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七

一,初見

原來劍劃過喉嚨時,世界一霎時竟變作如此之慢,山風吹襲到身上忽地凝住,樹木再擺動也沒了聲息,一陣木葉墜下,中間卻可以分辨出間隙的停頓。

滾熱的鮮血噴涌而出,我咧嘴笑了笑,無力地探出手緊捂?zhèn)冢弁此盒模獜闹缚p一道道鉆出流下,沾染紅了衣襟。瞧了瞧那把懸在項邊的劍,上面沒留下一絲血痕,我不住地苦笑,一頭栽倒在了地上,“果然好劍。”

緊隨著一絲涼意從喉邊蔓延,侵遍全身,涼意轉(zhuǎn)寒,冰徹骨髓,我禁不住瑟瑟發(fā)抖,蜷縮起身子,身下的枯葉跟著沙沙作響,“她還在望著窗邊的那株梅樹發(fā)呆吧?”

拜入落霞山青靈門下那年我一十五歲,之前則一直在九州重地洛洲城乞討過活。青靈門十年接收一次弟子,我收拾好行囊趕赴落霞山,途中停駐在瘦屏山山腳下過夜,也就是這晚遇見了七七。

當時夕陽昏黃,倦鳥歸林。我剛生著火,耳邊就傳來急促的馬蹄噠噠的聲音,抬起頭,夕陽漫撒開遍山的金暉,七七騎著匹瘦骨崢嶸的老馬,正飛快地沖我奔來,經(jīng)至我身邊時她忽地一勒韁繩,馬兒鳴嘶停下。我望著她。她往我左右看了看,盯著我問道:“到落霞山是往這邊去嗎。”

我站起來,望著她,點頭稱是,復蹲下,撿起一根木棍,低頭專注引火。

她似乎有些沒好氣,但還是說了聲:“多謝。”拍馬繼續(xù)前行。

馬蹄“噠”地一響,心突地不受控地跟著跳了一下,我小心翼翼撥引著柴堆,火勢更旺了一些。

馬蹄聲漸漸遠去,聽了一會兒,又漸漸清晰起來,最后停住的一下倒像直接踏在了心臟上,響亮異常,我抬起頭,望著折而復返的七七。她沖我一笑:“你打算今夜住在這里?”

我點頭。

她又笑,道:“那你介意我們兩個一起待一個晚上嗎?”

我點了點頭,忙又狠狠搖頭,看她神情困惑困惑,我道:“你喜歡就好,隨意。”

她大喜,隨即下馬,手一拍馬背,馬兒向著來時的方向跑去。她見我疑惑,解釋道:“馬是路上搶來的,現(xiàn)在讓它自己回去。”

我不置可否,低下頭又擺弄柴火,火勢突地猛烈,跟金黃慘烈的夕陽余暉融為一體。

她蹲下身問:“你不覺得我搶別人東西令人不恥?”

“這只雞我也是偷來的。”我放下木棍望著她道。她瞧了瞧我腳邊那只擺在綠葉上,已被褪得光溜的雞,抿嘴一笑,又問我道:“你找什么呢?”我從懷中掏出一個油紙包,答道:“調(diào)料。”抓起腳邊的雞,用拽下的一根濕木串起,便架在火上烤了起來。

她也不再說話,拂拭干凈一塊石頭坐下,靜靜望著遠山處慢慢沉落的夕陽,心事重重的樣子。

我更不會主動跟她說話,兩個人只好沉默,聽著柴火噼啪的聲音。

夕陽完全落下,昏暗仿佛是一下侵蝕了天地。

綽綽火光的映襯里,她雙手抱膝,下巴埋在臂彎里,眼神落寞。似乎察覺我在看她,她回過頭,看來一眼,喜道:“這么快就烤熟了?”忙走過來,對面坐下,沖著那只已經(jīng)烤得油光金亮的雞嗅了兩口,道:“好香!”

我一手翻轉(zhuǎn)著雞,一手從油紙包里抓出各樣調(diào)料,均勻地撒到烤得已熟的雞上,一股醉人的香味立時彌漫開來。

她瞇起眼睛狠狠吸了兩口,道:“越來越香了,我都要醉了。”

我取下雞,熱氣騰騰的,撕下一只雞腿,取片綠葉墊了,遞給她,“小心燙手。”我提醒道。

她伸手接過,對著雞腿呼呼吹幾口氣,小心地撕下一小片肉放到嘴里,燙的唏溜著嘴,不忘嚷著說好吃。

我看著她的吃相,想起小時討飯的情景,不禁好笑,“我?guī)煾附涛业模f飲食一道,咸香最宜,淡而無味……”說著竟不由出神。等回過神,七七正一臉訕訕地望著我,手上的雞腿已然吃光,地上甩了幾塊吮得干凈的骨頭。

我笑了,忙撕下另一只雞腿遞給她,她低頭接過去,小聲說:“謝謝。”掰下一塊,放入口中細嚼起來,一邊道:“我兩天沒吃飯了,對了,我還不知道你名子?”忽然頓住,尷尬道:“我連你名子都不知道,就吃了你的雞,實在冒犯。”

我笑說:“江湖兒女,不用拘泥那些繁文縟節(jié)。我叫方小懷,你呢?”

