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 ? ? ? 畫中仙
? 月近黃昏照寒鴉,新船嫩藕芽,漁網落霞。細雨濕流光,更濕他衣冠。
? ? ? ? ? 一.乍見之歡
? 青石板上,頹籬墻邊,鈴蘭叢旁,我自荷暮歸。檐下身影,白衣勝雪,衣襟若重,足邊水線成溪。風過十里,搖動微雨,揚起少年鬢角。少年不斷用手和袖子擦著臉龐,但卻越擦越濕。經他身側,少年靦腆的問道:“姑娘留步,可否借我手帕一用?”見他此般狼狽,不自禁便遞過了手絹。待回神來時,才驚覺帕有污穢。卒其惶急,忙要奪過。少年昂首,粲然一笑道:“多...多謝姑娘。姑娘的鈴蘭繡的真逼真。好似可聞到花香?!北悴活櫯K穢抓起手帕擦拭衣襟冠上。少年眸中星云密,劍眉星目。我心中暗襯道:“這世間端得有如此君子,若謫仙般,我莫不是入畫了?”
? 擦拭過后,少年看著臟穢的帕子,低頭撓撓頭說:“那個,姑娘要不就把這手絹贈與我吧。他日定當相報?!薄班?..”我沉吟道。驟雨已停。少年急忙轉身離去,低著頭越走越快,漸行漸遠,逐漸成了個黃豆大的點。我望著那青石路的盡頭,心頭似有什么在跳躍.......回到鎮上,望縣府門前人頭攢動,撥開人群卻見少年被人五花大綁于柱上,誓要燒死他。我趕忙打聽。傳聞他容顏不老,是為妖。我望著他,少年眸中滿是慌亂,只緊咬著下唇,眼眶通紅。他從左到右掃視人群,而后失望的低下了頭?!盁浪?!燒死他!”人們舉著火把怒氣沖沖地喊道。但霎時飛沙走石,天色更深一分,急雪突降。我急忙撥開人群,擋在少年身前道:“容顏不老為何定是妖而不是仙呢?妖大多數丑惡,但他除了容顏不老,有做過什么對不起大家的么?何來妖之說?你們看這天象,老天也替他昭雪。要我說,他應是天人下凡?!鄙倌甑痛怪念^驚喜的抬了起來,但看著兇惡的人群,又低下了頭。話剛落,人群突然安靜,不久又交頭接耳,竊竊私語,時不時看向少年一眼。“有道理,說不定真是仙!”“得罪了仙人可不好,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啊……”人們在打量他多次后,終于半信半疑地漸漸散去。
? 不過一刻鐘,府前便又恢復往日的蕭索,僅有幾只雀鳥啄食。
? “姑娘多次幫我,我何以報?”少年局促地望向我。
? ? “嗯...吶,不如公子教我讀書吧。父親不讓我去學堂,說女子無才便是德...”我低頭黯然道。
? ? “好呀。那我三日后在那籬墻邊等姑娘。”少年神采飛揚地答道。
? ? 回到家,未進門,便聽得父親氣狠狠地說:“今天,我非打斷她的腿不可!不在家好好呆著,竟給我丟人現眼!”我靠著柱子,腿不自禁的開始顫抖。但是,該來的總要來。想到這,我還是直起身子,一小步一小步地挪到了門前。
? ? 父親一看我進門,便從盆中取出被水浸濕的荊條,便向我撲來。我急忙躲閃,但還是挨了幾鞭。手上背上血痕交錯,紅色漸漸從劃痕里溢了出來。恰似紅豆點點落,匯成一線,我看著它,想起的竟是少年腳邊的雨溪?!暗?,你聽女兒講,聽女兒講??!”我抓著爹的袖子喊到。母親在旁淚眼漣漣,終是撲了上去,攔住了爹?!斑@可是我們的親女兒??!”“就是你,天天寵著她,現在能干出這等事,將來還指不定做什么!現在只是我們家被議論,將來呢?我們家就是整個縣的笑柄!”父親的胡子氣的一顫一顫的,像極了畫里的老虎。
