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一個夜半,韋莊再次從夢中醒來。已愈古稀的他,醒來就再也睡不著了。
他走到窗前,外面仍是夜色未明,樹影婆娑。已是早春時節(jié),蜀地的風(fēng)寒氣襲人,韋莊哆嗦了一下,回到桌前,掌起了燈,坐下來茫然發(fā)呆。
他想起了剛才做的夢,又是那個夢,很真切的夢。許是年紀大了,近來時常做那個夢。
在夢里,他又回到了江南。也是早春的季節(jié),可是江南已是草長鶯飛,楊柳垂岸。年輕的自己坐在畫舫之中正和幾位朋友一起笑著、說著。他時不時側(cè)頭看一下,那個她,還在身邊,粉面香腮,正含羞帶笑地看著自己。
這時,突然下起了雨,緊接著,畫舫也搖晃得厲害起來,一會左一會右,所有人都翻倒在地上。慌亂中,他記得他還緊緊拉著她的手。
最后,畫舫沉了,他們跌入了黑暗的海底,他不知什么時候松開了她的手,她向自己伸開雙手,張口呼救,身體卻向黑暗的深處一點點沉下去,離自己越來越遠。他想大聲呼喊,他想抓住她,他奮力掙扎……翻騰中,他驚醒了。
咦,不對啊,韋莊不就是那個和溫庭筠并稱“溫韋”的晚唐著名花間派詞人嗎?唐朝滅亡后,他不是做了前蜀國的宰相嗎?
照理說,一個國家滅亡以后還能飛黃騰達的文人,也算功成名就、人生圓滿了,還有什么睡不踏實的,那個夢中的神秘女子又是誰?
02
其實文人士大夫誰不想建功立業(yè)實現(xiàn)抱負,只是韋莊這人大器晚成,六十歲才中進士,結(jié)果他自己也沒想到,最后讓他走向事業(yè)巔峰的,竟然不是故國唐朝。
但其實韋莊的前半生是個不走運的人。
他是中唐山水田園詩人韋應(yīng)物的四世孫,可是家族到他這代已經(jīng)衰落。
他想科舉應(yīng)第,卻遭逢黃巢軍攻入長安,未及脫身,困在長安戰(zhàn)亂之中。
三年后輾轉(zhuǎn)到了洛陽,誰想戰(zhàn)火很快又燒到了洛陽。
兩京陷落,該何去何從呢?唐皇帝僖宗已經(jīng)逃往了四川,很多人也跟著往那跑。可是韋莊卻想到了江南,那是他早年“平生志業(yè)匡堯舜”時曾經(jīng)游歷的地方。
“扣角干名計已疏,劍歌休恨食無魚。辭家柳絮三春半,臨路槐花七月初。江上欲尋漁父醉,日邊時得故人書。青云不識楊生面,天子何由問子虛。”(《東游歸記》)
那段東游經(jīng)歷中,江南的美景給他留下深刻印象,加上聽說那里沒有戰(zhàn)事。
“仍聞汴舟車絕,又道彭門自相殺。野宿徒銷戰(zhàn)士魂,河津半是冤人血。適聞有客金陵至,見說江南風(fēng)景異。自從大寇犯中原,戎馬不曾生四鄙,……避難徒為闕下人,懷安卻羨江南鬼。愿君舉棹東復(fù)東,詠此長歌獻相公。”(《秦婦吟》)
去開封的路斷了,彭城又內(nèi)亂,死尸遍布郊外與河邊。可是聽從金陵來的人說江南那邊風(fēng)景大不同,四效無戰(zhàn)事。我本是京城人,現(xiàn)在卻在異鄉(xiāng)逃難。我渴盼人身安全,現(xiàn)在倒羨慕能做江南的鬼啊。
就這樣,韋莊舉家從關(guān)中來到了越中,在金陵、潤州、婺州等地流浪輾轉(zhuǎn)。只是沒想到,江南這一呆,就是十年之久。
客居江南的這十年,成為了韋莊人生中重要的歷程,也改變了他的詞風(fēng)。