她眼睛彎下露出笑意,說:“我叫七七。謝謝你的雞,真的很好吃。”

我跟她說多吃點。七七一只油膩的手左右擺著,腦袋卻連連點著應是。我又笑,起身去一旁溪澗里打了壺水給她,說:“只有這個了,希望你別介意。”

七七一把接住,道:“山泉水最是甘洌解渴了。”說著舉壺猛灌了一口,對我道:“你也吃啊。我怪不好意思的。”

我“嗯”了一聲,也扯下一塊吃了起來。

星星不知什么時候掛了滿天。兩個人吃完,七七打著飽嗝。又坐了一會兒,卻全然不知要聊些什么,情境竟有些尷尬,我說:“你睡吧,我來守夜看火。”

七七一笑,說:“你也只管睡,豺狼虎豹來了,我一個人就能把它們打翻了。”說著站起,找了塊平整的大石躺下,翹著二郎腿,看漫天的星星發(fā)呆。

我心里竟有些相信她,答應了一聲,隨手把身后的一卷油污腌臜的鋪蓋扔給了她,“

山間寒濕氣太重,不嫌棄的話可以蓋上這個。”

七七似乎很是猶豫,想了想?yún)s沒拒絕,起身鋪好便躺下睡了。

我又問她:“你睡覺不鬧床吧?”

她“嗤”的一聲笑,沖天大聲喊說:“不鬧。”

我笑說那就好,小心將火堆引過,離她近得一些,又架上一堆柴,側(cè)臥在地上也隨便睡了過去。中間醒了就添柴。

將近子夜時醒來一次,寒氣逼得遍體發(fā)冷,摸了摸,露水打得外衣濕透,頭臉亦是冰漉漉的,火亦早滅了,不見余燼。定了定神,一個蒼綠的穹宇正點爍滿了黃閃的星星,擁堵得再擠不下,一彎月牙輕煙一縷似的懸在中天,仔細瞅了兩遍才瞧出來。我轉(zhuǎn)過頭看七七,暗淡的星月光下,她一雙眼眉緊緊蹙著,睡姿卻是恬靜安淡,連帶著掖起的被角都看著舒適起來。想著她那一身不倫不類的男裝打扮,我忍不住笑出了聲。

二,過往

落霞山的晚霞的確不枉了此山得名,雖然這一年之中每每佇立于山頂觀看,仍會不時為它的瑰麗絢烈所心驚。

再過五天就是青靈派十年一屆的重陽會武,而我跟七七卻已然形同陌路,想至此,不由苦笑了一聲。

下得山來,我忽然記起今天是師父慣例 的藥室禪休,還是陪師父去吧,不然一個人回到小寐園,真不知道如何面對七七。

再者,近日魔教卷土重來欲傾覆中原大地的消息甚囂塵上,天下修道之士人人惶恐,亂作一團,各門派間亦暫放嫌隙,合縱綢繆,急著由師父處探得虛實。

路過宣德堂,正碰見宣德堂大弟子洛靈華與一眾師弟在堂口外較武。要換條路避開時,已被人瞧見,心下一橫,縮起身子,低了頭,履著道邊便要溜過去。剛行數(shù)步,猛覺后背一緊,已被人高高舉了起來。只聽那人哈哈笑道:“快看這不是小寐園的方師弟嗎,走道溜著邊,把自己當老鼠了,哈哈,倒是也像。”卻是洛靈華的一個師弟,喚作劉仁。

我裝作癱在他手掌上,卻舒適地一伸懶腰,望著湛藍的天道:“老鼠也比狗好,狗就知道亂叫。”劉仁大怒,揮臂一甩,將我摔在地上,喝罵道:“兔崽子找死!”同時抬起一腳,正踢中我小腹。

我直飛出了丈遠,跌得七葷八素,地上滾了幾滾,仰躺在地上,猶是望著天道:“這狗厲害了,還會咬人哩。”劉仁怒不可遏,揮舞著拳頭便要過來繼續(xù)教訓我。洛靈華呵斥攔了。我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塵,轉(zhuǎn)身便走。老遠聽見他討好道:“師哥你攔我干嗎,我非教訓這小王八不可。”洛靈華道:“一個廢物,理他作甚。”劉仁道:“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什么出身,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還敢纏著七七姑娘不放,跟師哥你搶,我早想教訓他。”

我霍地轉(zhuǎn)身,怒目圓瞪,挑釁地望著他倆,一轉(zhuǎn)笑道:“我倒是癩蛤蟆,可是人家七七跟紅梅山莊少莊主段逍早有婚約,有些人恐怕是跟我一路貨色來的!”那狗腿怪叫一聲,嘴里罵著,又要沖過來,洛靈華沒攔住,卻見執(zhí)法堂李師伯過來,只得作罷。我嘿嘿冷笑,一路去了。

藥室并不放藥,窗明幾凈,郎闊的很。師父身子瘦長,一手負后,正筆直地立在藥室的一壁前。往往一站一二個時辰,這就是所謂的禪修。

我停下了步,望著師父的背影。也不知過了多久,“你來啦。”師父突然輕輕地道。我似乎聽到師父微乎其微的嘆息聲,忙答應了一聲。

“不知怎么,師父這兩天老是憶起你跟七七初拜入我門下的情景。”師父苦笑一聲,半晌又緩緩道:“為師自幼拜在青靈玄葉真人門下,現(xiàn)在想想應該是八十五年前,跟我一起拜入師父門下的還有一個大我兩歲的師姐。她是名震天下的關陽城宮陽劍派當時大掌教宮立我的千金。”師父不自覺地笑了笑,回憶著接道:

“玄葉真人性情乖僻,只收了我們這兩個徒弟。”我聽得心里一顫,暗自思量,又聽師父繼續(xù)說道:“我和師姐每日跟著師父修行,練習吐納,調(diào)汞調(diào)鉛,體悟天道。師姐蕙質(zhì)蘭心,天生的聰敏,兼且性子踏實堅韌,勤進修行,修為一道超吾輩子弟,實是師門后輩中之佼佼者。各院師長極許為青靈百載一遇之質(zhì)材。

