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我有一個特別不正經的男朋友,哦,其實,是男的朋友。認識他快二十年了,我見過最多的,是他不正經的樣子,他大大咧咧吊兒郎當玩世不恭的樣子。
后來,我才知道他有多么深情,只是,他的深情只有一個女人見過,那個女人,卻親手將他變成了一個不正經的男人。我驚詫于愛情竟有如此摧毀性的力量,竟能將一個男人從溫良恭儉讓的純情少年變成憤世嫉俗的叛逆者。
1
我剛認識李想的時候,他只有25歲,還是個樂觀開朗的大男孩兒,高高大大玉樹臨風的樣子,總是一臉笑嘻嘻的,好像渾身灑滿了陽光。
我看見過他在籃球場上騰挪跳躍的生龍活虎,從小到大一帆風順的他是保送的名校生,不僅是品學兼優的學霸,也是籃球場上的健將,學生會的主席,校園里光芒萬丈的風云人物,自信灑脫地像個不知人間憂愁的純真小孩子。
李想說話時臉上的表情很生動,肢體動作也很豐富,簡單自然毫不做作,他整個人就像一灣能被人一眼看到底的清泉,又好像能照亮全世界的溫暖耀眼的小太陽。他身邊的人,不管男孩兒女孩兒,都會情不自禁地被他吸引。
這樣的小伙子很難不招年輕女孩子喜歡,在大學里就有好幾個小師妹追求他,只是,李想早早就認定了陳晨,一個文文靜靜從不多話的女孩子。從大一時陳晨在階梯教室的公開課上靜靜不語地看著他在一眾同學面前耍寶時,一向皮糙肉厚的李想不知怎么慢慢就紅了臉,慢慢就安靜了下來。從此以后,他就記住了這張溫柔安靜的臉,這雙清澈晶亮的眸子。
李想開始忍不住地在大課堂上尋找這張臉,制造一切機會與她接近??墒?,只要靠近她,他就感到自己仿佛變得不是自己了。每當陳晨溫柔溫柔安靜地注視著他時,李想就感覺自己一點一點往下沉溺,仿佛不會游泳的人沉溺在深不可測的湖水中似的,渾身的力量都離開了自己。
是的,李想就是這么跟我說的。他告訴我說,陳晨那一雙黑亮黑亮的眼睛就像一泓深深的湖水,溫柔地能把人溺斃,他就是愛上了這一雙眼睛,無數次夢想這一雙眼睛只為他一個人停留。
我見過陳晨,其實我沒覺得她的眼睛有多么勾人,只不過確實有一種讓人安靜下來的力量。李想這樣躁動不安的靈魂遇到了這雙眼睛的主人,簡直就是遇見了命中的克星。
大學四年,李想和陳晨過得甜蜜而充實。懷春少女遇見了鐘情少男,正所謂金風玉露一相逢,便省卻人間無數。青青校園里干凈得不摻一點兒雜質的愛情,純潔得如同昆侖山上的皚皚白雪,化作源源不斷的清泉,滋潤著這一對小情侶的心窩。
青春總是飛快地流逝,特別是在沉溺在愛河中的少男少女那里,流光更易把人拋。幾度芭蕉綠過櫻桃紅過之后,陳晨遠離故土,隨李想來到這座江南古城,完全是準備遠嫁的節奏。
有情人終成眷屬,是我們每個人心底最真的夢吧?能和生命中第一個真心相愛的人執手偕老,是多么幸福,可是也多么奢侈?。“V愚如你我,多半沒有這種幸運。
沒錯,不是所有的劇情都能以大團圓結局。命運女神總是愛搞惡作劇,她那一雙翻云覆雨之手,給紅塵俗世增添了無數癡男怨女,李想這個一路走來一帆風順不知傷心為何物的大男孩兒終于也難逃命運女神的作弄。
2000年夏天,有半年的時間沒見到李想,我很納悶。不正常呀,這個豬頭差不多天天到我單位報到,找我聊天扯廢話,說來說去,說的最多的,還是陳晨,我甚至還知道了他和陳晨是銷魂如何情無限的纏綿。李想說起陳晨時,眼睛都會發光,我從他的眼睛里看到了傳說中的愛情。
不知底細的同事還以為他在追我,其實我們是很交心的哥們兒,我在他的眼里只是個沒有性別的朋友。
再見到李想時,我嚇了一跳,這還是我那個陽光開朗的好哥們兒嗎?怎么頹廢得跟犀利哥似的?雖然他身材依舊挺拔,衣著仍然整潔,可是,從里到外,卻透著一股頹廢勁兒,眼神里隱約冒著冷冷的寒氣,嘴角又帶著一股子嘲諷的意味兒,言談舉止間仿佛這世間萬物都入不了他老人家的法眼似的。
反正,我一下子就感覺到他變了,他怎么跟以前判若兩人了?原來那個積極樂觀身上灑滿陽光的單純大男孩兒哪兒去了?眼前這個熱怎么看著這么陌生,好像我從不認識似的?他在我面前高談闊論嬉笑怒罵,這么高冷這么戲謔,完全不復昨日模樣。
我想,他肯定是出了什么事兒,而且是足以顛覆三觀的人生大事兒!
