筘涇囘€有一輛專供出行用的小客車。
記得每次親戚家辦事情，二姨全家一行趾高氣揚(yáng)地從小客車上走下來，吸引了眾多親朋好友的目光，他們時尚高檔的裝束也令周圍人嘖嘖贊嘆。媽領(lǐng)著我們兄妹幾個卻像怕見人似的，偷偷躲在一個角落里。
“這不三丫頭嗎？咋老成這樣子！” 熟悉的人見了總帶著憐憫的表情說。
“哦，你們是姐倆呀！長得也不像啊？”
“你是姐姐吧？”? 生人見了總會覺得奇怪。
“這是我二姐。” 媽訕訕地回答，臉由于燥熱漲得通紅。
不過一回到家，媽低落的情緒就一掃而光。她常說：“只要能讓我吃飽，我就什么都不怕！” 她是被小時候的挨餓嚇怕了。在廚房洗碗或者在燈下縫補(bǔ)衣服的時候，媽常常情不自禁哼著她小時候的流行歌曲——《一條大河波浪寬》，《九九艷陽天》《洪湖水浪打浪》......
“萬一哪塊云彩有雨呢?” 媽看著我們兄妹，開心地說。
我們兄妹幾個挨肩兒，還沒有爺爺奶奶幫襯，盡管爹媽一年到頭不停地忙碌，日子過得還是有點(diǎn)兒緊吧，常常入不敷出。實(shí)在缺錢時媽就東挪西借，當(dāng)時我一直不理解媽為什么不和二姨家借錢。
而每次在姥家，二姨看到媽時總說，“缺錢你就吱聲！”?
媽卻說：“還行，夠花！”
（03）
媽由于弱小和卑微對周圍人不會照成任何威脅，我一直認(rèn)為，這是造成她人緣極好的主要原因。
我們家東院二嫂和她家鄰居的老嬸兒倆人三天兩頭兒對罵，矛盾的焦點(diǎn)是兩家共用的一段院墻和房子后面緊挨著的菜地。誰家侍弄菜時在交界處，多培了幾鍬土，誰家故意踩死了對方的幾棵苗，誰家把拖鞋放在墻頭上占用了公共領(lǐng)地......所有這些都能成為挑起戰(zhàn)爭的理由。
他們兩家罵了好多年，結(jié)了好多年的仇，我們也聽了好多年的笑話。因?yàn)槊苛R一次，二嫂和老嬸兒必到媽這里傾述。
“老嬸兒啊，昨兒個我剛買的辣椒秧，沒等栽呢，就讓那個精神病偷走好幾棵。問她，她還不承認(rèn)！一肚子壞水，缺八輩子德了......”? 一天早上剛吃完早飯，二嫂就氣憤來跟媽訴苦。
“二嫂，你說二老娘們損不損，賴我偷她辣椒秧......”? 正說著二嫂的仇家——老嬸兒，急匆匆地從院子里走來。
為了避免尷尬，媽急忙迎出去，但為時已晚，兩個仇人撞了個正著，瞬間兩個高音喇叭同時斷電。正往屋里進(jìn)的老嬸兒緊急剎車后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zhuǎn)彎，隨后一言不發(fā)地走了。那次之后，二嫂仍然經(jīng)常來訴苦，老嬸兒卻再也不來了。
無論誰來說啥，媽只管聽，只管勸和，從不外傳，也不挑撥離間。堡子里誰家有鬧心事都愛找媽說，媽因此也落個好口碑好人緣。
我上高中后，家里條件略微寬松了一些，媽會打小麻將，農(nóng)閑時偶爾和幾個老太太玩幾次。
那時伯父家的三嫂不知為啥得了抑郁癥，整天一個人悶在家里，不愛出門，也不愛說話，還經(jīng)常恐懼。三哥幾經(jīng)尋醫(yī)問藥，也沒有明顯好轉(zhuǎn)。
后來他突發(fā)奇想，讓媽教三嫂打麻將。雖說媽會打麻將，但一年下來，她也玩不了幾次。畢竟農(nóng)村，這一把那一把的零活兒有都是，抽不出幾天閑空。但對三哥的請求媽還是滿口答應(yīng)了。