后來宮陽劍派禍起蕭墻,宮立我受重傷閉關,師姐辭別師門,回去關陽,代理掌教處理門下事務。期年,魔教幽玄,濟暗,延德三門于重陽日齊聚關陽,籌謀圍攻宮陽劍派。消息傳開,天下各名門正派人人束手,怕牽連禍害,更有蓄心坐觀虎斗,以收漁利者,一時江湖紛亂,飄搖風雨。玄葉真人私我下山,助援師姐。我日夜兼程趕至關陽,城中波平浪靜,魔教竟早已鳴金而退。打聽下才知,宮陽劍派與落冥山無量劍派是日昭告天下,宮立我千金宮憶萍不日將下嫁無量劍宗少宗主段安平,紅梅山莊作保,兩派結(jié)下姻親,秦晉修好,日后攜手進退,與天下仁人志士聯(lián)手,為正道福祉,同心出力。宮立我為抵御魔教,與無量劍宗結(jié)盟,竟將師姐作了人質(zhì)祭品。

之后十幾載,再沒見師姐。聽聞師姐于無量劍宗深居簡出,行為處事克己謹慎,寬以待人,甚是得宜,上下俱都敬重。后西涼道人大婚時,于禮宴上再見得師姐一面,容貌如舊。至今與師姐已有數(shù)十載不再見面!青絲華發(fā),枕上白霜,幾年就已然千瘡百孔,何論這幾十載!”師父重重嘆出一口氣,“好了,你出去吧。冒充段逍給洛靈華寫信的事我不怪你。”

我已然聽的心旌神搖,恍惚難定,仿佛捕捉到了什么,卻又不敢相信。

三,心魔

回到小寐園,七七房間的燈仍在亮著。又是薄秋天氣,夜寒兼帶著濕氣,階下露水侵浸著的叢菊孑然挺立,顯得孤涼,廊下呆站了一會兒,正欲回房,猛聽七七屋內(nèi)傳出一陣男聲:“七七可知重陽會武時你將會與何人對陣?”赫然是宣德堂首席弟子洛靈華。我心里猛地一緊,頭腦跟著發(fā)脹,恍惚的站立不住,聽得七七答道:“掌教與各位師長之排遣調(diào)度,實在不敢多加揣測,我輩但盡人事即可。”

洛靈華哈哈一笑道:“七七之行徑作風著實讓人欽佩。為兄冒犯了。只是關心則亂,還希望七七能體……”七七截斷嘆道:“謝謝師兄。”兩人沉默半晌,洛靈華欠身辭道:“如此為兄便不打攪了,七七早些安歇。”

“師兄也早些睡吧。”七七說著起身送洛靈華出門。

我連忙隱到檐下。

不時兩人出門,洛靈華身姿挺拔,此時著一身灰布長衫,顯得儒雅風士,七七仍是早間的一襲素衣羅裙,清美嫻靜,兩人并肩而行,神仙眷侶一般。行至中庭,洛靈華突地立住,望向七七道:“七七可知為了此次會武,小虛園古師叔已將其佩劍“囿淵”賜予了靜茗師妹,靜茗師妹修為已盡得古師叔真?zhèn)鳎舜斡钟朽鬁Y壓陣,如虎添翼,看來小虛園此次對會武之爭勢在必得。”說著苦笑,輕嘆道:“只是修道之人過于執(zhí)著于聲名權利,偏睨門戶之隔,實在是舍本逐末,大違道宗本旨!”

七七一愣,抬頭看向洛靈華,一雙眸子似是驚異嘆息,復雜難明。洛靈華自知失言,忙尷尬著告辭去了。七七一直望著洛靈華身影漸遠,方才回屋。

忘記自己怎樣回到房中的,醉酒般一頭栽到在床,心中的嫉妒自卑,憤怒不甘全翻江倒海地掀涌而出,悲苦傷痛,難以自禁,心中囿著猛獸,嘶吼著掙扎,抓不破,逃不脫牢牢的心墻,惱恨七七太過濫情。

終無了力氣,便昏沉沉睡去,恍惚間,自己竟處在一片血海之間。海面盡是人的殘肢碎體漂浮,血淋淋的尸肉堆積成山,殷紅的海浪撲襲,肉山便隨著顫動,上面一堆堆的肉屑禁不起震顫,擁擠著滑落傾塌,仿佛密密麻麻的活肉蟲子,山海傾頹般鋪地襲來,瞬間就淹沒了我,口鼻堵塞,勿能呼吸,張大口喘息,肉屑竟涌入嘴腹,于齒縫間、腹腔里蠕動著,繁衍,只是反胃要吐,卻怖懼的叫不出聲……猛地驚得醒來,窗外淅瀝瀝地雨聲正響,苦笑半晌,下半夜輾轉(zhuǎn)反側(cè),竟無法睡去,想著也許如此結(jié)束的好。

四,會武

此次重陽會武之爭,多在小虛園、宣德堂、靜音堂、以及小寐園之間角逐爭量,不務正業(yè)的隅園大師兄辛海便偷著安排了一場賭局。隅園莫師伯聽聞,也不免付之一笑。

重陽節(jié)當日清晨,師父打扮得整齊,帶上我與七七早早來至較臺,師父叮囑七七道:“勝敗乃兵家常事,況同門競武,更應點到為止,戒急勿狠。”七七忙躬身拱手稱是。說時,各院師長及門下弟子已陸續(xù)而至,眾同門彼此問候寒暄,偌大一個較場,漸漸熙熙攘攘熱鬧起來。

