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 ? ? ? ? ? ? ? ? ? ? ? ? ? ? ? ? 一
? 第一次見到崔玲的時間我已經記不清了,因為打我記事起,這個女孩便一直存在于我的生活中。我看不出她的年紀,只曉得在我與她相識的十幾年時間里,她的容貌從未變過,身材高大,扎著長長的馬尾,臉上永遠抹著有些過分的腮紅。
? 不過雖然相識甚久,但是我卻從未與她說過一句話,因為但凡她出門的時候,身邊永遠都會跟著一個兇狠的母親。她們二人長得十分相像,且都擁有一頭烏黑的頭發,只不過她的母親相對于她而言矮了很多。她媽媽的兇狠是遠近聞名的,凡是我見到她的時候,她永遠都在指責別人,那指責不是潑婦罵街的謾罵,而是如怨婦一般的賭咒私語,所以在我家鄉的小鎮上,幾乎所有人都會對她避而遠之。
? 我與崔玲的相遇總是在街上,她穿著一件不知穿了多久的花布襖,拖著巨大的身形扭捏的跟在母親的身后,對沿途路過的每一個人報以羞澀且親切的微笑,這種親切讓我不由自主的忽略她相貌上的尷尬,從而發自內心的想與她親近,且攀談些什么,可是每當我的這種想法蠢蠢欲動時,抬頭間總會看見她母親兇狠的目光,隨之而來的就是無休止的指責,于是我只好打消念頭,落荒而逃。
? 但是屢次的挫敗,反倒是激起了我極大的好奇心,于是我便將崔玲的事情告訴了我的父親,可是父親卻略帶嚴厲的批評了我說:
? “你離她們遠點,那是兩個瘋子。”
? ? ? ? ? ? ? ? ? ? ? ? ? ? ? ? ? ? ? ? ? ? ? 二
? 得知崔玲是個瘋子之后,我對她的印象有了質的變化,因為在我的童年時光中,戲弄瘋子一直是我與我的玩伴經久不變的娛樂項目,我們曾經騎著單車搶走了某個拾荒瘋子的一麻袋水瓶,并把它撒在大街上,看著瘋子慌張跪在地上一一拾起,也曾在某個瘋子常坐的石頭上撒尿,靜候著他坐在上面。
? 很多人會不恥我們的這種行為,認為我們是在欺凌弱小,但是在那時的我看來,這不過是強者對弱者的施壓,是物競天擇的自然法則,是人類的天性。
? 所以從那以后,我便再也不會去想著如何去和她套近乎,而是處心積慮的去謀劃著如何去捉弄她。不過不得不說,她是一塊難啃的骨頭,因為她母親的存在,我們沒辦法去接近她,所以我們只好等待時機。
? 那是一個午后,天氣炎熱的不行,我與幾個伙伴照理游蕩在小鎮的大街小巷,我們并不是為了搜尋她,這種游蕩只不過是我們的日常習慣罷了。但是令我們驚喜的是我們真的看到了機會。
? 在一條小河邊,崔玲正蹲在那里不知做些什么,我們悄悄的藏在后邊,四處尋覓著她母親的身影,雖然我們并沒有看到,但是我清楚她母親一定就在她的附近。我不敢魯莽,這種小心謹慎并不是我的常態,而是對于她母親的一種天然恐懼。
? 可是正當我準備退縮時,我的伙伴迅速的沖了過去,一把將崔玲推到了河里,崔玲落水后的狼狽樣子將我的顧慮全部打消,我們一同沖上前大聲的嘲笑著,這種莫名的快感讓我忘記了她媽媽的威脅以及這夏天的炎熱。
? 可是當我們得意忘形時,崔玲的狀態卻顯得不太對,她拼命的在水里掙扎呼救,好像并不會游泳。我們略微有些慌了神,在一旁不知所措,正當我們準備下水救人時,身后響起了一聲尖叫,只見崔玲的母親發瘋般的跑過來,一頭扎進了水里,將崔玲撈了上來。
? 她的尖叫聲驚動了很多人,所有都跑過來圍觀,我們知道自己闖禍了,心里已經暗自做好了被她母親指責的準備,可是她的母親只顧著將崔玲帶走,一句話都沒有說。
? 這件事很快就傳到了我父親的耳朵,回到家后,我被狠狠的打了一頓,還被罰跪在屋外不準吃飯。在屋外的窗子下面,我聽見父親在感嘆:
