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1? 王海洋的夢境
船突然猛烈的晃了一下,王海洋一個趔趄,差點栽倒,趕緊伸手扶著駕駛臺玻璃窗邊的扶手。
? 早晨六點,駕駛臺外面一片漆黑,越是快要黎明天兒就越黑,船的正前方好像還有一團黑云,模模糊糊的看不真切。這里是地中海的腹地,方圓幾百海里沒有一艘船,AIS上一會兒才閃出來一條船舶信息,由于距離遙遠,信息不全,過幾分鐘忽然又消失不見。大副就坐在駕駛臺后面用簾子隔開的辦公區,他每天都會說這么一句話,“周圍好像沒什么船,我去后面電腦里查郵件。”對于這種不需要征求意見的說法,王海洋總會說一句,“好的”。這會兒,王海洋面對一片黑暗,心里生出一片恐懼。
? 王海洋是個船員,四副,對于這個職位著實有點尷尬,公司為了緩解升職壓力,在實習生和正式駕駛員之間設置了這么一個職位,實際上除了工資高點,其他的跟實習生一個級別,這也就意味著他不能獨立值班,還沒有做決定的權利,這也倒好,王海洋向來不喜歡做決定。不過,這兩年航運不景氣,公司動蕩,又培養了一批坐吃等死的庸才,所以去年公司高層把這個爛攤子一并而出,賣給了另一個更大的爛攤子公司,對于別人而言沒什么大的改變,但是對于王海洋所處的這個職位,岌岌可危,因為接手的這個公司系統里沒有四副這個職位,也就意味著王海洋要么升職,要么卷鋪蓋走人,對了,還有另外一種選擇,降職做二水,而那樣還不如直接卷鋪蓋走人。
? 這會兒的王海洋也是一個爛攤子,術業不精,自尊心還蠻高,他曾經說過的什么自以為是的夢想,不過是承受不起失業帶來的精神壓力罷了。王海洋對朋友永遠是趾高氣昂的感覺,這種頤指氣使讓他覺得很有面子,可他心里卻是虛的,所以這段日子他一整晚一整晚的睡不著覺,身體狀態差到極致,甚至一度精神恍惚。外面的海風呼嘯,把船頂的天線吹的嗖嗖響,甲板上的集裝箱之間因為搖晃被擠得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全封閉的駕駛臺都聽的真真切切。駕駛臺所有能發光的儀器亮度都調到最低,發出悠悠的光亮,打印機上的紅點很有節奏的一閃一閃,海是黑的,天也是黑的,水天線根本看不到,如果不是速度儀上的數字根本感覺不到船在行駛。王海洋左耳插著耳機聽歌,昏昏沉沉的腦子里不知道在想著什么,腳下趔趔趄趄的在駕駛臺里踱步,這樣的狀態已經持續了好幾個月,每次值班他都這樣來抵抗酸痛的眼睛和昏昏欲睡的神經,這么突然一晃,王海洋腳下一軟,差點跌倒,這倒讓他清醒了不少。
? 王海洋定了定神,沒聽到簾子后邊的大副有什么動靜,從簾子縫隙里他隱隱約約能看到一張人臉在悠悠藍光里閃現。船上的中央空調制冷效果不錯,駕駛臺如同冰窖一般,王海洋平復了一下心情,把抓絨衣的拉鏈拉上,杵在駕駛臺的窗沿邊上,盯著遠處的黑暗發呆,這是打發時間最好的方法。
? 王海洋看到遠處黑暗里有一絲光亮,慢慢的靠近,卻怎么也看不清楚,他揉揉眼睛,還是一片模糊,他想起身看看雷達顯示器上有沒有異常,腦袋卻沉的怎么也抬不起來,腳也不聽使喚,就像一攤爛泥一樣黏在那里,一動不能動。王海洋心里一緊,不會這些日子作息不穩定身體出問題了吧?可他并沒有感覺身體有什么不好啊,他張嘴想喊大副,卻怎么也發不出聲響,這下他慌了,拼命掙扎,可一用力,他發現自己突然變得很輕,窗臺變低了,而且越來越低,窗臺上還趴著一個人,看起來面容憔悴,像極了十年后的自己。王海洋恍惚中發現自己飄在空中,那艘船越來越遠,那片光越來越亮,他看到了十年后的自己,還有十年后的爸媽,還有十年后的小燕子,王海洋不由得揉揉眼睛,可惜光亮太刺眼,他完全看不到了,四周只剩下一片白,白的刺眼,白的慎人。
? 王海洋疲憊的睜開眼,窗外已經大亮,一輪紅日探出了海面,船依然在搖曳,海依然在翻騰,風依然在呼嘯,一切原來都是一場夢。王海洋拍了拍自己的腦袋,又把抓絨衣使勁裹了裹,里頭的白色襯衫有點泛黃,領口還少了一顆白色紐扣。大副依然在敲擊著鍵盤,從簾子縫隙里漏出一張似笑非笑的猙獰的臉,雷達還是一片虛無,遠處隱約有水鳥在飛,近了,距離陸地很近了,王海洋嘴角漏出一絲狡黠的笑,從窗戶玻璃里倒印出來異常恐怖,他心里一驚。