忽聽得一聲宣叫:“掌教至!”場內(nèi)一時安靜下來,果見青靈派一代掌教無妄正自右廳緩緩踱步而來,神色凝重,身后竟一路跟著青陽派、無量劍宗、洛神劍派等修道界的幾大門派的執(zhí)事長老。

重陽會武乃青靈派擇優(yōu)選才之門戶私事,因多涉及門派薪火之計,重之又重,素來忌諱頗多,從未聽聞允許有別派中人到場。場內(nèi)各堂各園長老,不禁疑惑,暗自揣測所為何事。

無妄一行人也不打話,浩浩蕩蕩,俱是面色沉重,眾人閃開了一條道路,一眾行至較臺下設立之位,坐定了,無妄揮手喚宣德堂執(zhí)事長老莫知近前,秘語了幾句。莫知臉色一變,連忙去了。場中余位長老齊齊納罕,自忖以莫知處事修為,素來臨變不驚,何事可令其慌亂至此,不禁心上疑慮深了一層。幾位長老目光交聚彼此探尋盤問。

師父恍如未覺,半晌,忽然道:“七七,你回小寐園帶上為師的‘鳴匣’來。”七七身子一震,回道:“鳴匣神劍是師父您的貼身佩劍,弟子修為尚淺,不敢僭越。”師父一笑道:“修為早已夠了,較武斗法非比尋常研習切磋,就怕師兄弟用力過猛,有個差池,也好防得萬一,去吧。”七七欣喜不已:“謝師父。”言罷,慌忙忙去了。

我心上狐疑大起。正思慮間,突瞥見遠處隅園莫師伯拉扯著洛靈華往偏廳去,似乎洛靈華一臉激憤,掙脫著欲向外沖,給莫師伯呵斥住了。

我心道:“莫師伯洛靈華舅甥向來睦好,卻因何事起了爭執(zhí)?”心念一動:“今日諸事實在怪異蹊蹺,這兩人或亦是因此爭執(zhí),何不去探聽一番,料得能了解些緣由。”想時,裝作漫不經(jīng)意,退到人群外,走走停停,尾隨到了偏廳外,暗運起明聰功法,耳中但聽得莫師伯道:“靈華,傳言此時雖還未作真,且看今日幾大門派齊聚青靈,當是有八九分了。不過掌教秉行悲憫,非是十分斷定,不肯妄殺爛殺,否則宮七七此時已是橫尸較場。

靈華你愛慕七七,真摯癡心,舅舅又怎看不出來,但宮陽劍派與魔教勾結(jié),意欲傾覆天下正道,這關系天下蒼生福祉,靈華你切不可因一人之情欲置萬物蒼生于不顧。況且你父母苦心經(jīng)營洛神劍派數(shù)十載,委屈求全,輾轉(zhuǎn)將你送來青靈派,為的便是要你修習明道,假以時日,中興光耀洛神一派!時至今日,你仍未能明白己身擔負之重,竟欲為一女子將父母及洛神劍派推至為天下正道的公敵,禍及親人基業(yè),你怎安心至此?”莫師伯越說語氣越重,洛靈華起初幾次張口欲出語反駁,后是怔怔地聽著,漸次竟隱約嗚咽起來,莫師伯見此,一時亦是無言,不住地嘆息。

我腦中仿佛悶雷炸裂一般,震顫的身子站立不住,惱怒叢生:“宮陽劍派與魔教勾結(jié),那也是他老爹的事,與七七何干?是了,幾大門派決意斬殺七七,可是有敲山震虎,要天下各門派表擇涇渭之意了,一則明誓于天下,凡與魔教勾結(jié)牽連者,立斬不容;二者怕間中一些門派畏禍而委泥于魔教,殺了七七,結(jié)下仇怨,也就斷了后路,唯存了背水一戰(zhàn)的心思,凝聚各心,于對抗魔教大為有利。”思量間,七七已回。無妄那邊莫知急匆匆也已趕至。我大急之下顧不得隱藏,身形微動,人已至七七身前。七七一驚,未看清楚我身形,下意識探手取劍,我早防此著,沉聲斷喝::“是我!”用的正是佛家秘法閉口禪訣。

傳言萬魔圍困靈剎,六祖一喝而退,便是用此訣,可見威力之強。我于此訣修習不深,卻也足以震懾七七。七七行動果然一滯,待看清是我,臉色大變,驚疑不可置信。

我顧不上解釋,慌道:“師姐別比武了,快跟我走。”說話間,無妄一行已起身而來。我一把抓了七七手,便要走。七七甩手掙脫,急道:“小懷你放開我,你要干嘛?”一眾同門好奇地望來。我一探手,復又抓住七七手腕,怒道:“你必須跟我走。”隨感手掌中一陣熱力催動,顯是七七正運功抵抗,卻要運力壓制,只見七七一張俏臉汗珠密布,顯是用了元力,面容竟有些憔悴,心也疲累起來,運功將勁力化解,一邊輸氣給七七,幫她平息氣血。

師父忽地嘆氣一聲,一邊已站起迎接無妄。我連忙踏前一步,護住七七。無妄望了我一眼,向師父道:“師弟,為兄亦知你不忍。但為天下計,為兄不得不將此禍害鏟除,以聚人心。還望師弟不要見怪。”師父淡淡道:“也不是第一次了,師兄客氣了。”聽得我心下一冷。

無妄眼中閃過一絲慌亂,抬手一擺,吩咐左右道:“捉了。”宣德堂兩位長老應聲而出。前者行至面前,輕佻地一揮手,欲要將我打飛。我嘿嘿冷笑,凝勢不動,已運起佛家的“奪人勢”,身形暗聳,一股巨大的氣浪排山倒海地向他侵襲而去。那長老欲似要反抗,卻已被壓迫著,渾無招架之力,神色陡地黯淡,面如呆雞,心神俱為之奪。后面的長老見勢不對,欲待運功防守時,已是來不及,氣浪呼嘯著擴散開來,銅墻一般重重將他砸飛了去。一眾圍得較近的人,亦為氣勁逼迫的齊齊后退。只無妄與師父沒事人一般立在場中。

人群隨即騷亂起來,幾大門派的已有人已叫出聲:“奪人勢!這少年使的是淫僧無命和尚的奪人勢!”