雖然也有“避地移家遠,天涯歲已周”、“萬里逢歸雁,鄉(xiāng)書忍淚封”的鄉(xiāng)愁,但是十年的時光,江南的溫柔鄉(xiāng),足以撫慰一顆滄桑的心靈。
一個人,年輕時如果去過江南呆過,那他的后半生,注定永遠要成為江南的俘虜。
江南
對于唐朝的文人士大夫來說,江南永遠都是他們向往的春夢。
韋莊本是長安杜陵人,從戰(zhàn)火紛飛的關(guān)中一路顛沛流離,看夠了滿目蒼夷與民間疾苦,所以江南這片風(fēng)景獨好的樂土簡直就是天堂,他從此淪陷其中。
這里風(fēng)光如詩如畫,山水清麗旖旎;這里有吳娃勸酒,“越女天下白”;有舞榭樓臺,十里揚州路。所謂景美、人美、酒亦美。
本來身在異鄉(xiāng)為異客,但是江南卻成為了韋莊的第二故鄉(xiāng),所以當(dāng)他日后遠在蜀地輔助王建上位成立了蜀國,再也回不去大唐王朝時,讓他魂牽夢繞的,竟然是江南。
韋莊有五首《菩薩蠻》,前四首都是回憶他的這段江南縱情歲月。
回憶中,江南青樓歌妓的閨房仍歷歷在目。紅樓、香燈、流蘇賬,和彈著琵琶的美人。還記得琵琶上裝飾著金翡翠的羽毛,琴弦間拔出黃鶯般的樂聲。那位善解人意的美人,盡管與我戀戀不舍,還要勸我回家,勿讓家人窗前等候。
聲、影、畫,所有的細節(jié)描繪得越真切,想要重歸那一刻的心就越迫切。
“紅樓別夜堪惆悵。香燈半卷流蘇帳。殘月出門時。美人和淚辭。琵琶金翠羽。弦上黃鶯語。勸我早歸家。綠窗人似花。”
回憶中,江南的春日,碧水藍過天,躺在游船畫舫中,聽著春雨滴落聲漸入夢鄉(xiāng)。酒家的賣酒女面如皎月,倒酒撩袖時露出的手臂肌膚勝雪。還是在這呆到了暮年再回家鄉(xiāng)吧,否則看到的離亂景象一定讓人肝腸寸斷。
江南越好,越反襯出有鄉(xiāng)不能歸、有家不能回的憂愁,這是他鄉(xiāng)避亂之人永遠擺不平的思鄉(xiāng)之情。
“人人盡說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還鄉(xiāng),還鄉(xiāng)須斷腸。”
回憶中,在江南曾有許多樂事,例如著春衫、騎大馬、倚斜橋,好不風(fēng)流瀟灑,引得滿樓的女子都向我紅袖相招。穿過那曲折通幽的屏障深處,閨房就是我醉宿花叢的所在。能再度遇到這些樂事,我就是呆到了白頭也不離開了。
赴江南避亂時,韋莊想起了早年第一次東游江南的風(fēng)流情事,要不為什么只對江南情有獨鐘,而不赴四川呢?
“如今卻憶江南樂,當(dāng)時年少春衫薄。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翠屏金屈曲,醉入花叢宿。此度見花枝,白頭誓不歸。”
回憶中,時常在江南的酒樓喝酒。說給客人的勸酒話,其實是說給自己聽的。今夜就喝個一醉方休,別管明天會怎樣,我的誠意都在酒里,酒深情就深。你應(yīng)該擔(dān)心的是春宵苦短,而不是酒杯斟得太滿。有酒喝就要開心嘛,人生能有多少開懷暢飲的時候啊!
這背后有沒有讀出滿滿的悲涼?身處離亂之世,連及時行樂都浸透著感傷、逃避與無奈。
“勸君今夜須沉醉,樽前莫話明朝事。珍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須愁春漏短,莫訴金杯滿。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幾何?”