那一年，媽擠時間陪三嫂玩了大約半年時間麻將，家里農(nóng)活爹一個人干不過來，耽誤不少事兒。媽看在眼里心里著急，卻還是每天樂呵呵地三嫂打麻將，常常和我們開心地談?wù)撊┎∏榈暮棉D(zhuǎn)的情況。
三嫂學(xué)會打麻將后，一門心思都在麻將上了，就忘記了恐懼，性格也變得開朗了，半年后，媽竟然治好了三嫂的抑郁癥。
三哥逢人就講，我老嬸兒是我的恩人，比我親媽還親。
（04）
媽與人為善，息事寧人，寬容忍讓的處事原則不但用在了街坊鄰里身上，還用在了教育子女方面。
大哥從小就頑劣任性，我行我素，不但沒有哥哥樣，反而經(jīng)常欺負(fù)我和二哥。家里有好吃的他先搶，一定吃得最多。爹媽吩咐我們干活的時候，他卻逃之夭夭，跑外邊瘋?cè)チ耍袝r還得寸進(jìn)尺，領(lǐng)著一大幫男孩子，來家里搗亂。跟她理論，他就耍橫的，甚至罵人打人。
小時候，有一次在和老大打仗中我又吃虧了，我去找媽評理，媽和爹正在園子里種菜，他們把我的訴求當(dāng)耳邊風(fēng)。我越想越生氣，別人家哥哥都很有樣，關(guān)照弟弟妹妹，他不但沒有樣還故意欺負(fù)人，而且還沒處說理。想到傷心處我就在旁邊哭鬧，媽不耐煩了，突然來一句：“上一邊哭去，誰讓你惹他的，活該！”
這句痛心的話我一直記得，我深深體會到媽的糊涂，我多么希望媽能狠狠地揍老大一頓，但媽選擇了放任和寬容。
老大是初三下半年自己提出不想念書了，要出去打工，還有幾個月就畢業(yè)了，也不堅(jiān)持了。老師來家訪，勸老大回去上學(xué)，老大躲在屋里頭影不見，對老大的固執(zhí)和無理爹媽沒采取任何措施，只是無可奈何，暗自著急上火。
我再次盼望爹媽能痛打老大一頓，可是他們還是沒打他，而且也沒罵他。媽對他的態(tài)度總是息事寧人，求一時安穩(wěn)。結(jié)果老大的氣焰越發(fā)囂張，做事從不考慮后果，我行我素，沒有責(zé)任感。
（05）
隨著年齡的增長我不再記恨媽，對他的感情更多的是同情和憐憫，一心希望苦了大半輩子的媽能過上好日子。可她的一些做法，卻讓我很失望，同時也無形中在我們之間出現(xiàn)了一些新的矛盾。
我給她買好吃的，她總是不舍得吃，東家送點(diǎn)兒，西家送點(diǎn)兒，到處張揚(yáng)，逢人便講這是她大女兒買的，結(jié)果分到最后往往沒有她自己的份了。
我說：“給你買點(diǎn)東西你緊顯示，這回好！”
對這個結(jié)果媽毫不在意，她大概更喜歡這種精神上的享受。
有時，她把東西收起來一直留著，留著，終于等兒女們聚齊了，東西也放過期了。這時她又不舍得扔，趁沒人時偷著吃，常常吃壞了肚子。
很多年前，媽就有愛壞肚子的毛病，她的肚子尤其見不得油水。記得小時候，平日里大餅子就土豆白菜湯時，媽身體倍棒兒啥毛病沒有。一到過年，吃點(diǎn)魚肉，包兩頓餃子，媽就來病了。上吐下瀉，渾身直冒虛汗，一整天蜷縮在炕頭的被子里。爹不會做飯，一家人圍著媽打轉(zhuǎn)轉(zhuǎn)，希望她快點(diǎn)好起來。每逢這時，整個家就陷入了一片黑暗。
