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秋來,寒來暑往,轉(zhuǎn)瞬月英在這個山溝溝里已經(jīng)度過了四個年頭。家壽也長成大高個的小伙子,結(jié)實,黝黑的皮膚,健壯,干活也利索,挑糞澆菜,耕田犁地,上山砍樹,背玉米儼然家里勞動主力。
可好日子并未過多久,解放后,外面的戰(zhàn)事和動亂雖然十萬八千里,與這偏遠的深山老林不搭邊,但是土匪卻在某天殺了進來,雞鴨豬谷子能搶的東西都被洗劫一空,土生土長的山里人一次被洗劫,立馬就找到策略,攜家?guī)Э诙氵M了深山的洞穴里。
一躲就是四五個月,熬過了深秋,躲過了隆冬,惡劣的環(huán)境和虎視眈眈的土匪都躲過去了,可是帶去的吃食卻被耗盡,大人小孩都還不知道要熬多久,大家都犯了愁。月英悄悄跟家壽說,自己挖了個洞藏了不少紅薯和土豆,在山后面的大樹下用稻草蓋住了,大家問詢馬上鼓動派人去取了來,可是誰都不敢出洞,下山,特別是外面風(fēng)聲一點都不知道的情況下。
月英鼓足勇氣跟家壽說,我倆去,只有我知道東西埋在哪里。嗯,家壽看一眼盯著自己的弟弟妹妹們,讓老爹看好他們,就跟月英出去了。
出去才知道,外面已經(jīng)變換了季節(jié),油桐花剛落,天氣漸熱,一路翻山越嶺,她有點后悔出去前裹的腳布選厚了,娘雖然沒把她的小腳包裹成三寸金蓮,可本身就較小,纖瘦,一雙腳似孩童般大小,月英故意多包幾層裹腳布,才稍微顯得大一點,也才擠進娘做的大一號的布鞋,可是這樣長途跋涉,一路都未曾停歇,她的腳底直冒汗。家壽背了個背簍,將找到的土豆和紅薯用稻草蓋了一層又一層,兩人一路走的急切,就怕碰上土匪,昨晚還聽探風(fēng)的人悄悄地跟大家說田大板又在抓后生(男子),紅軍來了,他們死了些兄弟,現(xiàn)在要補人。路過一顆大皂莢樹時,月英不禁抬頭看了兩眼,瞟了一下對岸的吊腳樓,是土匪來之前修的新房子,還沒住進去,就急急忙忙躲進了山里。
凌晨出發(fā),晌午才回到洞山,翻過山坳,到達山底的時候,家壽就唱起來:“嗨呀~翻過這個山嘛~走過那條河哦~到了這里我要歇腳哦~”搖頭晃腦的,雙手還叉著腰站在原地,月英也不敢走,接著山上傳來回應(yīng):“嚯哦~盼到星星滿,盼月亮哦,月亮出來亮堂堂哦,后生你滿只管走哦,么怕豺滿也么怕狼哦~”
再不敢多言,兩人馬上快步往山上走,山腰幾顆大樅樹倒在地上,路過時驚起幾只鳥噗噗地飛出來,嚇的月英再次抓緊青絲帕。抬頭只看得見蔥郁的樹木,密集的樹枝遮擋了路,一段坡,兩人是爬著過去的,家壽背上的背簍幾次險些被樹枝刮到山下去,月英眼疾手快的,右手抓住背簍底部往上舉,左手緊抓著身邊的大樹干,才勉強扶穩(wěn),家壽彎腰再彎腰,兩膝直接匍匐在泥地上,左手抓箱子,右手往前爬,才上到山腰,可是前面的樹枝實在太多,他只得把背簍放下來,拖上去,這時前面鉆出來一個后生,“家壽,背簍我來拿,你拖月英”不一會兒,三人走到一片山崖下面。后生“偶吼”了一聲,有人從上面扔下來一段草梯,棕樹皮搓的粗繩,打結(jié)系上幾塊拳頭大的木材,軟軟的被丟下來,卻不見上面的人,后生先把月英扶上梯子“幺妹,你先上去”,月英本身就長得小巧玲瓏的,人又瘦,經(jīng)常還爬樹砍柴,爬得梯子也利索,爬到頂部,里面的人馬上拉回繩子,月英正詫異,里面的老漢輕聲說“等一下,過會再扔下去”不知哪里響起一聲鳥叫,老漢才把繩子扔下去讓另外一個人爬上來。