江南的安定繁華,讓漂泊的韋莊找到了一點安定感,只有在這里,才能讓他暫時忘卻目睹亂世的慘況。所以江南十年,可以說是韋莊人生中一段比較快樂縱情的時光。
當(dāng)他晚年寓居蜀地,稱相蜀國時,大唐王朝已經(jīng)土崩瓦解了,歷史開始滑入五代十國的紛爭局面。
而韋莊回憶中的江南,仍是唐朝的江南,是故國的江南。只有在那時的江南,還能找回一點點繁華熱鬧的大唐舊影。
可是現(xiàn)在,江南回不去了,故國也回不去了。與其說韋莊懷念的是江南,不如說是故國。
煙雨
韋莊的足跡踏遍整個長江以南,從浙西到姑蘇、湖州、杭州,從桐廬到睦州、江西、婺州,在漂泊游歷中兼探訪友人、瀏覽名勝。
江南有著許多六朝遺跡,是昔日古都的所在。當(dāng)韋莊來到金陵,站在臺城上,看到這個曾經(jīng)豪華壯麗的六朝帝王皇宮與享樂所在,如今卻只是一個破敗荒涼的遺跡,隱藏在江雨霏霏、如茵碧草之中。
從三國東吳到東晉,再到南朝的宋齊梁陳,三百年間,六個王朝匆匆如歷史過客,轉(zhuǎn)逝如夢,可是那不解滄桑的鳥兒還在歡快地鳴叫。
臺城的奢華已經(jīng)不再,可是十里長堤的楊柳堆煙卻依然繁茂,形成了鮮明對比。物換星移,往事如煙,草木無情。
用江南煙雨襯托六朝如夢,把歷史的興衰、人世的滄桑帶來的迷惘惆悵都融入到了煙霧籠罩的春雨中。
“江雨霏霏江草齊,六朝如夢鳥空啼。無情最是臺城柳,依舊煙籠十里堤。”(《臺城》)
歷史長河的變換更換,也如同這江南的煙雨迷霧,真切發(fā)生了,卻又如夢如幻。當(dāng)韋莊身處末世,站在歷史更替的邊緣,前逢黃巢農(nóng)民軍起義,后遇藩鎮(zhèn)割據(jù)混戰(zhàn),目睹如此山河破碎,他已預(yù)感到大廈將傾,但是他無力回天。
這種無力的憂患意識,帶進了詩中,就是揮之不去的沉痛。
他在衢州偶遇故友李秀才,他鄉(xiāng)遇故知的悲涼更多過欣喜,因知動蕩之世相見定是無期。兩人坐在江邊持酒對飲,遠望萬山紅葉,唱離歌,流熱淚,從白天坐到黃昏,不舍離別。
“千山紅樹萬山紅,把酒相看日又曛。一曲離歌兩行淚,不知何地再逢君?”(《江上別李秀才》)
明明前年大家離別時還灞凌折柳,談笑間意氣風(fēng)發(fā),沒想到今日竟都變成了國破家亡、流離失所的難民,各自淪落天涯。既是如此,咱也別怕喝多喝醉了,反正沒有了國,沒有了家,在哪咱都是異鄉(xiāng)人。
“前年相送灞陵春,今日天涯各避秦。莫向樽前惜沉醉,與君俱是異鄉(xiāng)人。”(《江上別李秀才》)
江南雖是樂土,帶來安慰,但也不能讓憂國傷時的文人士大夫忘記外面的戰(zhàn)火紛飛、大唐王朝的分崩離析。亡國之殤、故土之思始終縈繞在韋莊心頭,就像這江南的煙雨,讓人傷心斷腸。
情
好在,無論是樂與愁,韋莊的江南都有愛情作伴。
他在江南時就有一位寵姬。這位寵姬“資質(zhì)艷美,兼工詞翰”,與韋莊琴瑟和諧,詩書作伴,好似鴛鴦眷侶,在江南渡過了許多年的相愛時光。
后來韋莊中了進士,開始踏上仕途。他被皇帝封了判官入蜀,被四川節(jié)度使王建賞識,從此留在了蜀地,步步高升,唐亡后還輔助王建稱帝建國。而那位寵姬自然也帶去了蜀地。
但是寵姬的美名被王建聽說了。王建這人有好色享樂之癖,便以請這位寵姬到宮里教自己內(nèi)人寫詞為由,將韋莊的寵姬奪了去。自此以后,韋莊與寵姬再也沒能相見。
失去了這位在江南相伴多年的愛人,成為晚年韋莊心中的痛。
他想起與美姬相識的情景。那年花下池邊初見,便相互鐘情,偷偷拉手,暗自相許。殘月將近,晨鳥鳴叫,離別后,便沒了消息。如今大家都遠離故土,更沒機會再相見。
“記得那年花下,深夜,初識謝娘時。水堂西面畫簾垂,攜手暗相期。惘悵曉鶯殘月,相別,從此隔音塵。如今俱是異鄉(xiāng)人,相見更無因!”(《荷葉杯》)
愛人被硬生生奪走,韋莊的詞中句句滲著纏綿凄惻。
自你走后,夜夜相思不眠到漏殘,只能憑欄桿,望天上的明月,,獨自傷心。想必此刻你肯定也在思念著我,被窩冷得睡不著吧。雖然相隔不遠,你就在畫堂里,可是深宮似海,我卻無法穿越。
每當(dāng)憶起你,我只好翻翻我們一起看過的書,不知什么時候,我們才能攜手去長安呢?
