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風伴月,一夕好眠。我捻訣收了仙障,從狐貍洞里鉆出來,伸一個懶腰,活動活動筋骨。洞外果然天朗氣清,艷陽高照。過眼處,良田阡陌,傍水環山,牛羊漫步田間,百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青丘的景致真真是好得無比,世外桃源亦不過如此。
“君上。”迷谷不知從哪里冒出來,滿臉笑意,合手一揖。“恭喜君上,歷劫成功,飛升上仙。”
十日前,我受了三道天雷,歷劫飛升。這受天雷說難不難,說易也不易。姑父當年兩萬歲上飛升,那可是四海八荒絕無僅有;姑姑嘛,七萬歲上飛升,還多虧了她的師傅墨淵上神替她擋了一擋,姑姑為此很覺得丟臉,差點把自己燉了給她師傅賠罪。為了不刷新姑姑創下的記錄,我這幾百年來當真下了一些功夫,決心無論如何也要在七萬歲之前把劫給歷了。其實我們九尾狐一族天資極佳,只是大多散漫慣了,不肯勤奮。想我當年,也是年少無知,很是荒唐了幾年,蹉跎了不少好時光,幸虧悔悟得早,這幾百年好歹收一收心,臨陣把槍磨它一磨。
我原本做好了九死一生的準備,不想那天雷倒也沒有傳說中可怕,不過是一身赤紅的皮毛給烤焦了幾處,我小咯了兩口血,也就過去了。之后我就在這狐貍洞里閉關十日,略略將養。要說比起當年斷尾之痛,這天劫也實在算不得什么。
“君上身體可大好了?可有什么想吃的?”迷谷又殷勤又貼心。
我點一點頭,可是想起迷谷做飯的手藝,卻又不大提得起胃口。“悶了好幾日了。我先去市集上逛一逛,順便找些吃的。”我抬步要走。
“君上,”迷谷叫住我,“前兩日君上閉關的時候,九重天的仙使來過,請君上明日去喝茶。”
“一定是姑姑想我了。”自從她七百年前嫁去九重天,我們見面的機會就少了。一來,平日里總有些政務要處理,又要抽空修煉,補上先前懈怠的份額,實在也沒有多少閑暇;二來,九重天終究不是自家地盤,今時不同往日,我堂堂青丘女君,來來去去的總要有些顧忌。
“這回不是姑姑請,是天君。”
我愣了一愣。天君?請我喝茶?
迷谷猶怕我不信,鄭重其事地點點頭。
這天君就是我的姑父夜華,他同我姑姑白淺成婚后不久就承繼大統,如今是這九重天上的正主,平日里忙得睡覺都沒時間。喝茶?這是出什么事了?同姑姑吵架了?
不過,再要緊的事情也比不上填飽肚子。我決定還是先去鎮上溜達一圈,尋些吃的。
青丘的市集熙熙攘攘,很是熱鬧,雜耍、賣藝、小吃、胭脂水粉,應有盡有。我思量著再開幾家說書的茶樓,也就和凡間的市集沒什么兩樣了。姑姑在的時候就總是提起,只是從來也沒真正著手,自然是及至出嫁也沒辦成。我們青丘的風氣向來隨意,我雖是女君,也并不隨身帶什么仆從,集市上偶有相熟的店家,見了面,他同我作個揖,我向他點一點頭,也就算是見了禮。
我手里拿著幾串糖葫蘆、桂花糕、八寶粽子,邊吃邊逛,就瞧見前面不遠處一個女娃娃也正閑閑逛著。從背影看她不過三四萬歲年紀,還是個半大的孩子。不知是不是飛升了上仙的緣故,嗅覺也比從前靈敏些,我竟聞出她身上一股淡淡的異香。這香味與我們狐族頗有不同,好像在哪里聞過似的。
我正尋思,那女娃竟回過頭,直直地瞪著我,仿佛知道我在瞧她一般。我不自覺面上一紅,有些尷尬。其實本來也沒什么,光天化日,她的年歲還夠不上一個大姑娘,我也并非風流公子,不過多看了兩眼,實在沒什么可尷尬的。于是定一定神回瞪過去,這一瞪,我才發現問題出在哪里。女娃的樣貌沒什么特別,一雙眼睛卻勾魂攝魄,宛如秋水般明凈,仿佛能直抵人心,多看一眼就叫人失了心智。我又定一定神,硬著頭皮走上前去,“小妹妹,怎的獨自在此處。你家里人呢?”
