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隆隆”的一陣滾滾春雷,驚醒了夢中的人。
蘭玘從夢中驚醒,額頭上起了些細細的汗珠,身上也是一陣一陣的冷汗,里衣有些濡濕,黏在身上多了分難受。
想起剛剛做的夢,蘭玘的心里一陣陣不安。
她摸了摸身旁,空的。這樣糟糕的天氣,人去哪兒了?
素手撥開紅紗帳,起身穿上繡花鞋,披上一件如意云紋襖。雖然現在已是春天,但在這乍暖還寒的季節,蘭玘還是感到像冬天般的寒冷。
“碧珠,綠喜。”她喊了幾聲自己的貼身丫鬟,沒有人應答。她的聲音在黑寂的夜里顯得即突兀又有幾分飄渺。
怎么今晚一個人都沒有?蘭玘皺了皺眉,她感覺有些風吹了進來,披散在她肩上的青絲隨風飄起又落下。這些個丫頭,竟這般粗心,窗也沒有關上。平日里,也怪自己對她們太放縱了。待明日,得要好好收拾她們。
她細步走到窗前,準備自己把窗戶關上。
一道彎彎曲曲,猙獰如蛇蟒的閃電劃過黑沉沉的夜空,,照亮了半個夜空。
“??!”一聲女驚叫聲把蘭玘也嚇到了。她從窗戶看出去,黑壓壓的什么卻也看不到。
翌日,蘭玘再次起身了,還是沒有看見服侍自己的人進來,昨晚等了一夜,身邊的人也還是沒有回來。
坐在纏枝牡丹紋境前,自己的臉怎么這樣子憔悴,臉色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眼瞼下一片青黑影,昔日滴水櫻桃般的嘴唇也變得蒼白干澀。只昨夜沒睡好就變成了這幅模樣,怕是昨夜的夢太嚇人了些。
蘭玘搖了搖頭,笑了一下,打開梳妝匣,拿出羊脂玉白芙蓉花簪子。這簪子是子晟在自己生辰送與她的,收到這份禮物的時候她可是開心得不得了。溫潤的羊脂玉上雕刻一朵開得燦爛的白芙蓉,花瓣上還帶著細細的水珠,晶瑩的水珠襯得花兒極其純美。
白芙蓉,是蘭玘最喜歡的花。
她準備給自己好好打扮一番,不然子晟回來,自己的這幅模樣嚇到了他可怎么辦。
春日里的天空總是灰蒙蒙的,空氣中既潮濕溫潤又帶著各種花的清香。院子里的花有些落了,沾染上了些泥土。等過幾天,天氣好轉了,便去花園子里摘些杏花,親手做上杏花糕。子晟春日里,最喜歡就著杏花糕喝上兩口去年梅花瓣上化的雪水釀制的梅花酒。
走到回廊處時,蘭玘看見府上的管家匆匆忙忙地從自己的身邊走過,她叫了聲管家。管家腳步頓了頓,抬頭看了看,只見他搖了搖頭,嘆了口氣,又大步地向前走去,仿佛沒有看見蘭玘一般。蘭玘有些惱怒,怎么的府里上上下下好像變了個樣子一樣,平日里伺候自己的丫鬟不務正業,就連管家也敢不理會自己這個當家夫人。
蘭玘心里的惱怒讓她加快了步伐,走到假山旁時,聽到了兩個掃地丫鬟的低聲話語。
“將軍今日已經進城了,聽說皇上為了嘉獎將軍,要把最寵愛的公主下嫁給將軍呢?!?/p>
“這事兒啊,京城里上上下下都傳遍了。聽說那位公主生得可漂亮了,現在就等著將軍凱旋賜婚成親了?!?/p>
賜婚?成親?蘭玘抓緊了手中的錦帕,心下一縮。
“你們在這兒嚼什么舌根,主子的事情也是你們能議論的嗎?不要再讓姑娘我聽到第二次。自己個兒下去領罰?!笔煜で覈绤柕穆曇粼诙呿懫稹?/p>
熟悉的碧綠色衣裙,還是那樣爽直的性子,這碧珠丫頭。
兩個丫頭在碧珠的呵斥下,耷拉著腦袋走遠了。
“碧珠,你這丫頭去哪兒了?”蘭玘的語氣有些委屈,這個丫頭從小和自己一起長大,她的年紀比蘭玘小,蘭玘就把她當成自己的妹妹看待。從昨晚醒來,就沒有見到過她,加上剛剛那兩個小丫頭說的話,讓她心里有些不好受。子晟那么優秀,皇上賜婚也是極有可能的。
碧珠沒有回應她,只是雙眼迷茫地看著她所在的方向,喃喃自語:“新人入府,那舊人要如何?”