也跟剛才一樣,人爬進來了,馬上把繩子拉回,聽得一聲鳥叫才敢再放下去,后生先讓家壽爬上去,再綁了背簍,吹了一個響口哨,里面的人快速地拉繩子,背簍也被拉了進去,后生已經(jīng)三步兩步跳到崖壁上,馬上要到洞口的時候一只手伸出來,將他拉了上去。到了上面他們馬上就順著路往洞里面走,側(cè)身過一石狹,里面才寬闊。光線是不好的,靜靜地坐著不少人,幾個小孩,稍大一點的在最前面,目光一直追隨進來的人。他們緊跟著月英往里面走,一路瞎摸著繼續(xù)往前走。再過一個門洞,里面瞬間寬敞,明亮,頭頂能看到藍色的天空,剛坐外面的人也都緊跟著進來了。月英左右看了,里面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加起來得三十多人,大家在這個山洞已經(jīng)熬了一冬,尾隨她進洞的是一群小孩,大的十來歲,黝黑干瘦,因為長期的饑餓,兩眼深陷,眉骨高凸,這時光著膀子,露出滿腔的排骨和瘦削的肩膀。洞左側(cè)有個木桶,接著山洞石壁滴的水,里面放著一個葫蘆瓢。右邊一個嬸娘架起一只鍋在燒水,柴火的濃煙把巖壁熏的漆黑,火被樹枝圍起來,頂上還蓋了破布和樹葉,在外面是絕對看不見里面的煙霧的。
家壽把背簍放下來,把里面的紅薯趕緊拿了三四個出來,兩手拍拍灰直接扔進鍋里煮。煮的差不多的時候再拿出來剝了皮把水倒掉,換一鍋水繼續(xù)煮,再把小麥加一點進去,滿滿一鍋的水。里面只有燒柴火的嗶嗶啵啵聲,和巖洞滴水聲,大家都不敢多說話。月英來來回回用葫蘆瓢盛了四次水,鍋才滿。等吃的東西煮熟,再加上走了半天的路,月英已經(jīng)餓的肚子咕咕叫了??墒撬齾s沒吃,一個一個的喂小一點的弟弟妹妹,月英先用竹勺盛了紅薯湯吹吹涼,一口一口喂,再剝了紅薯給弟弟吃,自己則強忍著饑餓,整鍋的湯湯水水都吃凈了,月英跟家壽卻一口湯都沒喝。家壽只是一直說:“我們現(xiàn)在不餓”
每天大家就靜靜地待在洞里,活動范圍也不過洞底到山崖邊的洞口,小孩確是被大人抓著看著的,絕不讓走出第一個石狹的。晚上到是活躍,聽老漢后生們擺龍門陣,大家在這里一熬又是大半個月。
一日午后,山下響起一聲槍聲,“唔吼,鷗吼,田大板被抓到召市去咯,抓起來了,可以回家咯”接著再響了幾聲。睡著的娃兒們,大人們都坐起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敢相信。后生爬到洞口吹響哨,外面回應(yīng)一聲,再一聲,又一聲,肆無忌憚地發(fā)出各種喊聲。大家這才動起來,趕緊抓起自己的東西往外面走,一個個被送下山。端午已過,臨走時的河水還淺此刻已經(jīng)灌滿了小河,回到家里四壁也是濕濕潤潤的潮味。月英一路背著最小的老八,她的裹腳布早就磨出幾個洞,卻無暇顧及,而是盡快把家里收拾出來,上后山找柴火,生火,做飯,喂老八,來來回回地去皂莢樹下洗洗刷刷,直到天黑,抱了樓上的干稻草鋪好床,哄老八睡覺,自己才好好洗了一下,沉沉地睡去。