每次給媽買衣服，我都費(fèi)一番心思，大號的太長，小號的又太瘦，既要合身還要盡量遮掩她特殊的體型。其實(shí)我也知道她穿什么衣服也不可能好看，就是穿個亮堂勁兒，讓媽在人前找到自信，甚至驕傲起來。所以我很執(zhí)著地給她買了左一件右一件的新衣服。
有那么多新衣服，她還是不舍得穿，專挑舊衣服穿，總想把新衣服留著。十幾年前的舊衣服不舍得扔掉，左一堆右一堆在那放著，看得我直鬧心。有時新衣服和舊衣服裹在一起放在旁邊的小房里被耗子磕壞了，我看著都心疼。
多年前的那些破爛兒，我一扔掉，她就撿回來，而且跟我打游擊戰(zhàn)，好像故意氣我似的。
“破家值萬貫。” 這是媽常常掛在嘴邊的又一句至理名言。
有點(diǎn)潔癖，又有點(diǎn)偏執(zhí)的我實(shí)在是看不慣媽的這種生活習(xí)慣，常常為這些小事兒和她爭執(zhí)，甚至惡語相加，最后我們娘倆都?xì)獾脡騿堋６嗄陙韼缀鯖]有和媽心平氣和地聊過一次天。
“來了就惹氣，不來吧，還總惦記。” 媽經(jīng)常無奈地自然自語。
（06）
每次回家我都和媽鬧矛盾，可每當(dāng)我從老家走的時候，她的氣就瞬間消了，一定要送我去車站，還總要給我準(zhǔn)備扛著一袋子土特產(chǎn)。
怕我不要，他倆一般都背著我準(zhǔn)備好東西，一但我走了，媽就扛著袋子在后面開始追我，儼然一只疾行的蝸牛。拿十來斤的東西我就覺得吃力，可小蝸牛扛著幾十斤重的袋子卻走的輕松自如。
有一次，爹媽背著我，裝了滿滿一袋子山芋，非讓我?guī)е?/p>
“你整這一堆東西干嘛 ，家里都沒地兒放，什么好東西？想吃哪沒有賣的？” 一向?qū)Τ圆簧闲牡奈铱匆娞鄸|西就鬧心，連珠炮似的數(shù)落她們。
“也不是給你的，給老爺子，老太太拿回去，這東西擱不壞。” 爹媽對我的反對毫不在意，一門心思就想讓我把東西拿走。
從老家到小站的那條林蔭小路上，我在前面拎個小包輕盈瀟灑地走著。媽在后面緊緊追趕。
這時迎面走來一位陌生人，媽離老遠(yuǎn)就熱情地打招呼。還沒等人家問，她就自豪地宣布前面這位是她大女兒，昨天來的，今兒個有事著急回去。她向人家介紹時那個自豪勁兒和興奮勁兒就甭提了，好像我是什么大人物似的。
聽了媽的熱情招呼，對方出于禮貌勉強(qiáng)停下來，卻沒正眼瞧媽，最可氣的是媽卻總看不出來火候 。
“這個你應(yīng)該叫三大爺，從西院你大嫂那論的……”
我不耐煩地哼了一下，算是打招呼了。
“這是我大閨女！家里有事著急趕車回去！” 她激動地又重復(fù)了一遍。
“哦！什么時候來的？”? “三大爺”? 終于瞄了我一眼，附和了一句套話。
“來好幾天啦！這不趕上放假嗎？”
“串門兒去呀！”? “三大爺” 說完這句表達(dá)告別的話，快速向前走去。
“平時上班沒有空，家在…… ”
媽特意扭過頭去繼續(xù)說，剛想向人家介紹我的家庭住址，發(fā)現(xiàn)人家已經(jīng)走遠(yuǎn)了。媽張開的嘴唇僵在了半空中，這時媽總會用她獨(dú)創(chuàng)的方式完成這段告白。她聲音開始變小，又好像自言自語地把后半句話嘟囔完，然后她會習(xí)慣性地看我一眼，當(dāng)看到我不屑的表情時，她的臉就會脹得通紅。
這種情形我已經(jīng)司空見慣了，我長大后，家里日子越來越好了，哥倆也頭腦靈活，買賣做的越來越興隆，媽家成了村里有名的富裕戶。