新人入府,舊人如何?
但見新人笑,那聞舊人哭。
蘭玘不相信這樣的事情會發生在自己的身上。
她靜靜地坐在窗前,手里一上一下地做著刺繡,繡的是春日美人撲蝶圖。
三年前的三月三,上巳節。
上巳節,慣例是要去水邊踏青、祓禊沐浴的。這一日對京城人來說,大約是最開心、最放松的一日了。
不僅老百姓這一日攜家帶口全體出游,便是宮中的皇爺這一日也會帶著大臣一同出游,宮里的貴人們,京城里的貴族王爺們也踏青游玩。
早早時候,碧珠已經為蘭玘佩戴好了蘭草。上巳節這一天,無論男女,都時興佩戴蘭草。
這天的天氣很好,東風吹動水邊新綠柳枝條,輕拂水面,漾起一陣陣漣漪。陽光從上往下穿透過枝葉,草面上灑下點點陸離斑駁。
蘭玘從自家馬車下來后,并不與家中長輩同行,小姑娘自有小姑娘的去處。
渭水向東南蜿蜒后形成的平坦的河灘草地上,此時已經坐滿了人。十人一群、五人一處的,男子已經開始曲水流觴,吟詩作賦,而年輕女子則會去水邊。
蘭玘走到自己平日交好的圈子時,其他姑娘也散開給她讓了位置。
蘭玘從旁邊綠喜帶的草編籃里將蘭、芷等香草撒入水中,然后在水里洗了洗臉和手,這就算是祓禊了,至于沐浴的古俗,如今自然是不合時宜了。
等大家都洗過臉手,蘭玘和所有的姑娘一樣,用香蕙在河里蘸了水,大家互視一眼,眼里都添了戒備。
蘭玘的眼睛盯著一位姑娘,冷不丁被覺得脖子上一涼,她舀起手中的香蕙,也向其他姑娘潑起了水來。
一時間,渭水邊充滿了姑娘銀鈴般的笑聲,讓人聽著心生歡喜。
玩夠了,也鬧累了,大家就在樹蔭底下煮茶共享大好春光。
剛端起一杯茶的蘭玘眼神兒好,瞧著不遠處開得正好的花兒趴著一只蝴蝶。她玩心大起,想著平日里總是悶在家里,那里能像今日般自由,左右也就玩一下,別人也看不到,也不算逾了規矩。
心里想著,手放下茶杯,提起裙擺,輕手輕腳地朝著那花兒蝴蝶走去。
蘭玘走到花跟前,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的,生怕一個大喘氣把蝴蝶兒嚇跑。她弓著半個身子,右手拿著香薰玲瓏百花菱扇,左手半微張,準備好了就往蝴蝶兒上撲。
蝶兒沒有撲著,倒是撲了一身的花香。
“嗤”一聲笑在身后響起。蘭玘心里暗叫不好,蝶兒沒抓著,還丟了人。
蘭玘轉了個身,不遠處站了幾位穿著顯貴,氣宇軒昂的男子。其中一名身著月白色長袍,烏黑的頭發在頭頂梳著整齊的發髻,套在一個精致的白玉發冠之中,從玉冠兩邊垂下淡綠色絲質冠帶。
蘭玘抬眼,剛好對上那雙杏子般的眼睛,他的眼睛里閃動著琉璃般的光芒,她在他的眼睛看到了有些狼狽的自己。
只一眼,她便陷了進去。
她白皙的雙頰飛快地染上一絲紅暈。她向男子們微行了禮,準備回到自己的小圈子。
剛走了兩步,蘭玘只覺得眼前一片黑影,手中不知什么時候多了一株蘭草。
她抬頭,呆呆地望著男子。
許是男子覺得她呆得好笑,嘴角揚起一個好看的弧度:“我是護國大將軍府上的葉子晟?!?/p>
蘭玘臉上的紅暈加深了,女子手中的蘭草是不可隨意贈與男子的,她低聲說道:“丞相府之女蘭玘。”
女子的名諱哪里能隨意道出,蘭玘心里明白,但還是情不自禁地想要他知道自己是誰。
蘭玘逾矩了,臉更是紅得像夕陽的晚霞。
男子旁的一群男子們也打趣著他,他的臉上也帶了些紅暈,看上去更是俊美非凡。
