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五臺山智真大師暮年關門弟子,佛緣深厚、獨具慧根。
其父初送上山時,言曰:“犬子無知,然向佛之心至誠,愿送與智真大師做個弟子?!鄙街写笮『蜕行闹胁恍迹褐钦娲髱熀蔚热宋?,當今天下佛門執牛耳者,拜師又豈是這般容易!何況大師早已有言:此生不再收徒。然礙于顧大官人每年上千兩銀子的香火,執事僧人依舊如實稟報住持智真。于是一群大小光頭推推索索賴在禪房外不肯走,心底存著看顧大官人笑話的心思。
不到半刻鐘,住持智真帶著那年方十歲的黃毛小子出了禪房,四下里眾僧還正安慰房外候著的顧大官人,哪想便聽到智真開口:“從今日起,顧流風便是老衲關門弟子,法號子空?!甭勓员娚@愕,目瞪口呆望向一旁的顧大官人,哪還看不出后者故作淡然的臉上那幾分揶揄。
自此,山上又多了個整日跟在最愛清靜的住持屁股后頭轉悠的小光頭,偏偏輩分還極高,讓一群覺字輩的大和尚每次見面都要無可奈何地恭敬叫一聲師叔。讓人哭笑不得的是這小子還總要不客氣地摸摸別人的光頭,說一句:嗯,不錯嘛,最近佛法有些進步,不過比起你師叔我就還差得遠咯!簡直氣死人不償命嘛。
可別說,不管這小師叔平日里多不正經,在佛法領悟上卻是一日千里。上山不過五載,已是將寺中諸多佛門典籍倒背如流,一本金剛經更是研究得通透,山上可與之論道者寥寥無幾,且無一不是半截身子進了黃土的老和尚。這不,前些日子,智真剛叫他做了寺中覺字輩、了字輩僧人的講經僧,年方十五的他一時風頭無兩,被譽為千年不出的佛學天才。
這一天,智真將正在講經的子空喚來,說:“徒兒啊,你上山也已五年了,憑你天生佛骨、獨具慧根,為師已無甚么可教的了?,F在,你佛法已有所成,便替師傅下山走一趟,去那九靈山暮雪山莊為他們過世的老莊主做上一場法事,速去速回,切記一月內回到寺里,切記切記。”
看著越發蒼老得不像樣子的師傅,在寺里早已憋壞了的子空趕忙答道:“是,師傅?!?/p>
兩天后的清晨,一個小光頭一路蹦下了五臺山,包裹里揣著臨走時師傅給的五十兩銀子,嘴巴笑得咧到了耳后根。老和尚一生清苦,這次為了這寶貝徒弟倒是舍得花錢。
自從上山后,他是再也沒有見過山下的俗世繁華了。小時候街邊姓王的老爺子賣的那美味的冰糖葫蘆可是饞了整整五年了。這不,一下山進了集市,子空就豎起耳朵尋找“糖葫蘆咯,賣糖葫蘆咯,又好吃又便宜的糖葫蘆咯”的熟悉叫賣聲。
果不其然,走了沒一刻鐘,就叫他發現了一個賣糖葫蘆的中年小販,從包里掏出個零碎銅板丟給小販,子空抓起一串糖葫蘆就是一大口咬下去,哪還有半點佛門高僧的樣子,一邊嚼一邊含糊不清地說著:“雖然沒有王老頭做的好吃,但也不錯了。”又在小販的目瞪口呆中掏出一把銅錢,從草把子上一連扒拉了十幾串在懷里,心滿意足地繼續轉悠去了。
還好,我們的子空大師沒有把師傅交代的事兒忘到后腦勺,下山頭一天那股子瘋勁兒過去之后,算是踏踏實實走上了去九靈山的路。一路上倒也還算安分守己,沒碰著啥事兒,總算是在下山后的第十天上了九靈山。
九靈山雖說沒有五臺山那般莊嚴大氣,可是作為江湖十大門派排名第四的暮雪山莊所在地,也算得上是鐘靈毓秀。山間云遮霧繞,頗有幾分飄渺出塵的味道,倒是符合這古老劍修世家的氣質。
上山頭一天,子空便得到了新任莊主葉青云的接見款待,言談之間客氣尊敬非常,想來也是早已聽聞子空佛法天才之名。不過對于做法事的事卻并未多提,只說:子空小師傅遠來勞頓,暫且在敝莊休息兩日,待一切準備妥當,我再來打擾。
子空正欲告辭時,卻見一青衣少女竄進大廳,又像只雀兒一樣跑到葉青云身旁,搖著后者的胳膊嘰嘰喳喳:“爹爹,您都好幾天沒陪靈兒了,今天去聽靈兒新學的曲子好不好???”見到父親臉上的無奈時,又嘟起嘴揪著葉青云的胡須不依不饒道:“反正你今天必須去,不然我就把你的胡子都拔光!”