媽腰桿兒挺直了，在人面前說話也有底氣了，整天笑呵呵的。每次遇到熟人，她都特別的熱情，興致勃勃，喋喋不休地向人家隆重介紹她的兒女。
畢竟媽的外形和長相不招人待見，所以媽的熱情換來的往往還是別人的不屑一顧。她的熱情經(jīng)常顯得那么的尷尬和多余，而她自己卻全然不覺。繼續(xù)以她超乎尋常的熱情面對周圍的人和事。她越是這樣，我越生氣。
我甩下了媽，快步直奔車站走去。上了車，媽扛著袋子急忙攆上來，她雙手舉著袋子剛想往車上放，
“都告訴你不要了，拿回去吧！” 我賭氣地說。
聽了我的話，由于沒想到我會突然生氣，媽一臉的疑惑，手隨之像過電了似的，急忙撤了回去。但她還是不甘心，舉著袋子眼巴巴地看著我，在等著我的恩準(zhǔn)。
“放那兒吧！”看著她的可憐相，我生了惻隱之心，不耐煩的說。
終于獲得恩準(zhǔn)，她如釋重負(fù)，急忙把袋子放到車上，笑容瞬間洋溢在她滿是皺紋的臉上。
（07）
我和媽矛盾的焦點(diǎn)還不止這些，她不但慣壞了老大，也慣壞了她的大孫子——小宇。
侄兒剛剛斷奶，老大兩口子就開始做起了小買賣，起早貪晚，把侄兒扔給媽整天帶著。媽繼續(xù)用她那一貫的忍讓，息事寧人的方法教育她的孫子。
沒多久，侄兒就被媽塑造成一個驕奢蠻橫，自私任性的頑童。他經(jīng)常無故磨人，故意氣媽，她常常被氣得渾身哆嗦，卻不舍得打他一下。
侄兒的磨人在堡子里都出了名了，熟人一看到我就說，小宇（侄兒）又磨你媽啦，給老太太氣得到處躲。
媽曾經(jīng)用躲起來不讓侄兒找到這招嚇唬他，開始還真管用，侄兒一看找不到奶奶了，就著急了，保證說以后聽話。可是時間長了這招就不靈了，他開始變本加厲磨人，有時甚至敢跟我頂嘴。我要暴打他一頓，讓他接受點(diǎn)懲罰，可是一到這時媽就發(fā)瘋地?cái)r著 ，并反過來數(shù)落我。
“誰家出門在外的丫頭啥事兒都管！”? 媽又用一句至理名言來教訓(xùn)我。
有時媽實(shí)在生氣了，就發(fā)狠：“等你媽回來，我非告訴你媽不可！”
可是人家回來時，她卻沒事了，好了傷疤忘了疼。于是，侄兒吃定了媽的脾氣，氣完媽后還要補(bǔ)充兩句，“就氣你，就氣你！活該！”
每次帶侄兒去親戚家隨禮，媽都吃不上飯，呆不一會兒，侄兒就連哭帶嚎非要回家不可。親戚家一桌子菜沒有他想吃的，非讓奶奶回家給她親手炒菜，媽擰不過他，每次都依了他。
侄兒出去和小孩玩兒，媽也心不靜，提心吊膽，只要聽到外面有小孩的哭聲，就知道又是侄兒惹禍了，說不定又把哪個孩子打了。遇到這種情況，她從不懲罰侄兒，一個不字都不說，相反，她買罐頭，買點(diǎn)心代替侄兒去人家賠禮道歉。久而久之媽培養(yǎng)了一個我行我素，毫無感恩之心，毫無責(zé)任感的寄生蟲。
有一次侄兒實(shí)在過分，當(dāng)著我的面不但頂撞媽，還出口不遜。有他奶奶的仗勢，他已經(jīng)不把我放在眼里。當(dāng)著媽的面，我強(qiáng)忍怒火，沒動聲色。趁媽出去的空檔，我拿起掃帚對侄兒一頓胖揍，侄兒從來沒受過這氣，不但不服軟，還罵我兩句。我更來氣了，侄兒的屁股當(dāng)場被我打了幾道檁子，從那次之后，侄兒看到我就發(fā)怵。
