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信的年代已經離我們遠去很久了。
1934年1月,沈從文作別新婚妻子張兆和,從青島出發,重回湘西鳳凰老家。湘西境內,彼時沒有大路,僅有船行。沈從文坐在船上,穿越濕漉漉的桃源、興隆街、麻陽、柳林岔、纜子灣,看見每一條認識的河流,喊出每一塊險灘的名字,遇見小時候認識的那些船夫、軍官,兒時的種種記憶都翻涌而起,拿筆在搖晃的船艙中寫滿了一張張的紙,那些驚喜、激動的心情躍然紙上。后來這些作品輯成《湘行散記》,小小的一冊不僅僅是文學作品,也是湘西自然風景、地理民俗的生動記載。
不過實際上,沈從文先生不僅僅寫了這些活潑生動的散文。剛剛與新婚妻子分別,怎么可能少了寫給妻子的書信呢?一路上只要是被寫進散文中的人情風物,都在稱呼為張兆和小名“三三”粘膩的書信中出現過。這些書信后來在編《沈從文別集》的時候,都輯入《湘行集》的前半部分,與后半部分的散文一起,成為了“對私寫作”和“對公寫作”的可愛對比。
例如16日,船泊曾家河,沈從文將這一夜的故事寫作《泊曾家河——三三的專利讀物》和《水手們——三三的專利讀物》。光看這個標題就讓人覺得光說這是“愛”都已經顯得不夠味,而至少應該說是“寵”了。快到鴨窠圍的時候,船過了幾個險灘進了不少的水,不僅僅淹壞了一堆用來寫文章的紙,還打濕了被衾棉衣,讓本來就寒冷的冬天變得更加刺骨。沈先生當天寫給張兆和信的標題為《今天只寫兩張》,說明了船進水,紙短缺,手冷得僵硬,但還是給三三描述了船上如詩一般的櫓歌。讀完之后再翻頁,下一封信的標題是《第三張……》,因為聽見兩岸令人心動的鳥叫聲,必須跟妻子分享。先生自己打了個省略號,好似也很無奈,說“離開你,這只手除了為你寫信,別的事情便無論如何也做不好了”,如此性情,看了真是禁不住笑出來。
文章是用來發表的,所以總是溢美、嚴謹、舒緩、華麗的那副樣子。但是寫給最親密的人的信,那就只求盡興,撒潑、癲狂、孩子氣,我就是最真實的我。《沈從文別集》是沈先生親自選文輯錄的,所以我覺得算他自己主動將另一個“他”給公眾。或許他輯錄文章的時候看到以前寫的這些甜膩的信,都是害羞地笑著。相較之下,朱生豪先生的書信就沒那么幸運。
朱生豪先生是我國最早研究莎士比亞的文學家,不幸的是32歲的時候死于肺結核。他翻譯的莎翁作品至今暢銷。1942年朱生豪與宋清如婚后,去常熟宋清如娘家暫住。朱生豪先生寫了《約法七章》,不乏親密的承諾。例如其中第二條寫作:“生豪愿對岳母盡最大可能之孝敬,并誠意服從清如之任何訓令……”再如第五條又寫:“清如必須向生豪保證不得有六小時以上之離別,如有必要之理由,當先征得生豪同意,并約定準確歸期,不可失信。”每每讀到這種甜到膩歪的“約法”,我都會禁不住想如果朱生豪先生知道這些書信要出版、公開,會不會羞愧難當?
還有更惡劣的——愿先生原諒——時間再早一點,已經畢業在上海世界書局工作的朱生豪為了緩解宋清如因為畢業論文和答辯而緊張的情緒,寫了三首打油詩,題為《我愛宋清如》:“我愛宋清如,風流天下聞……”因為是調節氣氛,寫得極其直白,情感滿溢,毫不遮掩。我想學妹宋清如當時一定笑岔了,而朱生豪學長如果知道這些信給大家都看到了……
當然了,并不一定所有的書信都會讓讀者有這種“重新”認識一個名人的感覺。1903至1908年間,里爾克給渴望成為詩人的青年卡卜斯寫了十封信,滿含詩人對后輩的關切和提攜。“好好忍耐,不要沮喪,如果春天要來,大地就使它一點點的完成,我們所做的最少量的工作,不會比大地之于春天更為艱難。”這十封信后來被集結出版,就恰好成為了詩人深厚文學功底和高尚道德品行的一個注腳。梵高顛沛流離一生,寫給自己弟弟的書信被輯成《親愛的提奧》,“當我畫一個太陽,我希望人們感覺它以驚人的速度旋轉,發出駭人的光熱巨浪”,也曾經見證了一個畫家對于生活的無限熱愛與崇拜。
書信作為一種源遠流長又極為必要的寫作體裁,一旦公開了,就發揮著這種補足作者人格的作用。一個人就像一張拼圖,只看那些公開的作品總會少那么一兩塊拼不起來,顯得不完整,不豐滿,不立體。拿著這些長長短短的書信,才恰好發現那個完整的、好玩的人。唐朝朱慶馀的《近試上張水部》,盡管精巧,卻也有投機取巧之嫌;韓愈《送董邵南游河北序》實際上不小心開了地圖炮。那些連作者本人都沒想到會公開的書信,總會給讀者一個重新發現他們的驚喜。
不幸的是書信早就被其他更便捷的方式替代了,以至于我在想,以后會不會有《XX來往郵件輯》,《XX短信聊天集》這種東西。不過短信微信本來就短,瑣事居多,能發表也估計五味盡失,不可謂不遺憾。
當然,書信總歸還是名人的隱私,公開出來總有點脫光了暴露在大庭廣眾之下的感覺。也許這就是為什么巴爾扎克總是吩咐仆人把自己的書信都燒掉的原因吧——我想還不是為了防我們這種偷窺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