無妄看向師父,眼神陰毒,道:“師弟果然調(diào)教的好徒弟,被魔教人混進門來猶不自知。”

我怒道:“無妄,今日你奸計休想得逞,除非我死。”回頭看向七七,她正一臉驚恐看著我,似乎想躲開我。我心里一冷,一團燒著的火仿佛燃盡了,剩了死灰。我一笑,道:“七七你先睡會兒,我這就帶你走。”掌中運勁,七七身子一歪,倒在了懷里。

無妄擺手示意,圍著的青靈門人齊齊閃退開十余丈的距離,同時結(jié)成天琊大陣。看來無妄見識到我的實力后,打算親自出馬了。我不禁忐忑起來,雖研習神功有成,但與無妄這個級段的人交手卻是從未有過,轉(zhuǎn)念笑了,有何可怕呀方小懷,你本就是一個窮要飯的,一無所有,若是不成,大不了陪七七一起死了也罷了。心念一橫,不由大喝一聲:“無妄你盡管放馬過來!”

無妄表情凝重,氣勢蓄積,似乎打算全力一擊。我心下明亮:“他又何嘗不怕,若是敗了,他將一無所有。”卻又佩服他敢于擔當,這時若是他一聲令下,群起而攻之,我定逃不脫,早晚是劍下之鬼,其不恃多作興,真正大丈夫所為。能與這種當世高人過招,我忽然隨著膽豪起來,意氣風發(fā),喝聲:“起!”七七背上的鳴匣神劍應聲而出,“嗡”聲一響,光射牛斗,右手成訣,沖前一揮,鳴匣劍電光一般攻向無妄。

五,故土

天下人已將我當作魔教中人。挾著七七奔逃,一路上遭各門派圍追堵截,我便殺了一路。瘦屏山掌挑青陽派包括掌門在內(nèi)一十九人,一十九人俱都橫尸荒野;芒碭山劍斬無量宗四大護教,四人各個身首異處;于平河鎮(zhèn)擊殺東麗、洛神兩派高手,殘肢碎體飛落了滿地,過錦官城,屠戮江北成千山一門……回至洛州城時,眼前竟盡日迷濛著一層紅色的血霧。

記憶里的夏家酒館已變得破舊。當頭門匾的金漆字跡為風雨斑駁了,昔日油黑的柜臺,大片大片磨出了內(nèi)里木質(zhì),反著幽亮的包漿;桌椅俱不再穩(wěn)牢,變形搖晃,油污結(jié)垢,雖擦得干凈,仍顯得殘敗。夏老爹與干娘也鬢發(fā)花白的老了。飯菜倒仍是當年味道,熟悉的仿如昨日才吃過。我忽然想起師父與他的師姐,“世事遷移,物是人非便是如此吧。”我輕嘆口氣,望著對桌的七七,道:“少時乞討過活,沒少得這里夏掌柜一家?guī)头觥煽趦汉髞碚J了我作干兒,過了一陣快活日子。再后來江湖動蕩,一家人難以生計,我怕拖累一家人,才跑去落霞山拜師。”

七七雙手支頤,眉頭蹙著,自顧自出神:“你一身的邪教功夫究竟何處學來?你我隨師父修行至今,期間可謂朝夕未離。傳說魔教每年俱會暗遣門下少年拜投天下諸門各派,竊習各門派秘技,小懷你是否其中之一?”

“不是。”我苦笑一聲,截然道。

“那你究竟從何處習得這一身邪術?”

“我不能說。”我眼前恍惚閃現(xiàn)師父喟然嘆氣時的背影,“難道師姐同那些世俗人一般,固執(zhí)地認為我是魔教奸細?”

七七蹙眉思慮著,道:“師姐只是擔心小懷你為邪教中人利用,落個身敗名裂……”

“哈哈哈哈……”我不由大聲笑了出來,“身敗名裂?我方小懷何名之有?不是前日較臺挫敗無妄,天下安知有我方小懷此人?不過仍是青靈派未入流的弟子,眾師兄弟眼里糟糠秕谷之類的無用之人,連進入青靈派都是師父可憐我無父無母,于外盡受人欺凌的苦!”

七七默然,忽抬頭望著我,眼中竟帶著深深的哀求:“小懷別再這般走下去,這時收手仍來得及,我會求父親于各門派間游說斡旋,只要你不再與他們?yōu)閿常麄兌芊拍阋获R,到時你大可找一個山明水秀,隔離人世的地方隱居下來,渡過余生,如此不好嗎?師姐記得你曾說此生最大愿景便是隱世而居,權當師姐求你,小懷你收手吧。”

我怔怔地,不知是否應對她坦白無量劍派與魔教勾結(jié)之事,半晌道:“若是如此,師姐你愿意隨我一起嗎?”