她行了禮,心里慌忙但腳步還是很穩定地走了。身后的男子卻是笑意加深了好幾分。
接下來的事情,順利地讓蘭玘啞然。
納采,問名,納吉等一切手續都完成了。
在喜娘的道福里,葉子晟掀開了紅蓋頭。
蘭玘只覺得眼睛一下子不適應,瞇了瞇眼,才看清了眼前。大紅的喜字,大紅的帷幔,一切都是大紅的,處處都透露著喜慶。
自己的如意郎君也著大紅喜袍,笑意款款站在自己面前。
“夫人?!?/p>
“夫君?!?/p>
兩人相視,目光流轉。
龍鳳燭靜默地燃著,發出“啪”的微響。
成親后,葉子晟除了上朝都是在家陪著蘭玘。早起的時候,會給蘭玘描眉上妝,畫上京城里流行的姣梨妝,妝美人更俏;晚飯后牽手逛花園子時,會給蘭玘摘朵盛開正好的花兒戴頭上,人比花兒嬌。
就這樣,三年時間也已經過去了。時間過得真快。
忽然覺得手指上刺痛,繡花針扎到了手指上,一滴暗紅血珠冒了出來。蘭玘把受傷的手指放進嘴里,吮吸那滴血珠。
夜深了,府里的燈籠高高掛起。
“將軍回來了?!?/p>
蘭玘做了杏花糕,溫了梅花酒。
推開書房門,熟悉的淡淡的檀香讓人覺得溫暖。
書房里的燭光有些搖曳,溫潤的人兒趴在書桌上睡著了。
他的眉頭一直緊緊蹙著,他夢到了什么不開心的事情嗎?他從未在自己的面前流露過一點點的不開心。
蘭玘放下手中的物什,拿了件袍子蓋在他的身上,伸出修長白皙的手指想要輕輕撫平他的眉頭。
手還沒有觸到,剛剛還是睡著的人動了動,抬起了頭。
“阿玘,是你嗎?”聲音黯啞。
他眼中帶著血絲,很是疲倦,在燭光的下還帶著濕潤的光芒。
“子晟,是我。”蘭玘看著自己心愛的人變得憔悴不少,心里難受極了。
她伸手,想要撫上他消瘦的臉。
只是,她的手穿過了他的臉。
蘭玘想起了那晚做的夢。
夢里的蘭玘,安安靜靜地躺在床上,嘴角邊還帶著一絲血跡。
葉子晟緊緊地握著她的手,一言不發,臉色蒼白如白紙。
碧珠,綠喜兩個丫頭跪在地上抽泣不已。
府里的管家神色悲傷地站在一邊,時不時用袖子擦著眼角。
夢里的她,香消玉殞。
后記
景和三十年,護國大將軍發妻蘭氏久病不治,逝。將軍府上上下下悲痛萬分。大將軍為亡妻守靈三日三夜,滴水不進。
景和三十一年,外敵大舉入侵,上諭大將軍葉子晟帶兵出戰。
景和三十二年,護國大將軍凱旋。上賜婚元和公主,將軍婉拒,解佩,一去不復還。
景和三十三年,元和公主因病暴斃。
京城郊外某茶館。
“當時大將軍府與丞相府聯姻,皇上害怕將軍與丞相聯合一起,暗地里給將軍府和丞相府使了不少絆子。但是將軍很堅持,對夫人一往情深?;噬蠠o可奈何還是賜了婚,但是聽說皇上在將軍府上派了人服侍夫人,給夫人下了藥,那可憐的將軍夫人才去了?!?/p>
“不對不對,聽聞是元和公主早就心屬大將軍,是元和公主害了將軍夫人才對。”
“我家有個親戚在宮里當值,聽說元和公主是被將軍夫人的鬼魂嚇死的。”
“哎,哎,我也聽說了。將軍夫人魂魄心系將軍,不愿離開將軍。有天晚上,將軍府有個丫頭在夫人的院子里還看到了將軍夫人呢。可嚇壞人了。”
“噓,你們小聲點,被別人聽到,那可是殺頭之罪。依老漢我說,都是可憐人罷了?!?/p>
戴著笠帽的男子低眉,靜靜地喝著手里的茶。
他的左手,握著一只羊脂玉白芙蓉花簪子,晶瑩的水珠像是白芙蓉落下的淚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