? “她們母女倆也是可憐,早年崔玲被人糟蹋了,母女倆就瘋了,現如今還總受人欺負……”
? 我跪在窗外默默的聽著一切,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欺負過她們,這不是因為我知道錯了,也不是因為我可憐她們,只是單純的因為我得到了懲罰。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三
? 我離開家鄉求學后,崔玲這個名字基本上就在我的腦海中淡去了,沒有人會長年累月的去記住一個瘋子,更何況我與她也并沒有實際意義上的交情,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已經忘記了這個無關緊要的人了。后來某個暑假,我回到家鄉,那時家鄉正逢洪災,鎮上所有低洼地帶的住戶都要去我父親工作的林場大樓接受救助,我家也在行列之中。
? 我來到林場,跟著我父親來到某個辦公室,一進房間就看到了崔玲母女,周圍還站著其他曾經被我欺凌過的瘋子。我下意識的躲到了我父親身后,已經長大了的我,第一次對他們抱有了愧疚感。我本想逃走,但是身后擁擠的人群讓我無處可逃。
? 崔玲母女的長相并沒有絲毫變化,沒有變老一分,她母親站在一行人的最前方,面對他們的是政府的官員。因為他們是貧困戶,所以在災難來臨時,政府給予他們應得幫助,這種幫助包括生活物資和住所。周圍的人都為政府的義舉叫好,但是她母親的表情上卻看不出什么喜悅。
? “我不要。”她母親義正言辭的說,周圍的人都對她的態度感到驚訝:“我不給你們添麻煩。”
? 這話說完,她母親便拉著崔玲要轉身離開,不知是因為她的言辭讓人肅然起敬,還是因為她的衣服太過于臟臭,周圍擁堵的人群紛紛自覺的給她們讓出了一條通道,讓她們通過。
? 我看著她們背影,不知所措,仿佛是第一次見過她們,或許所有人都不曾了解過她們吧。因為洪水的原因我早早回到了學校,那個暑假是我只見到了她們一次,但是我清楚,這一次與曾經不同,我不會再忘記她們了。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四
? 再次回到家鄉的小鎮,已經是幾年之后了,那時我患有輕度抑郁,所以辭去了工作回到家鄉修養。家鄉的每個周一都是大集市,小時候的我不愿意出門湊熱鬧,但是去了城市多年的我如今很愿意陪著父親好好趕一次集。
? 就當我和父親走在熟悉的街道上時,我又看到了崔玲母親的身影,可是她不再像我記憶中那樣一路指責,反倒是一言不發,曾經烏黑的頭發也變得花白起來。她的出現讓我對家鄉的感覺變得更為親切,我到處搜尋崔玲的身影,可是卻怎么也沒有找到。
? “崔玲呢?”我奇怪的問父親。
? “死了,白血病。”父親冷漠的說完這些,見我仍有疑問,便解釋說:“上個月死的,這種病窮人家治不起,臨死前她媽帶著崔玲去醫院給大夫磕頭,可是又能有什么辦法?”
? 聽父親講完,我略微有些鼻酸,我仿佛能夠看到他母親給醫生磕頭時的無助感,我突然想起幾年前她拒絕救助物資時決絕的背景,仿佛這個世界從來帶給她的都只是不公平罷了。我曾經一度認為世界是公平的,我們承受多少痛苦,就會得到多少幸福,但是此時我卻發現對于她們而言,幸福是最虛無的東西。不過又或許是我錯了,可能在她的心里,在與女兒相依為命的歲月里,就已經是最幸福的時光了吧。
? 我看著她的背影漸漸消失在人群中,每一步都仿佛帶著生命的沉重,我漸漸發覺,或許這次見面就會是我與她的永別了,只可惜直到最后我都依舊不知道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