我沒問他,我不敢問,也不知道該怎么問,我拉他去了小飯館,要了一打啤酒擺在他面前,等著他說。
2
“昨天晚上,我跟一個小師妹上床了。”三瓶啤酒下肚,李想冷不丁冒出來這么一句話,眼神陰郁,口吻頹廢。
“咳咳咳。。。。。。”這是神馬劇情?正在喝酒的我完全沒料到,直接嗆住了。我看著李想,不知道該報以什么表情,干脆以沉默,以淡定。我知道這個豬頭是個通透的人兒,肚子里憋不住話的,何況還有酒精的刺激。
“其實,小師妹挺不錯的,溫柔體貼善解人意,又心疼我,特地從上海跑來安慰我。上學時追求我兩年,我怎么就那么認死理,非得在一棵樹上吊死呢?我他媽的真是天字第一號大傻瓜!”李想端起手里的杯子一仰脖子一飲而盡,然后重重地放下。
男人和女人就是不一樣,你看,就連演起狗血劇本都完全是兩個套路,男人總愛用表面的云淡風輕來掩蓋內心的千瘡百孔,而女人多半是直抒胸臆涕淚橫流。
“什么情況?豬頭,半年沒見,你這劇情太跳躍,我有點兒跟不上節奏。那個,可以放慢鏡頭嗎?”我終于見縫插針表達出了自己的困惑。
李想根本不搭我的茬,自顧自說道,“可是,你說,為什么我跟小師妹上床的時候,心里想的還是她呢?”他一仰脖子又干了一杯,他這樣的喝法讓我看得毛骨悚然,這壓根兒就是找死的節奏嘛!
腦子缺根筋的我有點兒犯暈,忍不住冒出這么一句,“想誰才去上誰,別瞎上禍害人!”
“豬頭,你沒談過戀愛,沒被人傷過,你不懂。”李想幽幽地長嘆口氣,真的像個怨婦。
“戀愛要都是你這樣的談法,那我還是別談了!”看著他痛不欲生的德性,我翻了翻白眼。
“她跟別人好了!”李想停了半天,冷冷地說道。
雖然江南的八月天氣悶熱地讓人分分鐘汗流浹背,我卻感到迅速墮入了冰窖一般。窗外,是黑漆漆的夜,說好的臺風呢?怎么沒有來?
“我去省城培訓了半年,她耐不住寂寞,網戀了,我剛回來,就跟我提分手。”李想平靜的口氣聽起來清醒冷靜地可怕,完全不像喝了酒。
我看著他,不知道該說什么,此時此刻,安慰顯得多么虛偽,局外人的我怎能感同身受他置身其中的痛?有些傷口,只能自己一個人默默地舔,留給時間解決,假以時日,幸運的話,我們或許能死里逃生,從此百毒不侵;不幸的話,這個傷口可能終生都難以愈合,成為我們一輩子的陰影,時不時就要疼一下,提醒我們它的存在。
“我打了她。在一起六年了,我第一次打她,我真他媽的想把她這個傻瓜打醒。那個人只是個工人,什么都給不了她,這個笨女人到底在想什么?她說鬼迷心竅了嗎?她要跟那個人在一起,她爸媽能放心嗎?我把她帶來,答應過爸媽,要給她一輩子幸福的呀!”李想眼神迷離,喃喃自語。
3
李想又恢復了每天來找我聊天的節奏。每天下班不回家,跑到我單位找我說些沒完沒了不咸不淡的廢話,只是跟從前說的全是陳晨不同,現在他故事里的女主人公常常換,他還給她們一一編號。
聽得多了,我都有點反胃了。他憤世嫉俗的臉,已經不再有陽光。他偽裝成游戲人間的浪子,來逃避內心的傷痛,卻還是無法走出過去的陰影。
我也不敢多問,直到他有一天喝醉后告訴我,陳晨已經跟那個男人結婚了,只是給他發了一條簡單得沒有一個多余的字的短信。
“我一直沒死心,我一直在等她回心轉意,難道我們六年的感情竟然抵不過半年的誘惑?她可是我的初戀??!我的第一次動心、第一個擁抱、第一個吻、第一夜,全都給了她,我們有那么多美好的回憶,她難道一點兒都不留戀嗎?豬頭,你也是女人,你告訴我,女人怎么說變心就變心呢?”李想一雙迷茫的大眼睛看著我,寫滿了絕望和不知所措,再也沒有從前的明亮和神采飛揚。
醉后方知酒濃,愛過才知情重,眼前的這個大男孩兒一定是用情至深才會如此痛苦吧?