當(dāng)上了宰相又如何?與愛人生離,故鄉(xiāng)難返,韋莊此刻的心境就是立馬帶著愛人回老家,什么都不要了!
“夜夜相思更漏殘,傷心明月憑欄干。想君思我錦衾寒。咫尺畫堂深似海,憶來唯把舊書看。幾時攜手入長安?”(《浣溪沙》)
韋莊又寫了兩首《女冠子》,分別從愛姬和自己的角度寫相思,皆感人至深。
還記得去年與你相別的時候,我低頭忍淚,含羞皺眉。自別后,我魂銷腸斷,只能夢里相見,我對你的相思之情,除了天邊的月亮,又有誰能了解呢?
“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別君時,忍淚佯低面,含羞半斂眉。不知魂已斷,空有夢相隨。除卻天邊月,沒人知!”(《女冠子》)
昨晚夢見你,我們一起說了好多好多的話,你還是和從前一樣,面若桃花,眼瞼低垂,柳葉彎眉,又羞又喜,離去時依依不舍。可是我醒來才發(fā)現(xiàn)這只是夢,心中好是悲哀。
“昨夜夜半,枕上分明夢見。語多時,依舊桃花面,頻低柳葉眉,半羞還半喜,欲去又依依。覺來知是夢,不勝悲。”(《女冠子》)
韋莊這些憶姬之作,幽怨感人,不久便傳遍了蜀宮,愛姬看到后非常悲慟,便絕食而死。
所以韋莊的愛情就和江南一樣,雖刻骨銘心,最后也只能在夢中重溫。
03
韋莊詩詞的江南煙雨情,讀到深處,其實都是回不去的故國,回不去的青春,和回不去的愛情,回不去的大唐盛世。江南,其實就是韋莊的精神故土。
他在精神故土中追尋舊夢,追尋江南山水的秀麗、江南美人的多情、江南故國的往昔。就像他在《含山店夢覺作》中所說:“曾為流離慣別家,等閑揮袂客天涯。燈前一覺江南夢,惆悵起來山月斜。”
其實“江南”作為一種意象,古往今來都是文人墨客心中朝拜的圣地,只不過對于盛唐、中唐的詩人來說,江南是夢想,是對隱逸生活和山明水秀的向往,而對于晚唐“南漂”詩人而言,江南則是避風(fēng)港,是亂世中給予的庇護與歸屬。
“國家不幸詩家幸”,江南的經(jīng)歷與文化都深深烙進了韋莊后期的詞風(fēng)創(chuàng)作中,成為了他的豐富養(yǎng)料。
同是花間派代表詞人,如果說溫庭筠的詞像一個濃妝美艷的青樓女子,韋莊的詞則更像一個淡妝清麗的鄰家女孩,很清秀,很真摯。
顧憲融在《詞論》評價韋詞是“如初日芙蓉,曉風(fēng)楊柳”,是不是很“江南”?因為江南早已深深地融進了韋莊的氣質(zhì)中。
所以年輕時千萬別去江南,你會忘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