? 王海洋想起了曾經逗悶子時別人給他講的船上的靈異事件,還有恐怖的死亡事件,更甚者想到了百慕大三角和鬼船,他拽著領子瑟瑟發抖,他使勁把頭往后扭,希望看到身后有沒有所謂的血淋淋的人頭,可惜僵硬的脖子轉了半圈就停了下來,因為他看到大副飄著過來,經過他身邊的時候嘴角一咧迷之微笑,王海洋徹底瘋了,他猛的推開門朝著大海縱身一躍。身體在下沉,這種失重的感覺讓他呼吸困難,他感覺經過了漫長的墜落過程,終于接觸到水面,他咕咚咕咚的喝水,大口大口的喘氣,最后在螺旋槳的槳葉上輕輕的睡去,再不愿醒來。
? 船上的醫院里大副在跟船長竊竊私語,好像說著什么遣返的事兒,王海洋耳朵里嗡嗡響,聽不真切。他想睜開眼,可是任憑他如何努力眼皮像是被千斤的東西壓著,不由他控制。
? 王海洋患上了一種精神疾病,具體叫什么名字不大清楚,有個通俗的學名就叫抑郁癥,這是在上海的一家三甲醫院的一位知名醫生說的,王海洋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這種疾病的可怕。具體表現在外人看來就是胡言亂語,記憶減退,精神失常,而王海洋自己感受到的卻是現實和幻象的結合,他分辨不出哪一部分是真實存在的,哪一部分是自己想象出來的,而每次回憶都讓他毛骨悚然,蜷縮在角落里瑟瑟發抖。醫生和海事局官員努力想要問他關于海上的一些事,剛剛還笑容燦爛的王海洋頓時面目猙獰,呆若木雞,這種恐怖的表情讓人膽戰心驚。
? 王海洋到底經歷了些什么?鬼才知道,對,應該是鬼吧,那我就以鬼的身份給大家娓娓道來。
part 2 王海洋的出生
? 王海洋是何許人也?二十多年前中國西部邊遠山區一個窮鄉僻壤的小山村里傳來嬰兒的清脆的哭泣,一家人都很高興,圍著這個帶把兒的孩子左看右看,笑的合不攏嘴。老頭坐在角落里一個勁兒的猛抽旱煙,悠悠的煙圈徐徐上升,在屋頂彌漫開來,籠罩著這個邊陲小村的土坯房里。莽莽黃沙,烈烈狂風,老頭把煙渣磕掉,一開口一嘴黃牙異常顯眼,“就叫他海洋吧”。在這個黃沙漫天的世界里,海洋是多么迷人的向往,是多么純粹的憧憬,老頭卻不知道這個名字將帶給王海洋怎樣的生活。
? 跟所有大西北的孩子一樣,王海洋從小在沙土里摸爬滾打,黃沙從鼻子吸進肺里,咸水從嘴里灌進胃里,小小年紀的王海洋已經有了標志性的大黃牙,臉上總也褪不掉的一圈紅暈,還有一口濃重的西北方言,在外人看來這個黃土小子注定一輩子扎根西北,既上不了天也入不了海,就跟他們的父輩一樣,靠天吃飯,面朝黃土背朝天,春天種下一筐土豆,秋天收回一籠,倒也餓不著,倒也死不了,但誰也想不透這個稚嫩的孩子卻有著一顆無比倔強的心,他想走出這片黃土,看看外面的世界。
? 王海洋的逆襲要從一張試卷說起。那天老頭也是像往常一樣挑著水桶從深井里舀出幾瓢渾水,正要往桶里倒,老遠聽到有人喊他。“王海洋他爸,王海洋他爸”。一聽這話,老頭知道這一定是王海洋的班主任,從遙遠的縣城來的支教老師,高挑,白牙,皮膚好,關鍵是很年輕的女老師,見過世面。世世代代在黃沙里長大的人都以走出這個黃色世界為榮,他們覺得有本事的人就要去外面闖蕩,沒有本事的只能在黃土里坐吃等死,他們認為只要看到過海就是見過世面,只要不靠天吃飯就是人物,但他們想不通一個見過海又教書人還漂亮的年輕女子為什么要到這么一個莽荒的世界里來教書,一群人露著黃牙吸著旱煙,悻悻的猜著這個小姑娘一定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才被發配到這里來教書的。越是淳樸的人,越是愚昧,他們的世界本來就那么大,哪能奢望他們擁有多么寬大的心靈。所以,老頭斷定這名年輕女老師有不為人知的丑陋的秘密,說話也就糙了。“俺那憨娃子又生事了?也不看看跟的甚德行的人”,老師一張水嫩的臉龐已經隱約出現紅暈還有一些干皮,她倒是習慣了這些粗俗的語言,“王海洋他爸,您兒子作文得獎了!縣里的作文比賽,得了一等獎,您看看”,一口標準的普通話顯得跟這樣的場景格格不入。