看著他迷??斩吹碾p眼,我有點兒不寒而栗。愛有多銷魂,就有多傷人,如果愛情要像毒箭這樣見血封喉,那我情愿一輩子不要戀愛。
“你那個上海的小師妹呢?你不是說人家對你是真心的嗎?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單戀一枝花?給小師妹一個機會,也給自己一個機會唄?!?/p>
“不過是發泄罷了,心里那么痛,總要有個出口。不管跟哪個女人上床,我心里想的都是她。跟她是靈與肉,跟別人不過是肉與肉,這種事,有沒有愛,怎么會一樣?”李想茫然地仰頭望著天花板上的白熾燈,沒有一點兒溫度地低語,“我什么時候才能忘了她?我還能再愛上別人嗎?算了,我再也不想愛了!”他冷笑一聲。
愛情徹底擊垮了他,摧毀了他,什么時候我才能再看見他臉上燦爛的陽光,聽到他發自內心的大笑呢?
。。。。。。
時光總是太匆匆,再見到李想,是2005年夏天,在北京。彼時我已經離開了江南那座古城,定居北京,有了自己心心相印的愛人。還好,沒被李想的前車之鑒嚇得不敢談戀愛。我還是會時時想起這個在我低谷時曾陪伴過我的哥們兒,想他是否已經走出低谷重獲新生?
李想不是一個人來的,他的身邊還跟著一個嬌小可愛的小女人,給人很賢惠的感覺。是的,他終于也結婚了。
他還是那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放蕩不羈地站在暮色里,大大咧咧地跟我臭貧,說話間一如既往地斜著眼睛,好像對什么都無所謂似的。我拿不準他是什么情況,忍不住悄悄地問他,“你愛她嗎?”
“咳,什么愛不愛的,不過是搭伙兒過日子唄!她是個好女人,追了我好久,我也該成家了,老太太總催我,就結婚了?!崩钕牒茈S意地說著,好像結婚壓根兒就不叫事兒,跟誰結婚都行似的。
我剛想問李想有沒有陳晨的消息,他老婆就從洗手間回來了,只好在心里默默地祝福這個豬頭能過得幸福吧。
4
十余年后,人到中年的我開始變得愛懷舊。天高云淡的秋天,故地重游,故人重逢,昔日的毛頭小伙兒今天已是獨當一面的業界精英,舊時的青澀純真已完全褪盡,如今變得淡定睿智,周身散發著成熟魅力男的氣場。我問這個成熟男人,“你過得好嗎?”
“豬頭啊你!什么好不好的,馬馬虎虎唄!”故人就是故人,一開口,他還是記憶中那副吊兒郎當什么都無所謂的樣子。歲月會帶走些你不愿意失去的東西,卻也會留下些你舍不得的東西。
“陳晨呢?還有聯系嗎?”沉默好久,我終于還是忍不住問了出來。既是故人,自然不必見外。
“沒了,從她結婚以后就再也沒聯系了?!彼櫫税櫭碱^,抿了抿嘴角,“聯系有意義嗎?說什么呢?”學工科的他向來是個理性的人,也向來是個直來直去的人,不虛偽不做作。
“你還恨她嗎?”我輕輕地問。
“不恨了。無論如何,畢竟她也真心付出過,再說誰對誰錯沒有意義,我不后悔和她那六年?!彼ь^望著云水飄渺的太湖邊層巒疊嶂的青山,“可是,我的心中永遠有一片陰影,怎么也抹不掉。就像一個傷疤,平時或許沒感覺,可一到陰天下雨,它就會隱隱作痛?!崩钕氲穆曇粝駨倪b遠的地方傳來的,那么虛無縹緲,不像真的,我不禁有些恍惚。
我搖搖頭,將思緒收回來,“還在外面瞎玩嗎?”
“玩!干嘛不玩?女人多好?。 彼只謴土送媸啦还У目谖牵按蠹夷闱槲以福贿^是肉與肉嘛,何必那么當真?人生不就是這樣?”
我沉默了半天,問道,“這么多年過去了,你還是放不下嗎?”
“豬頭,男人第一個愛的女人,是永遠也放不下的。”李想的聲音又開始飄忽,“我沒有她任何聯系方式,同學聚會她從沒參加過,我也沒有刻意去打聽她的消息。我只是會偶爾上她單位的網站看看她的動態,就好像掛念一個失散多年的親人。看到她的照片,知道她還在這個城市,我就覺得心安,就有了繼續打拼的力氣。”他雖然依舊情深,卻終于超脫了,倒確是一個豁達的中年男人的人生態度。
我不再說話,直到今天,我才不得不承認,李想是我見過最長情的男人,這么多年,他只愛過一個人吧?他有多不正經,就有多深情,只怪愛情徹底改變了他摧毀了他,只怪這生活太殘酷太現實。
秋天昏黃的夕陽下,李想高大的剪影看起來很男人很迷人,卻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孤獨和憂傷,讓我沒來由地想哭,想罵人,想罵這操蛋的命運。一陣風吹來,我感到深深的涼意,伸手摸摸臉上,已是濕漉漉的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