? ? 在母親的求情下,我只被禁足在家。可是想著我與他的約定,我還是偷偷跑到了籬墻邊。少年果然在那。
? ? ? ? ? ? 二.久處不厭
? ? 此后,我每天都偷跑至那兒,有時我們上山,看落日余暉,他會給我講《飲酒》給我講陶淵明;有時我們席地,看月光皎皎,他會給我講《水調歌頭》,給我講客居他鄉的游子。每一天都更期待。
? ? 日子就同流水,潺潺的便從指尖溜走了。轉眼中秋也到了。我從家里溜出來,同他一起逛著繁華的夜市。放河燈的時候,我說:“公子許個愿吧,很靈的?!彼旖鞘嬲梗]上眼合上手道:“上天垂憐,愿我能早日找到家人?!蔽铱粗鹿鉃⒃谏倌甑募缟?,恍若墜入俗世的仙人,似明玉,不敢觸,恐碎。我輕聲地說:“下一個中秋,公子是不是就不在了啊……”“會在的?!鄙倌昕粗铝梁V定地說。嗯,會在的,我心說。
? ? 跨過院門,看到父親站在院里,心頭不安彌漫。“回來了?”父親問道。“嗯?!蔽业椭^回到。我不敢與仵視?!澳蔷褪嵯此税?。”“嗯?!备赣H說完便走了。夜依舊靜謐如水,卻總覺暗流涌動。
? 覆轍韶光,霜期已過,只余急回飛雪。洗硯染,更得池梅香,墨痕也長留。時與少年談論文義,他多持卷窗前,或吟雨詠日,或贊月惜風。暮色靄靄,環繞其身。以至于我竟多次在半夢半醒間誤認為是仙人。陽春日暖,來煎人壽,可時間并未滌去他半分容顏,眉眼依舊。
? 我仍時常繡些小東西,但是我卻獨鐘鈴蘭繡帕。我曾以為這樣的日子會永遠這樣走下去。但終是迎來那一天。
? ? ? ? ? 三.斯人何在
? ? 寒暑夜晝過,不知怎的,流言又起,而我也卷入其中。
? 那天依舊晴好,素云緲緲。但一回到家,爹便拿著荊條說:“跪下!”我默然的跪下。晌久,爹才徐徐開口道:“以后和他斷了來往吧。男女有別。也別學什么書了,讀書有什么用?現在你和那個小子傳成這樣,簡直敗我門風。莫不是你被他勾去了心智 ?這樣怎會有婆家敢要你。你也不小了,該定親了?!甭牭酱?,我兀的抬起頭忙道:“爹,女兒還小,女兒不嫁!娘,你說句話吧,我知道你不會讓我嫁的,是不是,是不是?”我從爹的面前一點點爬向母親,跪坐在母親面前,瘋了般抓著母親的袖子。但爹置若罔聞,揮揮衣袖便走了?!澳憧斓郊绑侵炅?,也該嫁了。”母親搖搖頭說。我仿佛瞬間失了力,癱倒在地,如灘爛泥。我眼神空洞的望著橫梁,喃喃地說道:“不,我不嫁,我們還有約定,我不能嫁,我不能嫁,不能嫁......”
? ? ? 此后數天,我又被禁足,寸步難行,茶飯不思。但眼看著定親的日子迫近,我裝病支開了管家,托丫鬟傳信,后便偷跑到了那籬墻旁。身后是成片呼喊聲,夾雜著爹的怒吼聲。我越跑越快,越逃越慌?!鞍?!”看著腿上淋漓的鮮血,我已顧不得痛,只想著:走一步,再走一步,他還在等我!我們的詩詞還沒講完呢,我們的爭論還沒結果,我給他繡的鈴蘭腰帶還沒送出去!