七七苦道:“我與表哥早有婚約,假以時日,我定是要做紅梅山莊的少夫人了。咱倆個雖說情義相投,我始終當你弟弟一般,并無絲毫兒女情意。”

“你對洛靈華也是無有絲毫情意?”我脫口而出,心上一根刺刺得愈深。

一霎時七七臉色難堪起來。

那邊夏老爹帶著干娘過來,倚在柜臺邊指點著我,似乎認出了我。我眼睛一陣酸熱,起身過去,深深一跪,道:“不孝兒給二老叩頭了。”重重磕了一個頭。

老爹已有些哽咽,將我扶起了道:“真是小懷!”干娘已哭出聲來,撫著我臉道:“兒呀,這好多年,你在外面可受苦了。”我盡力壓著自己,不使聲音顫抖,道:“一點也不苦,爹娘受苦了。”問及二位兄長,老爹嘆氣笑道:“終究不是一家人,早我們?nèi)チ恕!蔽衣牭闷萜萑唬σ弦娏似咂撸瑑蓚€人樂得合不攏嘴。我心里苦澀難言,扶老爹干娘一同坐了,同七七說話。

是夜,老爹收拾出來兩間房,我與七七分別住了。

我應該放七七走了。她生也好,死也罷,不干我事了。

六,退路

早晨起來,推開七七房門,她已不在房中。我笑了,心里一空,如釋重負卻又茫然若失。悵悵然踱步去前廳,院子里竟空無一人,詭異的安靜。

我一陣不安,挑簾進去前廳,不由氣息一窒。只見廳門緊閉,偌大客廳里,老爹、干娘與七七圍坐在一桌,卻神色俱都呆呆然的,見我進來,也不說話;相鄰一桌,坐著無妄,莫師伯與兩個我叫不出名子的人。一個身形消瘦,病殃殃的道人;一個眉清目秀,文士打扮的人。

我手心驀地滲汗,頓了頓,邁開步子進去尋了一張桌子坐下。道人最先開口道:“這便是較臺下三劍將你挫敗之人?”無妄點頭。文士笑道:“果然英雄出少年。”

無妄笑道:“不服老不行呀。”文士道:“如此禍害,須早除之。”我一笑道:“不勞尊駕動手,放了他們,我此時便自盡于三位面前。”文士道:“這倒是要瞧一瞧了,兩位以為如何?”道士笑道:“可以一試。”我望向無妄,道:“兩位前輩想來也是當世高人,但我與二位素未謀面,實在信不過。”文士道:“這個好辦。”言畢,也朝無妄瞧去。無妄道:“我應了。”

我微微一笑,道:“好。我與洛靈華師兄也算舊交,看在靈華份上,即請莫師伯為這番公證。”莫師伯看著我一會兒,隨道:“好,莫某也應下了。”

我取下背上的鳴匣劍,撫摸不已,半晌,啞然笑道:“我下不了手。還是你們給我個痛快吧。”

無妄與那文士緊繃著臉,道人與莫師伯齊笑起來。“那就我來吧。”道人抓起桌上的酒壺,就壺口痛飲了一口,站起身,大踏步走了過來,道:“把劍給我。”我將鳴匣劍遞了過去。道人一把抓了,反手一抽,鳴匣劍“噌”地出鞘,寒氣四溢,冷光逼人,道人凝視著道:“臨行前,你師父命人帶信,說劣徒小懷乃百年不遇之資材,現(xiàn)下時機已到,天下為公的重任盡可要他來完成了。但小徒心性偏激,容易意氣用事,恐成不了事。要我教導你,給你最后淬遍火,才行成事哩。”

我一愣。那邊無妄三人聽得俱是身軀一震。道人探手摩挲著劍身,突地曲指一彈,劍身“嗡”地顫動,龍吟不絕。我心頭隨之一顫,神智竟昏沉起來,連忙運功抵抗,才知著了他極高明的攝魂術。

只這一瞬,道人擰身回頭,已持劍朝無妄三人攻去,手腕微動,刺出漫天劍影。

我視線為劍影遮蔽,耳邊只聽無妄冷哼一聲,一股強大的罡氣旋即自那方掀涌而起,赫然形成了一堵剛勁氣墻,抵擋住漫天劍影。兩者相交,竟發(fā)出一陣叮叮嚀嚀,亂戈擊鐵之聲。氣墻一步步將劍影逼退,經(jīng)行處摧枯拉朽,桌椅梁柱俱化作了齏粉灰塵,污濁飛滾,遮擋住眼目。想來是無妄三人聯(lián)手所發(fā)。

我一躍起身,拍掌抵住氣墻,可氣墻威力委實過于強大,甫接觸,便被頂?shù)脷庀⒁粶蛧姵鲆豢邗r血。我額頭汗水涔涔而下,下死心,拼盡全力也要擋它一時,一邊運閉口訣傳音道:“這里交給我,道長你帶我爹娘和七七走!”

道人舞動著鳴匣神劍,似乎游刃有余,笑道:“那就勞賢侄先抵擋一陣。”劍光一閃,道人閃電般退到了我身后,隨即卻聽他驚喜道:“原來在這兒!”我知道他在找氣墻勁力薄弱的地方,并欲由其處破之。

果然,道人一劍刺去,砰地一聲,氣墻應聲裂開一條縫隙。道人身隨劍走,闖入縫隙之中。緊接著便聽見“啊”的一聲慘叫,卻是莫師伯所發(fā)。想來莫師伯于無妄三人中修行最弱,道人破開處便是莫師伯所守氣墻之處。是以著了道人一劍。

隨著莫師伯被傷,氣墻再非牢不可破。機不可失,我將全身功力運于左掌之上,猛地朝氣墻拍去,卻是如重敗革的一聲悶響。重擊下,氣墻顫巍巍地,搖晃了幾下,終再無力凝聚,轟然而散。煙塵一時消褪,只見無妄與那文士頹然落座在一桌,俱是臉色蒼白,神情疲憊。莫師伯血淋淋地躺倒地上,身上中了何止十劍,一臉恨恨地望著道人,再掙扎不起。道人離得遠遠地,瞧著他,神態(tài)倨傲,一理不理,抿嘴微笑。我看著道人的表情,有些反胃。

突聽一聲嘆息,卻是無妄,“敗了,敗了,徹底敗了。”他呢喃著,忽然一笑,舉掌猛擊在自己天靈穴,倒地身亡。

事發(fā)突然,周圍一眾人一時猶未反應過來。許久,莫師伯才清醒似大聲哭叫道:“師弟!”

