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用朋友圈一年半以后

2016年初我在微信停用了朋友圈,如今已經一年半了。

關掉朋友圈之后,我并未第一時間意識到,但卻是至今最強烈意識到的一件事就是:不用朋友圈,你就真的沒什么朋友了。這一點其實我在2016年11月就已經寫過,但今天還是忍不住拿出來再寫一遍。

只有真正徹底的停用朋友圈我才意識到,微信最強的社交功能其實是朋友圈,而不是聊天框。這一點我實在是后知后覺了,因為早在2014年我就見到一位電影圈人士感慨,想和明星談合作,明星一直語焉不詳,結果“在她朋友圈天天點贊,連點三個月”,“她終于被打動了”。當時看到這段話,我還完全不懂是什么意思。

我以為,微信迄今為止最成功的地方,就在于它能給幾乎所有用戶一種“我有很多朋友/我有很多有用的社會關系/很多人都在乎我的感受”的強烈幻覺。而微信之所以偉大也就在于,如果你一直按這個世界的邏輯投入進去,完美的執(zhí)行其中的游戲規(guī)則,你就會發(fā)現事實真的是這樣。只有當你決定告別這套玩法時,你才會發(fā)現過去所有的東西都逐漸消失不見——是故,這甚至很難被斷言是否真的是“幻覺”。

停用朋友圈幾個月之后,我開始明顯的感到,過去因為各種緣由走到“一起”的絕大多數“朋友”都失蹤了,除了極個別老友,幾乎不存在“互相主動發(fā)消息”這種事。而正因為微信在如今個人社交中絕對壟斷的地位,當你和一個人沒有微信聯系的時候,你和他也就沒有任何形式上的聯系了。

這似乎是一件令人費解的事情,因為當一個人高頻的使用微信和朋友圈時,這種情況是完全不存在的。人和人之間的聯系看上去很緊密,而且頗有志同道合無話不談的感覺。有時候我甚至會想,把朋友圈對話和聊天框對換一個位置,效果是不是更好呢?接著我又猛的回想到,這不是人家2014年就已經意識到的那件事嗎?


最近有篇挺火的文章叫《互聯網完蛋了,已經》,我看后心有戚戚焉。它的大意是講互聯網誕生的前二三十年,一直秉承著分散、開源、共享、匿名、可靠的精神,但當互聯網行業(yè)開始誕生巨頭,尤其是移動互聯網產生以后,這些特質就慢慢被集中、封閉、實名、易逝等屬性取代了(是否依舊保有著“共享”這點不好一言以蔽之)。我相信任何在這方面稍有思考的人都會產生至少一部分同感,因為現在顯而易見發(fā)生的很多事,明顯違背了萬維網剛誕生或者方興未艾時所倡導和主流的意志。

我們成長和變老的這十幾年,所有與互聯網有關的事情幾乎無一例外是大的吃掉小的,新的吞沒舊的,后來的消滅掉以前的。你可以說是互聯網讓你買遍全球,刷朋友圈,BBS談古論今,把的士叫到門口。但第一,這些事并不是以往完全不存在的。第二,即使它們一開始是真正創(chuàng)新的,很快也會走上合并與壟斷的老路。我們可以很明顯的看到,越是接近今天,這種事發(fā)生的就越劇烈。

這件事放到微信上來說就很明顯。過去你可能有很多種方式可以和人們發(fā)生聯系,如果產生的聯系屬性不同,涉及的對象和工具也不同。但現在呢,現在幾乎只剩微信了,微信甚至只剩朋友圈了。要么你用朋友圈,但必須得接受其中的玩法和規(guī)則,不得不背負所有人都能感覺到的那種社交焦慮;要么你不用朋友圈,但相當于拋棄了牽引很多社會關系的最后一道繩索,不得不面臨中斷它帶來的種種后果。這件事從本質上來看,不是挺荒唐的嗎。

按照原教旨主義的互聯網精神,如果你喜歡運動,你應該逛虎撲;如果你喜歡IT,你應該去虎嗅;如果你喜歡科學,你應該看果殼;如果你喜歡游戲,你應該刷NGA。再多說一點,不管你玩的是網游還是單機,正版還是盜版,暴雪還是Steam,甚至不同種類不同(硬件)平臺的游戲,你要去的地方其實都是不一樣的,這是細中再往細了說。但我們看到如今微信基本上把一個人各種各樣的需求都包圓了,不止微信一個app,騰訊這樣的巨頭在嘗試在所有領域把所有事全部包圓。就像游戲,如果你去問一個玩了上萬小時的資深玩家,他可以給你講出游戲這類作品所能抵達的遠超常人想象的寬度和深度。但我們知道一個《王者榮耀》就把如今中國游戲90%的關注度、流量甚至利潤賺進了腰包。

