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倫敦之前，我問帕維爾，帶點兒什么禮物好。
他說，帶上你自己，輕裝上陣，安全抵達就好。
他當然可以這么說，但我不能這么做。往大了說有失禮儀之邦的風范，往小了說缺教養沒禮貌少誠意。再說我們源遠流長的幾千年文化史，拿不出點兒有中國元素的禮品，還叫什么文化古國？
我說不行，禮物必須帶。
他說，那就只給茱莉婭（他妹妹快滿四歲的女兒）帶個巴掌大的小禮物吧。
我知道他考慮的是我的負重問題，但我還是覺得不妥，小孩歸小孩，大人歸大人，不一碼事兒。
在我的執意堅持下，他突然想起來了，興奮地說：
You can bring China sticks if you think you have to.
如果你認為必須帶，那就帶中國“棍子”吧。
Yeah！this is good idea.
對！這是個好主意。
我知道他說的是筷子，嗯嗯，有創意，也不重。我怎么就沒有想到呢？
年前他第一次來中國的時候，我們在首都機場附近酒店外面的一家“山西面館”里吃中餐。一個小男孩幫家里大人端菜，被他誤以為是童工，他拿出一英鎊鋼镚兒給那個男孩。
男孩不要，說他放寒假了，幫家里人干點兒活。他們過年不回老家，飯店也不關門。
他們老家是呂梁的，我問他想在北京過年還是回老家過年，他笑笑不回答，只說有點兒想奶奶、他家的大黑狗和村里的小伙伴。又說奶奶打電話了，他家的大黑狗生了四只小狗，過了年來的時候答應給他捉一只，他斗爭了好長時間，爸媽終于同意他養狗了，前提是不許帶到學校，放學回來做完作業要自己遛。
我說這個是紀念幣，又不能買東西，你拿著自己可以玩，也可以收藏。他這才高興地拿上了。
他邊和我們聊天邊笑帕維爾不會用筷子，然后去廚房給他拿了一把叉子，但帕維爾有不肯用叉子。他說，我來了中國，就得學會用筷子。就像你將來去了英國，必須要學會用刀切牛排一樣。
小男孩點點頭，又把叉子送回廚房。
我們出門的時候，小男孩用紙巾包了一雙干凈的新筷子送給帕維爾，說這是交換禮物，還讓我幫他們用手機拍了照，說這是第一個到他家吃飯的“老外”。
于是，他在中國得到了第一雙筷子禮物。
回到酒店，他把自己帶的糖果、巧克力、茶包甚至藥片兒等一堆零碎兒全部倒進一個大盤子里，拿出筷子坐在沙發上，就地認真操練起來。每當他高高地夾起一個東西就興奮地大喊，look at this！有時“this”還沒出口，“撲通”一聲掉了，自己就先哈哈大笑起來。
他問我：
Who invented the chopsticks?
是誰發明了筷子？
Maybe it's Dayu.大概是大禹吧。
我說。
So Da Yu is a carpenter？
那么大禹是個木匠？
他又問。
我說：
He wasn't? a carpenter，but a king in ancient times，He was busy controling flood every day and often couldn't eat hot meals. one day he put a pot and boiled meat on an island，because he is too hungry to wait long time，so he found two branch clips and took out his meat，so he invented chopsticks from now on.
他不是木匠，而是中國古代的一個王，因為每天忙于治理洪水，經常吃不上熱飯，有一次在一個島上架鍋煮肉，餓得不行又沒時間等鍋冷卻，于是找了兩根樹枝把肉夾出來，開吃，從此發明了筷子。
他說:
This is a good idea，it seems Da Yu was a clever king.
這個主意好，看來大禹是個很聰明的王。
回到山西，從臘月到正月，帕維爾一直在理論聯系實際的筷子操練中艱難地求生存。
有時我們吃火鍋，看見他像長臂猿一樣架著胳膊哈著腰過五關斬六將好不容易就要將一根兒菜撈到自己碗里了，大家都在幫他默默祈禱，結果，“撲通”一聲，又掉了。他只好很尷尬地說：
I am sorry。
然后繼續再接再厲。
他習慣自力更生，不喜歡別人幫他夾菜，我除外。不過他需要一遍一遍地說，Thank you。所以我一般也不幫他夾。我想不就是個筷子嗎？熟練就好了，又沒什么技術含量。
但這樣下去，有時難免就會有餓肚子的危險，所以到外面用餐的時候，我偶爾幫他夾一下，如果在家里，就隨他自由發揮。
有好幾次，他晃晃悠悠地挑著一根兒菜就快到碗里來了，卻也快要掉了的時候，他就忍不住伸出手去就，那滑稽的樣子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我老爸說，哎呀呀，這可不行吶，這哪里像個英國紳士的樣子嘛。于是他已荒廢多年的好為人師的職業病不得不被再度開發出來，用地道的襄垣話苦口婆心地向帕維爾講解手指開合要領和中指的作用，再輔之以示范教學，打開——合攏——打開——合攏。以及如何熟練優雅地夾起一粒花生米從容送到嘴邊兒而不會有功虧一簣的危險。
兩個男人就這樣在筷子教學中結下了偉大而深厚的國際友誼。
帕維爾后來偷偷跟我說：
Daddy is a real china gentleman，honest, kind, warm and patient.
