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海,是我少年時代的同學。
1
畢業留念冊上,他正一臉明媚地笑著。
生日:1973年2月24日。
志趣:旅游、足球、吉他、侃。
“親愛的同學,三年了,最讓我記憶猶新的是元旦的白菜稀飯,恩永同學的烤紅薯和水煮蘋果,玉坤同學剛勁的琴心劍膽幾個字,現在想想,還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為了追求,我們又要分離,祝福你事業有成、春風得意、愛情溫馨似蜜。預祝你每一個斑斕的美夢都變為現實。有緣他日再相會,你會更可愛。常來玩呦!”
翻過頁,我在后面提著,“治海的大嘴巴啊,愛說笑,善戲謔,很討人喜歡。”
2
志海和多數來自農村家庭的同學不一樣,他家是石油局的,家境比較好。小伙子個頭不高,但長得精精神神,穿得利利落落,特別愛說笑,笑起來,就露出一個深深的酒窩。在一眾傻土鱉的男生堆里,很搶眼睛。
我和志海交集不多也不算不少,我們同屬一個吃飯部隊。那時候班里流行幾個關系好一點的男生女生合伙吃飯,男生負責擠飯堂打飯和用女生用不完的菜票,女生負責刷碗。我們四男三女合作。除了一起吃吃喝喝,也一起玩玩樂樂。放了假,幾個人一約,互相串門,天好了去河灘玩,沒錢花了,就批發蔬菜在市場叫賣。
我們的小團體里,志海是唯一討三個女生都喜歡的男生。他脾氣好,嘴巴甜。在你忙著沖洗一大摞子油膩膩的碗筷時,只有他可能陪著你唧唧呱呱聊天。當然,他不洗碗,但他愿意陪著每一個值日的女生閑聊,這是他的體貼和禮數。
少年時代,男女同學總有些朦朦朧朧的曖昧故事。志海只喜歡一個。那個女生話少,沉穩而有主見。我看到過他倆在晚自習后悄悄拉手。可惜她中途轉學到外省了。不止是治海惋惜,我們都替他惋惜。
治海的吉他彈得很棒。吃了晚飯,從宿舍拽出一只凳子擱在樹蔭下面,翹著一支腿,橫抱吉他低頭弄弦,路過的女孩子們都被吸引去,圍著他靜靜聽著。他嗓子不怎么樣,但低沉的聲音、額前長長一縷滑落的頭發、隨意又文藝范兒的樣子組合在一起,還是很有吸引力。
治海愛熱鬧。凡是扎堆的地方扎堆的活動,總是少不了他跑前跑后張羅。至于男生們背著老師抽煙喝酒,把學校后山里挖出的骷髏頭放在女生宿舍窗臺口,夜半三更偷老師曬在操場上的大白菜熬湯這樣的事情,一定算他一個。
畢業第一年。幾個同學暑假里相約去治海和小斌同學的老家玩。火車上,八個人占了面對面兩排座位。治海穿著大褲頭,動不動就要和女生玩拍掌拍掌拍拍背掌的游戲,拍得劈劈啪啪,笑得稀里嘩啦。
當真是青春洋溢的少年。
不識愁滋味的少年。
有一手好牌的少年。
3
現在,他躺著。遠離一群穿著黑衣的人,靜悄悄地躺著,毫無聲息。
我真想把他從他躺的那個地方拎出來,使勁搖搖他,讓他好好地睜開眼睛,“看,我們還沒有到可以無牽無掛躺到這里的地步,我們還在成長,你這個家伙,不許退場。”
治海遺體告別儀式上,許多女生哭了,本來我想我一定會哭,但那些難過、惋惜、悲哀、傷感的情緒,加起來不過是“生氣”。沒來由地生氣,氣那個漫不經心過人生的人。怎么能這樣對己對人不負責任,這樣隨隨便便一走了之?