這其實說明了一件事,就是當群體默認了如今移動互聯網的游戲規(guī)則,群體就默認了它可以隨意操縱每個人的思想和行為。正如大包大攬的微信最終不僅重構了當代中國人的社交方式,也會逐漸重構我們每個人的思維和邏輯。最讓人無奈的事,這件事似乎是無從反抗的。如果公司和學校的每個人都在玩《王者榮耀》而你不玩,你就是不合群;而如果你要停用朋友圈甚至卸載微信的話那麻煩可就大了,你幾乎是在和社會對著干。


很多人寫文批評過如今社會的功利主義傾向,微信與朋友圈的種種微妙,其實與此深深有關。但即便批評者(包括我自己)常常也不能免俗,我個人對這些事往往也能夠理解。一個餓了太久的人總是言必談吃飯,正如文明發(fā)展至今,早已不存在吃了上頓沒下頓這種事,但人們仍就會因為蠻荒時代積攢下來的擔憂和恐懼而暴飲暴食,或在飯后貪吃高脂高熱的零食和甜品。

功利主義最典型的特征就是事必談結果,如果一件事沒有好處,這件事就沒意義,也沒有存在的必要。為什么你發(fā)一條朋友圈五分鐘沒人贊就會開始焦慮,五分鐘被人贊了一百次就會很滿足?這一切都是虛榮心作祟。互相填補的心靈空虛構成了朋友圈最基本的玩法,人們在這里構建出緊密而虛弱的聯系,彼此用留言但更多是點贊來互相確認“你會和我繼續(xù)把游戲玩下去吧?”但當有人選擇退出時,其實并沒有誰會真正留意。因為通常當一個人需要被認同時,他并不在意認同感的確切來源。

當一個人想和另一個人發(fā)生聯系的時候,他很自然的會去想,對方對我“有什么好處?”這種好處可以是很多東西,比如主動發(fā)來的消息,朋友圈的點贊,一條被我認可的朋友圈,我創(chuàng)造或轉發(fā)的內容被他轉發(fā),紅包,群聊,等等等等。然而如果你壓根不用微信的核心功能——朋友圈,恰好又沒有和他在最近發(fā)生過什么交流呢?我可以保證,如果你們現實生活中也沒有任何“好處”的關聯,這個朋友至少有90%的概率自此不復存在了。不信你可以試試三個月完全停用朋友圈也不主動和任何人說話,三個月后統計一下除了同事、同學、親戚、密友和其他以線下互動為主要載體的人,還有多少人會和你產生聯系。

這件事體驗的多了,想的多了,人的想法很容易會墮入虛無主義的深淵,覺得什么都不過如此,甚至什么都不復存在。然而有意思的是,微信和朋友圈本身都并非原罪之所在,因為有些事自古以來就一直在發(fā)生,否則也不會有那么多名流隱士的故事相傳至今了。


很多人討論到朋友圈這樣的功能,手機上的app,甚至手機本身,總是會產生類似斷舍離的強烈渴望。乃至一看到這篇文章的標題,有人恐怕已經腦補出了文章的內容——結果沒想到我寫的與想象的并不一樣。包括我在豆瓣感慨朋友圈之虛無,留言也有人說,是不是放下這份投入,我們就能收獲更多的成長呢?其實這樣的想法,何嘗不是另一種形態(tài)的功利主義。

我很不喜歡在一個問題上老生常談,不僅是已有的觀點再說一遍沒有新意,涉嫌抄襲,最為關鍵的是其中絕對包含著思維懶惰和投機取巧。正如劉翔不是罪人而是英雄的觀念已經深入人心,知乎上但凡涉及到與此絲毫相關的話題,總有新人大費周章的出來重寫一遍,把劉翔遭人白眼時的凄慘境況渲染的六月飛雪,把自己見此不平時的義憤填膺描述的洶涌澎湃——我是說,這事再寫一萬遍又有啥意義呢,除了騙贊以外?