本來這個結(jié)果挺好，應(yīng)該乘勝追擊，再接再勵。可是媽在教育孩子方面卻一點(diǎn)原則都沒有，一點(diǎn)道理都不懂，智慧無底線的讓步，容忍。
媽見孫子被打就紅眼睛了。“ 往后別來了！你們小時候，誰打你了？”
（08）
聽完媽這句話，我胸口像堵了一塊大石頭，壓迫得我喘不上那個來氣，一肚子的話也被堵在了石頭下面，什么也說不出來。淚珠在眼圈里直轉(zhuǎn)，我忍住了沒讓他們留下來。我快速收拾了一下，然后拎起包立刻往外走，我想在眼淚掉下來之前走出這個院子。模糊中我仿佛看到了媽灰暗的后半生，“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魯迅先生的話不斷在耳邊回響。
這次離開家，媽沒追出來送我，要到小站時，我還是忍不住轉(zhuǎn)回身眺望，濃蔭籠罩下的小路盡頭果然不見那只蠕動的蝸牛。公交車即將開走時，透過車窗，我突然發(fā)現(xiàn)那只蝸牛正在小路上疾行，離小站只有幾步之遙。當(dāng)看到開走的客車時，她怔怔地停下了疾行的腳步。
（09 ）
時光匆匆，柳樹的葉子綠了又黃，黃了又綠，送別也在這條林蔭小路上循環(huán)往復(fù)。
大約三年前的春節(jié)，我和媽一起玩撲克的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她腦袋不聽使喚了，總出錯牌，當(dāng)時我也沒多想，還不斷數(shù)落她。
過了半年，媽病情就開始加重，認(rèn)不清人人了，一次自己從家走出去，回來時就找不到家了。后來在好心人的幫助下才找到家。
村里人都議論，愛說愛笑，? 心眼兒還這么好的一個人，咋就得這個病了呢？ 看來好人也不一定有好報(bào)。
（10）
其實(shí)我知道媽為啥得病。
十七年前，老大就不顧全家人的阻攔，和勸說和在酒店認(rèn)識的一個女的跑了。那時離婚率還不太高，農(nóng)村就更少。媽感覺像天塌了一樣，沒臉見人，在堡子里抬不起頭。經(jīng)過多年的努力好不容易直起來的腰桿，再一次彎下了。
不過，久經(jīng)風(fēng)霜的媽還是有一定的抵抗力的。不久后媽和新兒媳婦已經(jīng)能和平共處了，媽彎下去的腰桿兒又直起來了。她常自言自語地說：“誰跟我大兒子過，誰就是我兒媳婦！”
兩年后，新兒媳由于不能接受老大愛打牌，而且經(jīng)常半夜之后回家的壞毛病，攜帶一部分錢財(cái)逃跑了。
媽又一次陷入了焦慮。
禍不單行，老太太的大孫子這時又離婚了，還染上了毒癮。整天游手好閑，三十來歲的人了，沒錢了就找他爸，他爸不給就磨他奶。最后那些年爹媽辛辛苦苦省吃儉用攢下的養(yǎng)老錢幾乎都供他孫子了。
不過老太太還抱有一線希望，畢竟大兒子的買賣一直還很興隆，還能吸引一些美女主動投懷送抱。媽說：“不管咋說，你哥身邊總的有個女的伺候著吧！要不然，誰給洗衣服做飯？” 媽的精神勝利法起作用了。
然而命運(yùn)總在不依不饒地對媽窮追猛打。
大兒子和大孫子爺倆——媽一手培養(yǎng)的兩個人才在賭博的道路上越陷越深。
三年前大孫子首先輸光了自己的家底兒，輸光了媽手里最后的一點(diǎn)積蓄，也輸?shù)袅怂郊臆嚒Ｋ婶~凈后，還欠了一些高利貸。為了躲債小兩口逃之夭夭。大兒子并沒有因此警醒，繼續(xù)執(zhí)迷不悟，把爹媽的勸阻和懇求當(dāng)做耳邊風(fēng)，對爹媽一臉的愁苦視而不見。