我心中戚戚然,思忖道:“以無妄行事作風,絕算得人杰,可惜太執(zhí)著于聲望權勢。且看這里幾人哪個不是聲名顯赫,心智武功又哪一個不是萬萬人之上,卻為雞蟲名利營營碌碌,至于心性擰曲,坎壈其身。后來誰又能逃過盈虛年輪,黃土一抔。”默默地望向七七,她亦一臉凄然。老爹與干娘也似清醒過來,卻動彈不得,神色惶恐,見我望過來,眼神示意我快走。我點點頭,要他們寬心。

眾人正無言時,道人哈哈一陣狂笑,提劍朝莫師伯走去。“夠了。”我喝止道。道人嘆氣道:“還差一點。”我暗自凝聚功力,若是道人一意孤行,立時便要將他斃于掌下。

鳴匣劍發(fā)出冷光,驀地,劍芒暴漲,迅雷閃電般朝地上的莫師伯刺去。發(fā)勢之快,出乎所有人意料。莫師伯眼中閃過一絲懼怕,卻無力閃躲。

我一驚,看來這道人適才交戰(zhàn)時根本未使出全力,刻意隱瞞,定然有所圖。此時出手已來不及,雖能將道人斬于掌下,可莫師伯也不免死在他劍下。如是剛才見機得早,早早防備,也不至落得這般被動,暗嘆己身臨敵經(jīng)驗不足。

心念電轉(zhuǎn)間,我凌空一掌劈出,也是朝莫師伯而去,卻是一股極柔之勁。

這一掌實乃我畢生所學之精華,剛?cè)嵯酀媲沂钩隽巳Γ厝惠^道人劍芒先至,救莫師伯逃出道人的劍影包圍。

道人陰笑起來,一躍騰空,反朝老爹干娘那邊過去。我驚怪一聲,硬生生收住掌勢,被反震得氣血翻騰,要阻止道人已然來不及,顧不上運氣平息,一拳朝道人后背打去。此乃攻敵所必救,他若想活命,必得回身自衛(wèi),攔下我這一拳。

拳力呼嘯著過去。道人卻不閃不避,生生受了我這一拳。這一下,不只是我,莫師伯與那文士都“咦”地一聲驚叫。去勢不減,道人掌中長劍連擺,老爹干娘已被刺翻在地。七七呆坐在椅上,卻毫發(fā)未傷,一雙眼睛布滿驚恐,打量著道人。

我怒吼一聲,趨步而前,朝道人頭側(cè)太陽穴便是一掌。彼時道人剛立定,一掌過去,直飛去了丈余遠,“為什么?”我吼道。

道人掙扎著不起,猶是笑得不停:“成了,終于成了。是你師父要我做的。”我復是凌空一掌劈去,打的他將院墻撞開了一個大洞,又飛出了丈遠,怒道:“想死,我成全你。”

道人哇哇地吐出幾口血,有氣無力地道:“能見你把心里的癡念驅(qū)除盡,死也值了。只是委屈你了。”言畢,倒地身絕。

我怔怔地眼淚亂撒,迷路羔羊一般,猛地回頭望向一邊猶自運功療傷的文士,慢慢走了過去。

那文士立時生出感應,倏地睜開雙眼,慌亂道:“你不能殺我,我是紅梅山莊的人。”

我笑著望向七七道:“你們少莊主夫人都是我的階下囚,何逞你一個下人。”

那文士道:“那你應該知道我們紅梅山莊的地位實力,殺我一人,誅爾一族,可不是空口白話。再則,我可以告訴你這人的秘密。”說著沖地上的道人一努嘴。

我“哦”一聲,示意他繼續(xù)說。

文士自嘲道:“起初我也沒有發(fā)現(xiàn)。這人根本不是……”

我一揮手,文士連人帶桌齊翻飛出去。身形微動,我人已至半空,探手扼住文士喉,掌中吐勁,捏扁了他脖子,文士隨之雙眼一凸,氣絕而亡。我甩手將他扔在地上,大踏步朝外走去,喊道:“宮七七,你走吧,跟你的少莊主段逍說,十日后,我會去找他,新仇舊恨,一并了斷。”再一揮手,解開了七七身上禁錮。

七,示敵以弱

我一直以為段逍是一個英俊瀟灑的少年,恃才傲物,目中無人。沒想到他很普通。濃眉大眼,臉龐方正,穿著也很樸素,若是尋常走去街上,你定不知這竟是名震天下的紅梅山莊少莊主。

飯菜上桌,對面而坐,段逍拿起桌上的酒壺,給我倒了滿滿一碗,淡淡道:“久聞大名,今日得與同飲,幸甚!”我端起一飲而盡。見狀,他又給我倒了一碗。我復飲了。如此三回,我直飲了四碗。酒壺也空了。

段逍眼睛里泛出笑意,望著我道:“怎從未聽人說過你善飲。”我有些醉意地道“只說明你那些手下夠無能了。”段逍應道:“尊兄提點的是。”說著一拍手。門外應聲進來一個布衣漢子。段逍將酒壺一翻,道:“你給我消息里可有方兄善飲一節(jié)。”那漢子看著滴酒未流的酒壺回道:“沒有。”段逍道:“情報不準,以致未曾多備下酒淄,怠慢貴客,你自己討個罰了。”