? ? 我跌跌撞撞,滿身污泥的來到了那籬墻邊。我手握著那腰帶,可俯仰天地間,卻哪有半分白色,只余狂風聲聲嗚咽,雨傾江河。他,是不愿見我了嗎.......手悄然松開,腰帶掉落在泥濘間,污穢不堪。我突然覺得,自己是這么的可笑,突然覺得,自己是多么的不孝。雨打風吹間,殘陽下,我轉身離開,終已不顧。
? ? 不過數天,父親便結為婚姻;不過數天,我便從書屋踏上花轎;不過數天,我便從閨中人嫁作他人婦。此后數年,只消孤影痩寒窗。
? ? 我常想,若是那日他來了,事情還會是此般景象嗎……
? ? 但時光從不倒流。然而,倚窗望月時,我總還是想起多年前的那個中秋,想起那個約定。幸得先前聞教,識得半字。但多情難賦,喜怨交夾。醞釀細雨,謂我沾衣。光陰漸瘦,畫眉筆折,只得眼角續相思。信箋堆滿梳妝臺,卻從不知應寄向何處。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銅鏡漸薄,容顏孱瘦。往日風采不再。手絹繡盡一方又一方,竹筆折斷一根又一根,可終待不到他。
? ? ? ? ? 四.只道天道無常
? 我相信念念不忘,必有回響。而上天眷顧,殘陽西掛斜山,驟雨瓢潑時,我又遇見了他。
? 少年如舊,而黃花已枯。我呆愣地望著他,不敢觸及,怕這只是老天給的夢。男子佇立檐下,任憑它雨打風吹,不為所動。我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地望著他。男子似察覺了我的目光,也望了過來,目光沉沉??粗凶影l梢上滴漏著的水珠,不自覺的,手中繡帕便遞了過去。恍如初見。但少年眸中星子不復,夜幕成海,望下去也是萬丈深淵。他接過帕子,卻注視著帕角的鈴蘭,良久道:“昔年舊友,也喜鈴蘭繡帕。這繡法像極了她?!彼痤^看著我,眼中晦暗不明。心中悲喜交加,但我望著少年眼中自己那溝壑叢生的面頰,撫著斑白鬢角,看著這暮態之貌。終是只能低下頭,強顏歡笑道:“是么?真想與那姑娘一見。”“我也想與她重逢,可當年尋得父母消息,便離開了這。可是到后才知是場騙局,回來時,她己嫁作人婦。緣分未到啊.......”男子看著遠處青蒙山色悵惘到。“原來竟是這樣......”我黯然的說道。心中喜憂參半,不知該哭還是該笑。也許,真的是緣分未到吧。驟雨卒停,男子遞過手絹,說道:“多謝夫人?!倍舐D身,漸漸消失在青石路盡頭。我望著他的背影,竟窺感到一片暮年之態,搖搖晃晃,似孤雁,無處可歸。
? 指尖輕撫手帕,仿佛其上還有他的音容笑貌。我們之間,現今只有這一方繡帕了么?我已經是夫人了么?
? 又過頹圮籬墻,心中酸楚泛泛。淚濕多少更漏,磨去幾多秋毫,才待得他歸來,而我卻無能相認……我數日記漏,守一個誓言;我也早知風塵,遺憾總無限。曾想穿過時光與他會面,如今只愿從不曾遇見。所有悲歡離合都已過去,注定無言。我終還是走不出這青石路。
? 繁華似錦,如潮退去。待回首萬里,故人長絕,衣冠似雪。今年天涯海角,蕭蕭兩鬢生華。君不知,從別后,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我躺在床上,眼睛半睜?;秀遍g我似乎看見瓢雨潑灑,看見十四歲的我走過籬墻,遇到他。他笑著接過手帕。驟雨停,他慢慢轉身,踏著青石板離開,只聽腳步聲聲回響,聲聲扣我心弦。我似乎看見他在轉角時,擺擺手,說:“后會有期?!蔽遗堥_眼,卻只見橫木錯落,終是南柯一夢……我很累了,我想休息了。我閉上了眼,想好好睡一覺,睡一個不夢他的覺。
? ? ? 我埋泉下泥銷骨,寄君人間雪白頭。打馬過青冢,少年可會想起昔年明媚時光?還有那籬墻邊的姑娘及那鈴蘭繡帕?
? ? 鈴蘭風曳,衣不如新,人不如舊。雨碎江南,君獨立,和風攬川。君應是畫中仙,此生相遇即是三生有幸,更怎癡想相守一生,我這凡人怎可高攀仙人呢?
? ? ? 但愿來世若相遇,不才只問:故人堪可入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