媽開始沉默了，也徹底絕望了！
不久后大兒子重蹈大孫子的覆轍，攜妻小逃跑了。
不久后，債主找上門來，通知爹媽。趕緊從這個院子搬出去，這房子已經(jīng)抵債了。
媽說：“誰也沒像我這么糟心，我活夠了！”
媽又說：“倆個小的從來沒讓我操心，只有這個大的一家！”
我多年前的擔(dān)心真的變成了現(xiàn)實(shí)。媽傻了！
起初，誰問到媽，你大兒子去哪了。已經(jīng)說不出兒女姓名的媽，對這個問題卻總能對答如流。
偶爾看到老大從外地發(fā)過來的小不點(diǎn)兒（老大小兒子）的視頻。傻媽總興奮地雙手顫抖著，滑動著手機(jī)屏幕，嘴里不斷地喊著小不點(diǎn)名的名字， 并不時地用她那大嘴親著手機(jī)屏幕……
（11）
看著思想越來越混沌的傻媽我猛然后悔，后悔多年來盡和她打嘴仗了，盡讓她傷心了，幾乎沒有一次和她平心靜氣地嘮嗑。而現(xiàn)在無論和她說什么她都聽不懂了。
我想盡一切努力讓媽清醒，哪怕只清醒一天，只清醒一刻，只要她能給我一點(diǎn)時間允許我對她說幾句心里話就好，可是上天卻再也沒有給我機(jī)會。
經(jīng)過兩年多的尋醫(yī)問藥，都沒有什么效果。媽漸漸地忘了周圍的人，甚至認(rèn)不出自己的兒女。然而讓我感到榮幸的是，四個兒女中，她唯一能記得我。
“老太太！這人誰，你認(rèn)識不？”
媽總驕傲地說：“咋不認(rèn)得，我大閨女！”
更讓我自豪的是，即使得了老年癡呆，媽仍然記得去車站送我，甚至比以前更執(zhí)著了。
一個冬天的早晨，天正下著大雪，老叔來家里和爹聊天，我急著趕回去。
我和爹說 ，天太冷了，你和媽都別送了，你就在家看著媽。
老叔也說：“老太太，咱今兒個穩(wěn)當(dāng)兒地在炕上坐著，別去送了啊，大冷天凍著咋整？”
看我拎著兜子走出門，媽面無表情，坐在炕上紋絲未動，以她的智商已經(jīng)判斷不出我是要回家了。
馬上到小站了，我習(xí)慣性地回頭看，小路上急匆匆地走來三個人。爹在最前面帶路，老叔在后面攙著媽，她的兩條小短腿兒快速地?fù)v騰著。
我讓爹幫我攔著車別錯過去了，轉(zhuǎn)身去迎媽，老叔說，不讓來不好使啊，非下地不可，攔也攔不住。我摸了一把媽冰涼的臉,又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撫著說? ：“好了 ，老太太! 送完了就回去吧，拜拜！”
媽笑了，她如釋重負(fù)，又仿佛完成了一項(xiàng)莊嚴(yán)的使命，轉(zhuǎn)回身心滿意足地徑直往回走去。
（12）
第二年的初夏，媽的病又加重了，連我是誰也叫不出來了，她也很少說話了。
雖然她說不上來我是誰，但我知道她還認(rèn)得我，因?yàn)槊看慰吹轿遥樕狭⒖搪冻鲂θ荨?/p>
每次我走時，媽早已想不起來給我拿東西的事兒，相反，爹倒是有很大進(jìn)步。
爹除了照顧媽，還侍弄院子旁邊的菜地。種上各種瓜果和時令蔬菜，他以我們兄妹幾個往家里拿他種的菜為自豪。