所幸的是,土匪再沒來,工農(nóng)兵到是住到溝里來了。建村部,修河道,修馬路,田地和山林一一分給村民,大家春耕秋收,忙忙碌碌地過起安穩(wěn)的日子來。一晃又是兩年,弟弟妹妹也都大一些,家壽已然成年的壯漢,在不是第一次在見到的那個瘦削的小子,個頭長高,常年跟著老漢干活,四肢練得粗壯,眼窩不再那么深,濃眉大眼,呼吸時喉結(jié)跟著上下移動,月英都看在眼里,也更加安靜勤快地為這個家里里外外忙碌著。這一年的收成也不錯,交公糧的時候,家壽背著一麻袋麥子,走了一天半的路,到召市交糧。去的時候老漢特意交代,多余的麥子賣了,扯兩尺布回來。家壽不明所以確照做了,回來還悄悄帶了兩顆冰糖給老八一顆,再悄悄給月英一顆,回報大姐為這個家的付出,月英卻把糖塞給了家壽吃。老爺子拿著新買的布匹,請人給英做了身新衣服,拿到她手上,“你來我家四五年了,當(dāng)姐姐當(dāng)娘,屋里屋外都是你在做,挑水,砍材多喊家壽做,你看他也是焯焯小伙子了,這么多年,我們也得給你個交代”
情犢初開
那之后月英和家壽搬到廂房,老爺子搬到堂屋的倒間房。一年后,秋收完,英生下第一個女兒,小孩剛露面,確沒有氣息,此后的幾天幾夜月英都趁沒人的時候悄悄的在自己房里抹眼淚。隔壁嬸娘拿雞蛋過來,教三妹做給月英,她卻連湯水都喝不下。家壽這次是翻過洞山,到咱果交公糧,本來更近的地方應(yīng)該早點回來的,月英卻遲遲不見他的影子,不免又是幾滴眼淚下來。此時的家壽其實在洞山的水庫邊坐著,聽山上一男一女在對唱山歌。山下的女子在放牛,山上的男子在砍樹,問女子家住哪,問男子所姓何,一問一答,聽的老二熱血沸騰,也想開口吼歌,可惜嘴笨,想說的話沒詞,想唱的歌沒對象,歌聲回蕩在山間,仿佛是自己在唱,放牛的歌聲也似說給他聽,不免各種想象,陽光溫和的照著雙肩,樹葉也莎莎的有了歌聲,看這水庫的波光粼粼,格外閃亮,迷眩了家壽青春的眼。
不覺間家壽聽的忘記了時間,直到那唱歌的兩人離去,他才想起月英這幾天一直在落淚,才背著背簍飛也似的跑回家,到家確已經(jīng)天黑了,不免老漢的一頓臭罵。
深秋夜晚,家壽拿著稻草火把和油樅絲,去篾匠叔家里接學(xué)手藝的老五,其實也是想聽篾匠嘴里的那些龍門陣,比如當(dāng)年怎么攻打田大板,比如當(dāng)年土匪搶糧食和婦女的兇猛場面,比如油坊那些勤快能賺錢的能手,比如掛著鈴鐺走夜路的八字先生,比如麥田里的誰家媳婦,比如三奶奶和大爹爹,二爹爹的故事,當(dāng)然好多故事是篾匠和羅漢叔叔擺龍門陣時聽的,家壽只要有閑的功夫就會跑到篾匠那里聽的。特別是篾匠喝了幾碗包谷酒之后,說的故事更離奇,大膽,把平時只跟羅漢說的故事都講出來。把自己唱山歌娶得嬸娘的歷史也擺出來,“你嬸娘山歌可是一流的”每次都這樣開頭,“她經(jīng)常在山坳那里砍柴,我每次就早早地起來把牛牽到山坳下面,等她一來我就先唱,她嘴伶俐著呢,好多回我都沒唱過她,可是后面我還是照樣去,后面也不曉得怎么的,每次居然我贏?!逼陂g篾匠還呵呵的不停的笑,再一碗酒又繼續(xù)說,“我是說給老五的哈,家壽你就別學(xué)了,老五唱山歌要腰桿挺直,聲音洪亮,顯出你的氣概來?!袄衔逋π叩泥止尽拔矣植粫f話“。篾匠打斷他自己唱起來“清水清來清水清,清水照見鯉魚鱗;天上起云云起斑,妹你穿紅又穿藍;情哥穿舊又穿爛,哪敢同妹講笑玩。。”唱著唱著篾匠不免幾滴眼淚要出來的。大嬸娘就是被土匪抓了去,再也沒回來的。雖然現(xiàn)在的嬸娘也不錯,篾匠心底的記憶卻都還明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