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讀張愛玲的小說的時候,是從圖書館借的她的作品集,是鎮(zhèn)上小學圖書館(或者說資料室更為妥帖)的一本書,歪歪斜斜地擺在哪里,封面上有一層薄薄的灰塵。書面上郝然寫著《張愛玲作品集》。我遲疑地拿起書,用袖子拂去上面的灰塵,隨意翻到其中一頁,“他和曼楨認識,已經(jīng)是多年前的事了。算起來倒已經(jīng)有十八年了——真嚇人一跳,馬上使他連帶地覺得自己老了許多。日子過得真快——尤其對于中年以后的人,十年八年都好像是指縫間的事。可是對于年青人,三年五載就可以是一生一世,他和曼楨從認識到分手,不過幾年的工夫,這幾年里面卻經(jīng)過這么許多事情,仿佛把生老病死一切的哀樂都經(jīng)歷到了。”北方澄澈的秋天和少年時代歡快的天性仿佛一并隱去。我恍然被帶進舊上海的沒落貴族時期,色彩紛繁的服裝與精致的室內(nèi)陳設,男與女,貪嗔癡,怨與恨,見所未見的浮世繪。未讀時不經(jīng)世事,讀完時仿佛歷盡滄桑。
在她的所有小說中,我尤其偏愛《十八春》。因為曼楨無疑是溫暖的,而世鈞也是小說中為數(shù)不多的“好男人”。他們有別于張愛玲小說中所有算計的、令人感到別扭的人物,是善良的,是令人感到可以親近的。也因此,第一次讀的時候,看到后半部里曼楨的遭遇,幾乎是心碎的,好人卻沒有好結局,真是遺憾。
后來漸漸年長,像是重溫童年舊夢般,又陸續(xù)讀了幾遍。曼楨與世鈞兩人相識之初對對方都溫柔以待,自然令正值青春期的我為之神往。兩人在成為戀人之前互生好感卻又羞于說出口的那種心思簡直是透明的,我甚至可以隔著紙張感受到曼楨在得知世鈞深夜為她尋回手套時臉上發(fā)燙的溫度,也可以觸碰到她對世鈞坦言曾為他代簽名時的小鹿亂跳。那種溫度和心跳是每個青春期的我們所熟悉的。自然,后來她和世鈞終于分開的那種心碎也是熟悉的。
少年時所感到的遺憾那時還在。只不過這次并不僅僅是對結局感到遺憾。更多的是對作者情節(jié)設計的遺憾。帶有政治色彩的結局使得人物最終失去了自我,淪為那個年代尋常的甲乙丙丁,面目模糊。而究其原因不外乎作者對政治傾向的屈從,換言之,是作者本人失去了自我。作為喜愛張愛玲的讀者,這種遺憾甚至可以和《紅樓夢》后四十回的遺憾不相伯仲。不同的是,高鶚畢竟不是曹雪芹,但是張愛玲仍然是張愛玲。我們年輕的時候,見不得喜歡的人妥協(xié),因為妥協(xié)的姿勢太過難看。
可是我仍然覺得這是我最喜愛的小說之一。這種喜愛不僅僅是對于寫作技術的喜愛,更多的是出于對情感上的認同,對青年時期的曼楨的喜愛:略顯世故但不失單純,溫暖。像是我們尋常人一樣。我們樂于見到這樣一個人去享受愛情的一點點甜蜜。而這種甜蜜,又藉世鈞的回憶“三年五年就可以是一生一世”變成了一生的慰藉。就好像平凡如我們,仍然可以借著哪怕三五年的曇花一現(xiàn)被人寫進小說里,成為傳奇。
可是此后幾年我卻沒有再碰過這本小說,也從來沒有看過改寫后的《半生緣》。北上與南下,生活幾多顛簸。偶爾,只是極偶爾的時候,想起曼楨,想起她后來的的生活,她必定是疲憊的。有那么一瞬間,我?guī)缀醵家浟俗约寒斈曜x小說時對于張愛玲的那點兒不滿來。我們總有對世事妥協(xié)的時候。
后來在一家書店看到一幅圖片。照片中張愛玲戴著白色假發(fā),滿臉皺紋,拿著一張刊登金日成離世消息的報紙。青年時的驕矜自得都已褪去,她看上去很憔悴,竟然還有幾分慈祥。
那陣子總是隔一段時間就冒出一本她的遺作來。可是我得承認,并不是每一本我都看完了。而且對看完的故事,總覺得似曾相識。在這里面最為觸動的,大概是《小團圓》,以及《小團圓》末尾九莉夢見邵之雍醒來“快樂了很久很久”的那個夢。
她大約在異國很寂寞吧。
再次讀她是某次不期然在圖書館里看到了一本小小的泛黃的《半生緣》。距第一次讀《十八春》的時候已經(jīng)十八年過去了。再讀的時候仿佛跟著書中每個人都活過一遍。薄暮時分讀完了結尾。所有令人不快的的政治因素都從這本小說中剔除了。每個人物按照他們自身的性格回到正確的軌道上過完了余生。丑陋的愈加丑陋,軟弱的始終軟弱,溫暖的一直溫暖,堅強的沒有缺席。他們都重新做回了自己,連命運亦如此。狂喜與感動攫住了我,就好像過了十八年,你收到了一份禮物,這份禮物已經(jīng)不能用珍貴來形容了,它是無價的,它是偉大的,它甚至可以說是不朽的。
這種偉大和不朽并不僅僅是指改動小說這件事。作為一個天才小說家,這種文字上的改動于張愛玲而言并非難事。難的是十八年間的跌宕之路后,她仍然信心念念于這部令她不太滿意的小說,最終在十八年后遵從本心給了它一個完美(小說意義上的)的結局。
這種偉大和不朽更指的是,我想,用張愛玲本人的話來回答最為合適。她在另一部短篇小說集《惘然記》的序中曾提到:這三個小故事都曾經(jīng)使我震動,因而甘心一遍遍改寫這么多年,甚至于想起來只想到最初獲得材料的驚喜,與改寫的歷程,一點都不覺得這其間三十年的時間過去了。愛就是不問值得不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