當(dāng)天臨走的時候，爹特意去菜地拔了一大抱豌豆秧。摘豌豆的活媽倒沒忘，和爹一起摘 ，然后他們把豌豆一個不落地倒在一個小塑料袋里讓我拎走。由于怕趕不上車，這次我沒等媽，撒腿往小站跑去。
到了小站，車還沒來，我照例回過頭看那條林蔭小路，照例欣賞那只小蝸牛的疾行，并用手機(jī)記錄下那屬于我的珍貴的瞬間，難忘的回憶。
這一次小蝸牛走的速度出奇地快，竟然把爹落在了后面，兩只手攥成拳頭，仿佛是為了保持平衡，一晃一晃地疾行。
我急忙迎上去，由于走的急促，蝸牛漲紅了臉，氣喘吁吁。緊接著她用握成拳頭的右手，用力地敲打我手里的塑料袋。我沒弄明白怎么回事，就打開了那個裝著豌豆的塑料袋，蝸牛的拳頭突然展開了，兩個癟癟的豌豆角正靜靜的躺在她的手心。我小心翼翼地把這兩個癟癟的豌豆角放進(jìn)了朔料袋，蝸牛開心地笑了。
（13）
那年冬天，媽已經(jīng)完全不認(rèn)識我了，看到我，她臉上的笑容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臉茫然。
第二天早上，我正在廚房收拾衛(wèi)生，爹不知出去干什么了，媽在炕上躺著。
“走啦?? 走啦?”
媽突然來到廚房，表情木訥看著我說。
“往哪走？老太太！我不在這干活呢嗎？”? 我特意走到嗎面前，對著他的臉說。
媽用空洞呆滯的眼神和我的目光短暫地對接了一下，就轉(zhuǎn)過臉去，若有所思地皺起了眉頭。嘴里繼續(xù)嘟囔著：
“走了，走了！”? 媽伸手撩起門簾就要往外走。
我一把把她拽了回來，“拖鞋怎么都沒穿!”
媽一只腳穿著拖鞋，另一只腳光著襪底，我急忙把她推到屋里，把拖鞋給她穿上。
“坐住了啊，哪也別去！”
過了一會兒，我聽屋里沒動靜，一看，不知啥時候媽還是出去了。我去院子里找了一圈，沒有，我又喊爹，沒人答應(yīng)，我一想反正她也走不了多遠(yuǎn)，我就繼續(xù)回屋干活了。
大約半個小時后，爹進(jìn)來了，我急忙問他，看見老太太沒。
“回來了，剛才上后道了，在后道來回打磨磨。我找回來了。”
“上后道干啥去了？”? 我疑惑不解，因?yàn)閶尦怂臀規(guī)缀醪蛔叱鲈鹤印?/p>
“送你去了。”
“啊！你咋知道的？”
“你聽著，那不還嘟囔呢！ ”
“沒看著! 沒看著.....”
媽走了進(jìn)來，嘴里不斷地嘟囔著，看了看周圍，她焦慮地皺起了眉頭，站在她面前的我，絲毫沒引起她的注意。
她好像是因?yàn)闆]來得及送大女兒去車站而感到惋惜，但她卻無法明白其實(shí)她大女兒就在她眼前，并沒有離開……
尾聲
那次之后，媽再也找不到她大女兒了，我在她面前也徹底消失了，于是她的身影也不再出現(xiàn)在那條林蔭小路上，上演了26年的送別之旅也戛然而止。
如今，每次離開老家，在那個熟悉的小站上，我都會禁不住回頭眺望，多么希望那只小蝸牛能再次從那條林蔭小路上疾行而來……
媽不能說話了！不再有喜怒哀樂，也徹底忘記了這個世界。她被重重迷霧緊緊包圍著，迷失了方向，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作為一只生物，媽還活著，但她的思想和靈魂早已脫離了她的軀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