原本馥郁含香,但從沒來及好好開放。
看他掩在大大的黑鴨舌帽下清癯的黃面和緊閉的薄唇,萎謝而無生機。樣子有點滑稽,一點兒也不好看。躺在那里的人,沒有照片上和記憶里一丁點兒活潑機敏的影子。我幾乎要認定,那個,不是他。
真正的他應該才到中年,還像少年時代一樣愛笑,笑起來,必然顯出一只暖人的深深酒窩………
4
人生如戲。
志海的人生在我眼里是悲劇。以他的聰明、機警、樂觀、活絡,發展得好的話,完全可以和其他同學一樣,在某個學校里當個校長,至少也是安安穩穩過完下半生。可是沒有。從畢業的那天,志海的命運就被改寫了。
當時我們是對口分配。志海的戶口在城北,城北的學校多是農村邊遠學校。治海被分配到遠郊的一所小學任教。三十年前,那個小村莊里,所有人,學生、老師,都說青海方言。四川籍的治海,一句也聽不懂。
為了更快的融入環境吧,也可能是為了排解寂寞孤獨吧,治海和當地的老師一樣,開始把喝酒打牌當成唯一的娛樂。
男人喝酒打牌挺正常。對有的人,淺嘗輒止,娛情怡性;對有的人,一朝不慎,永不回頭。對治海,娛樂,即毀滅。
那些年,我很少見到他。斷斷續續聽同學們相互告誡,“不要借錢給治海”,“不要接治海酒后的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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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同學聚會上,再次見到治海。他看起來很單薄,消瘦的身型支楞在寬大的衣襟中,但還像以前一樣快活。志海要求抱抱在坐的女生。有的讓他抱了,有的躲開。他抱我的時候,我聞到了淡淡酒味兒,我對這個擁抱只有一個感覺——男人的擁抱,居然可以這么輕。不是與“緊”相對的“松”,是“輕”。
那天,治海一如既往地話多,繪聲繪色描述當年剛剛入職的事兒。辦公室主任讓他拿“嘈嘈挑竹”(方言,意為簸箕掃把),他轉了一圈兒,沒看見什么“竹”,就遞給主任一只教鞭,惹得大家哈哈大笑,他卻不知道人家在笑什么。說這些的時候,他也在笑,但聽著的我,聯想到他的落魄與此相關,有點點心疼。
知道我終于要做高齡媽媽了,他很高興,熱情地說,“我媳婦兒在醫院,跟B超室的人熟,給你看看是男孩女孩吧?沒事,我回去說說,咱約個時間。”后來因為什么原因我沒去,但他確實跟我打過電話約過時間。
去年幾個女同學聚會,又聽到他的消息。他執迷喝酒,屢屢誤課,校長讓他調走;他消瘦得厲害,九十來斤皮包骨頭;他孩子考上了大學,媳婦還沒和他離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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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堂里,幾個同學悄悄議論。
和他關系比較近的班長說,他的酒精依賴癥越來越厲害,如果不喝酒,五臟六腑會很疼。所以早起都要喝一點再上班。辦公桌拉開,全是酒瓶子。出事前,他已經兩天沒吃飯,為了提提精神,就又多喝了點。然后被送到醫院,直接進入重癥監護室。大夫診斷,腸功能衰竭。未及天亮,人就沒了。
嘆惋聲一片。
治海所在單位的領導致挽詞,“治海同志幾十年來一直扎根基層立德育人,為農村教育盡心竭力……”
7
如果時光可以倒轉,我真希望會在治海前面分出另一條叉。在那里,治海真的把一手好牌打好了。
這樣想的時候,我仿佛聽到了治海的不同意見,“老同學,喝酒是誤了我。可你不知道,酒,也是我的良藥啊!我孤獨的時候,它支撐我;我被人冷落的時候,它陪著我;我身體不舒服,有它給我醫治;我高興的時候,有它更高興……你不懂,你們都不懂。
“不過那不重要了。現在,我自由了。要說不留戀,是假的,我還上有老下有小。但要說留戀,其實我也厭倦了。厭煩這樣的自己,厭煩當初的選擇,厭煩命運的安排,厭煩一一次的決心和失望。現在,終于不用看人臉色,不用擔心受累了。老同學,請你不要生氣,不要埋怨,為我好,你還是祝福我吧!”
果真,治海,我們每個人,不論到何處,都會遇見自己吧?但是,不論你將要去哪里,治海,請你,一定,一定記得你原本的樣子,那個我初識時,總如初生朝陽般溫暖燦爛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