談及朋友圈,說的最多的永遠是朋友圈怎么不好,某某人戒掉朋友圈,突然書也讀的進去了,肥也減得下去了,事業(yè)也順心了,心情也舒暢了,吃飯也香了,睡眠也棒了,人生好似整個飛升起來了,搞的好像刷朋友圈這件事和吸毒一樣。如果每個人的生活都能被這種簡單的邏輯解釋和驅動,那人這輩子也不會活的這么艱難。但人這種生物似乎總是矛盾的,一邊過著復雜至極的生活,一邊卻對粗暴干癟的“道理”趨之若鶩。

談到朋友圈,一部分人意識不到它究竟有多耗費時間,一部分人又把這件事想的太過嚴重。針對前者,你可以去統計一下微信的耗電量和使用時間。針對后者,其實你要知道,無論是微信還是《王者榮耀》,填補的都不過是文明進步所節(jié)省出來的原本并不存在的空余,這部分時間說白了,本來就是會被浪費掉的。

你說擠在地鐵里,等在車站中,坐在馬桶上,窩在沙發(fā)里的時間能做什么?我們本來也不過是在容忍生活的疲憊與無聊而已。很多人一談到空閑利用就是看書學英語之類的套話,事實上即便看的進書學的進英語的人在這種狀況下效率也很低,又不缺這樣的時機。更何況,看的進書學的進英語的本來就是人群中的極少數,人們?yōu)楹慰傄脴O少部分人的標準來衡量自己作為大眾一員的普通生活?

歸根結底,一個人戒斷某件事的渴望越強烈,他越不可能做到這件事,而且也并不真的打算這樣做。真正像我這樣直接把這件事放下的,當初根本就沒遇到什么阻力,也沒有出現戒斷反應。你又幾時見過一個在朋友圈打卡看書、減肥、早起的人真正把這件事做成了的?

刷朋友圈,填補的是生活中那些需要被填補的時間,不想刷了,證明這件事無趣。正確的方法是用一件有趣的事去替換它,而不是用“有意義的事”。這樣想是不會有好結果的,只會因“有意義的事”做不下去而回歸無趣,最后只會陷入無趣到更無趣的惡性循環(huán)。


所以,停用朋友圈一年半后,你要問我改變在哪,我覺得事實上并沒有什么改變。我覺得有些好事發(fā)生了,但這并不是不用朋友圈帶來的好處。我覺得有些壞事發(fā)生了(比如“朋友”流失),但考慮到這似乎本來就是微信帶給我的幻覺,所以最后好像也不能怪到微信上去。很多的好與不好其實都不能被這樣簡單粗暴的歸結為是或者不是什么原因,在不同的時代背景下,在其他國家的其他語境中,在沒有“朋友圈”的其他更大的世界里,在未來無限的可能里,“朋友圈”可以被替換成千千萬萬個不同的概念,但其中體現出來的本質問題,來來去去就那么幾個。

每個人都有其被時代裹挾而下的命運,過去這種命運可能取決于物質層面,客觀條件,技術原因,如今當這些貧瘠與落后漸行漸遠,有些事由也會令習慣了稀少和殘缺的古人費解(如果他們能感覺得到的話)。正如今天要是有個人完全拒用微信,甚至拒用智能手機,他基本可以確定“會被社會淘汰”,然而他本身只是做了一個個人選擇而已,你又能說他錯了嗎?

前兩天,我一個很好的朋友結婚了,他在朋友圈公布了這件事,結果我因為沒有朋友圈,所以當然沒有看到,也沒有及時祝賀。我現在慢慢回想,感覺這件事無論他在意還是不在意都情有可原。在意:發(fā)布了婚訊,沒及時看到也沒祝賀,身為朋友確實不合適。不在意:為這種事發(fā)個消息確實挺奇怪,發(fā)朋友圈沒看見也正常,身為朋友理應理解。然而,無論事實是在意還是不在意,我也只能在這自己想想,事情本身如何完全不是我能控制的。

我所能做的就是我個人的選擇,也就是像現在這樣繼續(xù)停用朋友圈,無論這種選擇最終是好是壞。如果注定這種選擇會帶來什么樣的結果,我覺得我都應該坦然接受,因為人為他沒法控制的事情操心費力,大概只會活得很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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