? 老頭被嚇壞了,縣聯區校長親自開車來接他的兒子王海洋,說是參加縣里的頒獎典禮。老頭神情復雜的看著班主任把王海洋推上車,自己也坐了進去,然后揚長而去,只留下車輪掀起來的一片黃土,老頭一直蹲在家門口的土堆上,就著黃沙猛的抽煙。忐忑了兩天,老頭終于看到遠遠的揚起的一溜黃土,車就停在他腳跟前,王海洋和女老師下車徑直走到老頭面前,遞給他一張獎狀,老頭不識字,班主任就給他念,“紅花杯作文比賽一等獎-王海洋”,說完把獎狀往老頭面前一攤,像是賭氣,又像是在證明什么。
? 從此以后,老頭再也沒說過女老師的閑話,也不再干涉王海洋的學習,王海洋瘋了似的趴著腦袋在方格本上寫下一篇又一篇的作文。當年他獲獎的那篇作文題目叫“大海”,沒有描寫水,寫的全是黃沙。很多年之后,王海洋才知道根本沒有什么紅花杯作文比賽,更沒有什么獎狀,最后年輕的女老師也回到了縣城,不再愿意去那塊貧瘠的地方,那塊地方終于也恢復了平靜,卻越發顯得坍圮。
? 許多年后,王海洋再次轟動了這個邊陲小村,老頭忐忑的坐在他家門口,又看到遠遠的飛起一溜黃土,還是聯區校長,還是遞過來一張紙在他面前,不過這次不是獎狀,而是一張錄取通知書。王海洋考上大學了,全縣唯一一個,作文得了滿分。老頭沒見過世面,捧著信封一個勁兒的炫耀,一張嘴一口大黃牙,見人留給發卷煙,五塊錢一包,他發了大半包剩下的用布包好藏到柜子深處,然后蹲在門口掏出旱煙猛抽。
? 按說王海洋考上大學應該是好事,可擺在老頭面前的還有一個更大的難題,那就是學費。雖說已經二十一世紀,改革開放帶來全國的滿面春風,各地區都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村里家家戶戶也都置辦了一些現代化的東西,比如電視,甚至還有冰箱,但對于王海洋家,這一切還都是幻想,只因為王海洋他媽。之前一直沒提的就是王海洋的母親,王海洋的母親是個瘋婆娘,全村人都這么說,老頭帶她去縣城的小醫院看過一次,醫生搖搖頭說這是先天性的精神障礙,有錢也沒治。老頭沒事總喜歡蹲在門外抽旱煙,大多數時候是因為王海洋他媽在家砸東西,她把家里能搬得動的東西幾乎都砸了,搬不動的就用搟面杖亂敲,老頭就這么看著,也不管不顧,只是一個勁兒的抽煙,一個勁兒的唉聲嘆氣。
? 王海洋在這樣的家庭背景里長大,自卑都藏在骨子里,自尊敏感的寫在臉上,他知道老頭拿不出學費,選了學費最低的專業,可是即便如此,那學費對于這個貧瘠的家庭來說依然是個天文數字,王海洋把錄取通知書藏在床頭旮旯里,沒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一籌莫展的日子一過就是幾個月,老頭走遍了所有親戚,他往人家門口一杵一句話不說只是一個勁兒的抽煙,親戚們都心知肚明,不過能拿出來的錢也是杯水車薪,從來沒見過老頭如此憂傷,皺紋更深了,黃沙嵌滿了臉頰,歲月把人打磨的忘了時間。
? 老頭把王海洋叫到跟前,一句話不說,埋頭抽煙,很多年前老頭已經把煙斗扔了,換成了本地產的大煙葉卷煙,便宜,勁兒大,經常把他自己嗆得一個勁兒的咳嗽。老頭倔,王海洋更倔,不喜歡說話的他內心堅硬如鐵,不等老頭開口,王海洋說話了,“你甭管我了,我出去打工,掙了錢回來看你,和我媽”。王海洋一字一頓的把這幾個字從黃色的牙縫里擠出來,變了形卻異常清晰。老頭沒說話,哎了一聲回屋去了。
? 王海洋收拾好行李,一個簡單的鋪蓋卷,幾塊炕窯里烤干的饃片,跟著村里一塊打工的三狗子出了門。臨走的時候三狗子還不忘拍拍他的肩膀,“有學不上,蠢死算求”。王海洋心里窩火,悄悄攥緊了拳頭。
? 王海洋終究還是沒走,一溜黃土揚起,面包車徑直開到他家門口,下來一位老師模樣的中年婦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