那漢子道:“屬下無能。”言罷,抬起左掌,猛地朝右臂斬去,掌氣凌厲,登時削落下一只臂膀。段逍看也不看道:“下去吧。”那漢子臉上汗珠涔涔而下,極力忍耐,道:“謝少莊主。”言畢去了。余下一地的鮮血。

我道:“未免重了些。”段逍道:“紅梅山莊自來禮儀為重,怠慢貴客,實在大過。”我佩服他的言之鑿鑿,自圓其說。

“七七在愚弟這里,哥哥只管放心,定然毫發(fā)無傷。”段逍道。我好奇道:“原來少莊主收留七七,是看在下面子。”段逍道:“愚弟與七七確有婚約,但不瞞哥哥說,愚弟自來癡迷于武學,看男女之事甚輕。七七此來,愚弟念兩家世交,有扶助之意。毫無男女情愫。況且哥哥你對七七情深意重,普天下哪個不知,小弟又怎敢奪哥哥所愛。”

他說話陰不陰陽不陽,甚至有些市儈,我只好不答。

段逍笑了一會兒,嘆一聲道:“方兄可知現(xiàn)今天下,人人將你我之間看作了冤家對頭。”

我“哦”了一聲。

段逍道:“方兄自挫敗無妄,名揚天下,人人惶恐,都謂魔教將中興于你手,怕從此江湖多風多雨,寧日難求。而我段家,雖說幾乎不理江湖之事,但權望之高,實是如今正道之執(zhí)牛耳者。我是段家少莊主,與方兄又同為青年才俊,一正一邪,怎會不被人拿來比較,怎會不是對手?”

我笑了:“青年才俊實在擔不起。對頭卻是真的。”段逍訝道:“方兄對我段家似乎有些成見?”我佩服他觀察力驚人,眼前晃動著師父的身影,苦道:“你是正道,我是邪魔,天定的。”

段逍不說話,一時起身,道:“方兄請園中一游。”

我隨著站起。兩人踱著步,一路往后園去。途中下人紛紛施禮躲避。遇見段逍父母時,兩位老人正池子邊賞魚,見我們過來,招呼段逍過去看魚。段逍去了。與二老指點了一番,才笑著告辭。

我眼角有些濕潤,忙極力忍了,見段逍前面擺手示意跟上,忙追上道:“誰能想到適才殺伐決斷,轉(zhuǎn)眼變作了乖乖兒。”

段逍有些得意道:“要說我平生敬佩之人,只我父母二人,處激流而淡然,位孤高而寡名,安然若素,神仙一般。”

我又笑了,望著眼前的亭閣房榭,植株花草,心里冷如死灰。曾經(jīng)多少次,夢中也有一個家,不需富麗堂皇,茅檐矮屋,有疼愛著自己的父母,一家人平平淡淡即好。正失神間,驀地,窗前人影一閃,分明望見了七七。

段逍也瞧見了,道:“自七七來,便安頓于此。她言道,喜歡窗前的幾株梅樹。”

我苦道:“對,段公子你不是最喜歡梅樹,恐怕是愛屋及烏。”段逍竟扭捏起來,紅了臉道:“沒想到這些你也知道,七七告訴你的?”

我心中一凜,冷笑道:“段公子看來決意于此殺我了。”

段逍一愣,訝道:“天下雖都將你我二人看做死敵。但我與方兄一見如故,惺惺相惜,勿說不愿無敵,即便將來非有一戰(zhàn),也定是堂堂正正,方兄何以誤會至此?”

我瞧著一臉真誠的段逍,嘆道:“你斟酒于我,故作性情,在于釋我敵意;罰懲下人,在于顯威,使我誤以為你蠻橫跋扈,認知有錯;提及與七七情意,故意輕描淡寫,是要我心有留戀,無法絕情絕性與你對決。”

段逍孩子般笑了,道:“接著說。”

我續(xù)道:“莊主夫婦于此,想來因我自幼失親,你一家人故意秀以和睦,為觸動我心事,亂我心神。你提及七七愛梅樹之事,還故意作害羞狀,本意是要我嫉妒,毀我常心。”

段逍面不改色道:“方兄心智之高,愚弟平生罕見。”

我嘆道:“也是剛剛才察覺。”

段逍道:“何時?”

我道:“你作害羞狀時。試問七七可是愚人?對梅樹愛屋及烏,可便是對你一往情深了。適才你言道,對七七毫無情意。可七七又怎會因一個不愛自己的人而喜歡梅樹?豈不是矛盾?段兄,你弄巧成拙了。”

段逍道:“果然。本可不必費此周章,可我實在沒必勝方兄的把握。讓方兄笑話了。”

我道:“少莊主豈不知船過水留痕的道理,怎會沒一點作用。”

段逍嘆息不已,一躬身道:“方兄請。”

前方是一帶樹林,秋已深到極致,冷風瑟瑟,邁步進入,觸目盡是搖搖跌落的樹葉,青黃間次,一陣陣繽紛絢爛。

段逍彎腰拾起一片落葉,似在回想著,道:“人固然都要死,卻還一直爭斗些什么。”

我道:“有些東西得不到,就要爭了。”

段逍道:“爭就能得到?”

我啞然,半晌才道:“那活著還有何趣味。”

段逍道:“只有死了。”

我點頭。

段逍道:“幸好大地是寬容的,無論你是怯弱、卑劣,或是殘忍冷漠,它都會收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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