勸酒的詩里,寫得最好的,我認為是唐人韋莊的那首《菩薩蠻》:
勸君今夜須沈醉,樽前莫話明朝事。
珍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
須愁春漏短,莫訴金杯滿。
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幾何。
在曹孟德的“對酒當歌,人生幾何”,羅隱的“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李白的“但愿長醉不愿醒”等詩句中,我們也能找到類似的表達,但把這些意思集合得這么好的,還是韋莊的這首。
今天的酒桌上,勸酒的說辭仍然沒有超出韋、曹、羅、李的詩意之外,只是表達的方式截然不同——這些勸酒的詩句,在當下的酒桌上,轉化成了“感情深,一口悶”和“你不干是看不起我”之類更加直白的話語。
酒桌上的人,形形色色,飲酒時的表現,更是千差萬別。
有善飲者,任他怎么喝,就是千杯不醉;有黏糊者,任你如何勸,就是滴酒不進;有謙虛者,別人都倒了,他仍然穩如泰山;有實在者,喝得很豪放,一會兒就睡了;有耍滑者,各種偷各種藏,最后總能比別人少喝一大截。
醉酒之后的表現也各不相同,有善談者,怎么止都止不住;有打架者,怎么拉都拉不住;有哭泣者,怎么勸都勸不住;有大睡者,怎么搖都搖不醒。
小時候,認識老爸一同事,喜飲,但似乎并不善飲,每飲輒醉。經常被發現倒在宿舍的水泥地板上或門前的泥地里,身下要么是自己的便溺,要么是自己的嘔吐之物。其狼狽之相,有不忍視者。
吾一表兄,善飲。少時,六兄弟一起去姑家拜年,兄駕車來,遍桌挨個敬酒,連干六七大杯,一斤多白酒下肚,一筷未動,起身駕車赴下一酒場。如此多年,從未有失。從建筑工地小工,到地產公司老總,一路走來,酒量功莫大焉。
大學時,同系另一專業的兄弟中流行一套描述眾人酒量的順口溜,只記得其中兩句,叫作“喝酒要找胡杭新,能喝二兩喝半斤”和“喝酒要找鄭琪凱,喝完地球都敢買”。前一位是浙江人,實在;后一位是東北人,豪邁。
在我的經驗里,與南方的朋友喝酒最為放松,喝與不喝自便,喝多喝少自便,酒純粹作為助興之物,聊天方是主要內容。而酒之口味佳者,亦非南方之黃酒莫屬——我總覺得只有這類酒方能飲出樂趣來。所謂中國的酒文化,其中的“酒”,指的便是此類酒,白酒進入普通人的生活其實是很晚近的事情,且一開始便與雅致的傳統文化水火不容。
除了善飲者,這世上還有完全不能飲者。不過,正如雞鴨無法同語一樣,大多數人,雖不善飲,但多多少少總有一些酒量,所以也就很少有人能理解完全不能飲者的痛苦。
不能理解的后果有多嚴重,從下面這個故事里可見一斑。
話說,張飛奉劉備之命鎮守徐郡,閑來無事,召集一眾官員將領飲酒。席間,張飛親自向眾人依次敬酒,敬到一個名叫曹豹的人時,曹豹說:“我從天戒,不飲酒。”
張飛自然不會理會“天戒”那一套,強行讓曹豹“吃一盞”。曹豹害怕惹惱了張飛,“只得飲了一杯”。
誰知張飛敬了一圈之后,又開始敬第二圈。輪到曹豹,曹豹表示“其實不能飲矣”,實是在不能喝了。張飛說:“你恰才吃了,如今為何推卻?”
是啊,既然能喝一杯,為什么不能喝兩杯?既然能喝那個人敬的,為什么不能喝我敬的?很多不喝酒的人,就是這么著不得不從第一杯開始一杯接一杯地喝下去的!所以,有經驗的人會告訴你,如果不喝,從一開始就一口都不喝,否則,根本停不下來。
“天戒”的曹豹再三推卻,終于惹惱了張飛:“你違我將令,該打一百。”
曹豹求饒,說:“翼德公,看我女婿之面,且恕我罷。”
張飛問:“你女婿是誰?”
曹豹說:“呂布是也。”
這下更惹惱了張飛,將曹豹綁起來拿鞭子好一頓抽。
于是,張飛便悲劇了——曹豹一氣之下,連夜送書于女婿呂布,邀呂布前來夜襲徐州。呂布領兵前來,曹豹里應外合,一舉拿下徐州,張飛連劉備的老婆孩子都來不及帶,就倉皇逃命去了。
不僅是粗魯如張飛者無法容忍不飲酒者,連豁達中李白者,也無法容忍不飲酒者。
有一年,李白途經歷陽縣,與友人同飲。李白的善飲和嗜飲天下聞名,姓王的歷陽縣令卻滴酒不沾。這讓李白頗為不爽,而且竟然不爽到立刻寫了一首詩,詩名就叫作“嘲王歷陽不肯飲酒”:
地白風色寒,雪花大如手。
笑殺陶淵明,不飲杯中酒。
浪撫一張琴,虛栽五株柳。
空負頭上巾,吾于爾何有。
又是“笑殺陶淵明”,又是“虛栽五株柳”,最后竟然上升到“空負頭上巾”——不是男人——的高度,這“嘲”也“嘲”得夠毒辣的。
不知道王歷陽當時是怎樣的反應和怎樣的一幅表情——修養不好可能會跟李白直接干一仗,修養好的話大概也只能“且呵呵”了吧。
酒量好也罷,酒量不好也罷,對于在外喝酒的人來說,最麻煩的不是頻頻舉起的酒杯,而是回家后如何應對老婆的埋怨。
開頭提到的《菩薩蠻》其實屬于一個系列,韋莊一口氣寫了五首,另一首中有這么幾句:
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
翠屏金屈曲,醉入花叢宿。
怕你在外邊“滿樓紅袖招”,怕你在外邊“醉入花叢宿”——這才是老婆最擔心的,也是只有少喝酒、早回家才能化解得了的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