老爸才是正宗的中國紳士，厚道，善良，熱情又有耐心。
噢，可我這么多年來為啥從沒發現呢？倒是發現從來不沾糖的他不知什么時候往家里囤了那么多巧克力。
走的時候，老爸送給帕維爾的禮物是一個木質的細長盒子，內有兩雙精致的黑色合金筷子，一雙綠翡翠加一雙金色祥云，他啥時候自己偷偷買好的呢？我們竟然都不知道。
帕維爾后來喜滋滋地密告我，這是他最喜歡的禮物，因為這表示，老爸對他很滿意，同意我們在一起并祝福我們幸福美滿。
看來他已充分領悟了中國文化的寓意，跟語言不通壓根兒沒有半毛錢關系。
七月份我到倫敦的時候，發現兩雙筷子在他的餐桌上交叉擺放著，每天陪他吃飯。
這時他已經可以熟練地用筷子吃中餐了，但僅限吃中餐的時候使用。
更有意思的是，用的時候他就把筷子按相同圖案分開，自己永遠只用那雙金色祥云的，用完之后，就又把它們交叉擺放起來。
他告訴我：
You know？Queen Elizabeth ii? could use chopsticks when she ?visited to China the first time in 1986.
你知道嗎？伊麗莎白女王二世在1986年首次訪問中國的時候就已經會用筷子了呢。
然后在網上翻出當時的消息給我看。
我說：
It seems Queen Elizabeth ii is a clever king too.
看來女王二世也是一個聰明的王呢。
他說：
Of course，Generally speaking， the king always is intelligent.
那當然，一般來說，王都是聰明的。
8月份，帕維爾的媽媽來到倫敦，他眉飛色舞嘰里咕嚕挨個把我從中國帶來的東西講解示范了一遍，還告訴他媽媽在中國每天晚上必須在一個很大的電熱盆里用中藥泡腳，泡腳如何如何對身體有好處，并強烈建議他媽媽把泡腳粉帶回去每天晚上堅持泡腳。
他媽媽聽得都驚呆了，放下這個拿起那個，這里摸摸那里看看，像小孩兒一樣好奇。一個勁兒地邊點頭邊說“No”，“No”。我一開始很納悶兒，不是點頭“Yes”搖頭“No”嗎？后來心想，波蘭語和英語大概是相反的。
我也很想給他們講講“插箸祭天”、“擺筷敬神”、“早（筷）生貴子”、“新年快（筷）樂”的中國民間習俗，以及筷子所代表的地位等級、正直品格甚至占卜問神、預測吉兇等文化符號，無奈聽不懂波蘭語無法插嘴，只好作罷。
帕維爾的媽媽對那種叉，勺，筷子各一的京劇人物臉譜設計套裝很感興趣，不知她是覺得太貴重了，還是覺得數量太少，不夠給親朋好友們分發，其實我本意是帶給他們自己用的，她好像是在跟帕維爾念叨，如果帶回波蘭的話，這個給誰，那個給誰，邊念叨邊把每套叉、勺、筷子擺放成四份兒。
帕維爾這時已經儼然以“中國通”自居了，知道她媽媽搞錯了，大笑著過來給她示范，不不不，這兩根筷子是一雙，只能送給一個人。瞧，它應該是像這樣。他像我老爸教他的時候一樣，連續開合了幾次，然后用筷子夾起桌子上的一顆花生送到嘴邊作出要吃的樣子。
噢！我這才明白，原來他媽媽把筷子當成了類似叉子或竹簽一樣的工具，以為是用來叉牛排、豬肉餅、煮玉米棒子或燒烤之類的，準備給親戚們一人送一根筷子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