“你不也獨自在此處。”她看我一眼,向前走去。她的聲音還很稚嫩,銀鈴一樣好聽。
“你不是本地人吧?可是與家人走散了?”我起了好奇心,一路跟著她。
“才不是。家里太悶了,我好不容易溜出來的。”她倒是很誠實,“這里真好玩兒,和我們那邊一點不同。”
“你們那邊?”
“嗯。”她不接話,有意不肯說出‘那邊’是哪邊。機靈的小鬼。
“怎么個不同?”
“又熱鬧又隨意,沒那么多規矩。“她瞄我一眼,”像你這么個女君,隨隨便便出門逛,也沒人同你行個禮。”
我大大地吃了一驚,這孩子竟認得我。轉念一想,青丘帝姬白鳳九,額間一朵鳳尾花,算是個標志。略有些見識的,聽聞過也不稀奇。
“沒那個花我也認得你。”她好像聽到了似的,語帶驕傲。
這、這、難道她會讀心術?讀心術這東西據說是門極奧秘的法術。世間我只見過一人懂那術法,他是個活了幾十萬年的上古神仙。看這孩子的年齡,怎可能修成這術法?
“你真是從家里溜出來的?不怕爹娘擔心嗎?”
“我沒有爹娘,我同姑姑住。”她說得滿不在乎,一雙眼睛東張西望,看著一整條街的琳瑯滿目,流露出雀躍的神情。
哎,原來是個可憐的孩子。我想起自己這一大家子,爺爺奶奶、阿爹阿娘、叔叔嬸嬸姑姑,還有折顏,便覺得有些同情她,于是伸手遞過去一串糖葫蘆,“吃嗎?”
她猶豫了一下,舔舔嘴唇,還是忍不住接了過去。想來已經在美食的誘惑和被拐的危險之間好好抉擇了一番。
“你不用同情我。我姑姑待我可好了。”她又一次看穿了我的心思,“其實我也玩不了多久,一會就會有人來尋我。”
“我打小也常常同我姑姑在一處。我總是喜歡跟著她。”那些年我們一起闖過的禍事著實不少,而她如今成了九重天上的天后。
“你姑姑也管你管得很嚴嗎?”她眨著眼問我。
我搖搖頭,她幾乎是個最不像長輩的長輩,“她愛看戲本子,愛聽說書,常常帶著我同去。她貪嘴得很,經常帶我去嘗各種小吃,還要我回家做來給她吃。她自己做飯卻糟糕得很。”
小丫頭的眼神有些羨慕,“你姑姑真有意思。我姑姑不怎么出門,也不讓我出來,她總是怕我有危險。有好些拿著刀的叔叔總在我家門口來來往往。”
“拿著刀的叔叔啊?”
“姑姑說那是我們家的侍衛。他們對姑姑行禮,說起話來卻很兇,有時候還擋在門口,攔住姑姑的客人。”小丫頭憤憤地說。
我聽得云里霧里,心道這只怕不是尋常人家的女娃。順手又遞了幾塊桂花糕過去,小丫頭吃得高興,嘰里咕嚕地同我說話,竟是一點也不生分。
正說著,她忽然停下來,“我該回去了。他們來尋我了。”
我四下望一望,卻沒見到有人。
“他們就在附近,不過你在這里他們是不會出來的。”她咽下最后一口桂花糕,拖住我的手,順便將手在我衣襟上抹凈了。靠得近了,她身上奇異的香氣越發明顯,可我如何也想不起來到底在哪里聞過。
“你叫什么名字?”我問。
“落瞳。”她一雙秋水般明凈的眸子含笑看著我,“姐姐,我還能來找你玩嗎?”
“當然。我住在狐貍洞,平日經常來這集市上轉悠。”
“還是算了。”她抿嘴嘆口氣,少年老成的模樣,“下次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出來。況且姐姐近日要出遠門,一時半會兒是見不著了。”
我努力回憶什么時候告訴過她我要出遠門。她朝我揮揮手,跑開幾步,又回過頭來,道,“姐姐,我們還會見面的。”然后一轉身跑過街角,消失不見了。
我又在集市上逛了一會兒,天色漸晚,就回了狐貍洞。
青丘的民風確乎淳樸,這幾百年來休養生息,家家戶戶豐衣足食,甚至養成了夜不閉戶的習慣。即便如此,我還是想著該是時候操練操練軍隊了。羊養得肥了,難保招不來狼,這世道,有刀兵在手,方守得住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