葉青云訕訕地撥開女兒的手,看向子空說:“子空小師傅,這是我的女兒葉靈兒,有些刁蠻任性,都叫我寵壞了......”感覺到腰間逐漸加重的力道又連忙加了一句:”不過卻是個真正心地善良的丫頭,正好也和小師傅年紀相當,相信你們會合得來?!庇只仡^對著葉靈兒介紹道:“這是五臺山來的子空小師傅,來為你爺爺做法事的,爹爹這些天實在太忙,不如便由子空小師傅陪你吧,你也正好和他請教些佛理,想來子空小師傅不會拒絕吧?!?/p>
子空自然是滿口答應下來。
興許是想起來去世的爺爺,葉靈兒的眼中流露出幾分哀傷,卻又在轉眼間恢復過來,沖著子空吐了吐舌頭,隨后走過來,不顧子空臉上的羞澀便拉起了子空的手,說:“那我們走吧?!边€不忘轉身向葉青云比了比小拳頭,一副本小姐今天暫且放過你的表情,叫葉青云這堂堂的暮雪山莊莊主哭笑不得。
一路來到九靈山斜月峰峰頂,子空也已習慣了被掌中那溫潤的小手拉著。黃昏時的斜月峰真如誤入塵世的仙子一般,靜美卻又透著飄逸與靈動。葉靈兒松開握著的手,走向崖邊那架早已安放好的古箏。
立于崖上,滿目是陣陣的碧海松濤,西邊的斜陽一點點下沉,將最后的余暉拋到崖上,拋到那素手拂琴的少女指尖,映出一張帶著淡淡紅暈的精致臉龐。晚風微漾,飛鳥歸巢,一曲《鳳求凰》緩緩蕩漾在天地間,蕩漾在崖邊少年的心上。
子空轉過頭,望著那將碧綠古箏輕放于腿上的少女,此時的她巧笑嫣然,笑容清澈明媚如山間清泉,仿佛能夠凈化人心。
蒼山,斜陽,少女,古箏。
子空眼光微垂,將這動人一幕收入心底,他知道,或許很久以后,他會忘記很多東西,但至少,不管怎樣,眼前這一幕,他會銘記終生。
老莊主的法事在來到暮雪山莊后的第八天做完,子空卻沒有立即和葉青云提起返程之事,葉青云也自然不會趕人。就這樣,在彼此默契的閉口不提中,子空和葉靈兒每日廝混在一起,一起走遍了九靈山的每一個山頭,看了世間最美的落日,傾聽了此生最動人的琴聲......
終于,還是要走了。
他說要走的那天,葉靈兒說:“你走吧,可別想著我會去送你。”
他走的那天,她果然沒有來,自嘲地笑笑,下了山。走到山腳,卻見一道身影從草叢里竄出,是她!
看得出來,她哭過。她紅著眼睛問子空:“你走了,還會回來找我嗎?”
“會的,一定會!”
“可你是和尚啊......”
“我會和師傅說的,我要還俗!”
“噗嗤……那好,我們拉鉤。”
走的時候,她站在山腳下,目送著他一步步離開,眼眶還是紅紅的,卻溢滿了幸福。“一定要回來啊?!彼谛牡啄?。
盡管已經拼了命地趕路,回到五臺山,也已是離開的第三十三天了。
等待他的,是一串佛珠,一件袈裟,一封書信。
佛珠是師傅用過的,袈裟是方丈信物。
書信上寫著:子空啊,我的徒兒,你終究回來晚了。別難過,師傅不怪你,這輩子臨了了能有你這樣的徒弟我早已心滿意足。師傅死后,是走是留都隨你心意,留下的話,就披上這袈裟;要走,也無人攔你......
“師傅!......”
從那天起,五臺山少了個年輕的講經僧,多了個十五歲的方丈,人們都叫他:一禪大師。
葉靈兒終究沒有等到他。
卻等來了一封信。
”靈兒,當這主持,是我此生的宿命。我對不起師傅,但五臺山我一定要為師傅打理好。知道嗎,我改名字了,叫一禪。從今日起,顧流風一生只參一禪,而你,便是我的禪。”
葉靈兒笑了,笑容清澈明媚一如當年與他初見。
若干年后,暮雪山莊那位素有美名的新任女莊主向武林宣布:此生只為追尋劍道,不談婚嫁!
一生參一禪,你是我的禪,秀色可“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