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家的那些故事
我8歲那年，最疼愛我的姥姥去世了。
她過世的時候才57歲，我聽媽媽說姥姥得了乳腺癌。我回想起來，好像在我記事的時候我姥姥就已經(jīng)切除了右側(cè)乳房，每次和姥姥一起洗澡看見她平坦的右胸上那長長的刀疤，我總是忍不住問她。
“ 姥姥，你這里是什么搞得？，為什么別人都有兩個咪咪，你只有一個？”七八歲的我這樣問。
“ 還不是你小時候淘氣咬的唄，你給我咬掉的。”姥姥這樣回答我
“ 不可能，你騙人。”不諳世事的我雖然不懂為什么姥姥會這樣說，但我覺對不會相信這是我的咬掉的，我怎么也不忍心咬她的。
兒時寒暑假是我最開心的時光，因為整個暑假我都可以在姥姥家呆著。姥姥獨寵我，我覺得可能是我懂事總能得姥姥的歡心或者我和媽媽小時候很像姥姥對媽媽的虧欠全都補償?shù)轿疑砩狭恕?/p>
每逢暑假就讓我媽媽把我送去姥姥家。在那里我可以肆無忌憚的玩兒泥巴；可以和村子里的同齡孩子一起玩過家家、藏貓貓；和小姨、小舅舅們?nèi)ズ舆厯彀鰵ぁ⒆ヴ~、抓河蝦。
姥姥家村口外有一條小河。這條河叫做劉河，是一個劉河水庫蓄水，在河里的上游有一個閘，干旱的時候就會變成蓄水水庫。這樣在天旱的時候這水就可以用于下游好幾個村子農(nóng)作物的灌溉。
關(guān)于這條河有著不少神秘的傳說。例如： 每年這水庫都會淹死很多人啦，河里面有水怪啊。旁邊廢棄的學(xué)校里面有一個瘋子會出來咬人啦，釣魚的人會被水猴子拉近水里啊等等一系列的恐怖故事。大人總是灌輸給我們關(guān)于這條河陰森、灰暗、危險的信息。但這并沒有阻止我們?nèi)⒑油娴哪_步反而讓孩子們更加的好奇這一條河的神秘。只要有一個大孩子提議說我們?nèi)⒑油姘桑^對會有一小隊的孩子簇?fù)碓谒砗螅黄鹎巴堑胤饺ヌ诫U。
一群小孩子浩浩蕩蕩的走過差不多一里地的大路，然后來到了河的旁邊，閘門上有一座橋。這座橋修建的及其簡陋，欄桿非常的簡易就是兩根桿在橋的兩側(cè)，完全鏤空的。稍有不慎就可以從這欄桿掉下去，一側(cè)是深不可測的上游。一側(cè)是閘門的斜坡，因為具有一定的高度，如果摔下去的話也是小命難保，況且斜坡潮濕且長滿了水草滑得就像是一個天然的溜冰場。摔下去即便沒有淹死可能也會因為腳下太滑，滑入下游中冰冷的河水中淹死。
我膽子非常小又很恐高，雖然有這么自身條件的限制，這個神秘的地方仍然像一個磁鐵一樣吸引著我。
我總會央求大孩子們帶我走那座橋，我有一個小舅舅，比我大不了幾歲。他就會背著我走過河。當(dāng)他背著我的時候我就會把眼睛閉得緊緊的，因為害怕使我根本不能夠睜開眼睛去看這橋。過了這橋，我們就像是撒開花的一樣跑下河岸邊，去草攤上看看吃草的牛兒，去河邊找河蚌用河蚌釣蝦，躺在草地上睡上一覺。那日子愜意又美好。
有一天，下起了很大的雨，潮濕的天氣使得劉河的閘門下坡上水草瘋長。而這水草就像是一個天然的漁網(wǎng)，上游的閘門因為水位上升不得不放開一個小縫讓水好流到下游一些。那些上游的小魚小蝦被水流沖了下來，被水草攔住，卡在水草里面。一個大哥哥早就知道這雨后大自然的饋贈，于是帶著我們一行人前往劉河去撿河蝦。河岸邊有一個修建的簡易下沉樓梯，是用一根根鋼筋折彎嵌入河岸水泥梯壩里面的那種簡易梯子。我們?nèi)鍌€小伙伴，小心翼翼的從高處爬入閘門下面，在小心翼翼的走在水草上，翻開每一處的水草，尋找白色的河蝦，肥美的河蝦正在水草里面掙扎，如果不在太陽出來的時候掙扎流入下游的水中就要干死在這里了。誰知道，來了這么一群人，落入我們的籃子里面，暫時脫離了困境卻奔向了下一個困境－油鍋。
整個尋蝦隊伍中，我明顯是不占年齡優(yōu)勢，當(dāng)大家的小籃子里白花花的河蝦快要裝滿了的時候，我的小筐里的蝦只有半筐。我不甘示弱加速了翻找水草的速度，然而，一看見河蝦我就激動的大叫。“ 好多啊，好多啊！” 小伙伴一聽立馬跑過來將我發(fā)現(xiàn)的蝦群聚集地占領(lǐng)了。有些時候我又因為小螃蟹分散了注意力，而錯失良機。不一會兒，腳下的水流越來越大，開始有些站不住腳。同行的小伙伴知道水閘又在放水了，如果再繼續(xù)下去可能蝦和人都會沖入下游。于是開始讓我們往回走，小伙伴們就像是發(fā)現(xiàn)寶藏的阿里巴巴一樣不愿離去，卻又不得不離去。大自然的饋贈，收獲的滿足感讓人甚至忘記生命危險。
雖然我早已經(jīng)忘記了那白河蝦的味道，但那舍生忘死撿河蝦的經(jīng)歷讓我至今難忘。
除了上述的撿河蝦，關(guān)于這條河有趣的經(jīng)歷，還是發(fā)生在劉河。那年夏天劉河的水非常的充足，河水已經(jīng)要漫過劉河橋，給人視覺上橋再也沒有那么高，我逐漸也不再害怕自己一個人過橋了。總結(jié)一下，還是因為怕高的原因。河里野生的菱角快要布滿了整個河面，白色的小花開過后，每一個小白花都是一顆美味清甜的野菱角。脆生生的，甜滋滋的，總也吃不夠。
在那樣一個年代，食物不像現(xiàn)在這樣豐富多彩，我們這群饞孩子怎么能夠錯過這樣的美味。
夏日午后一群姑娘們便穿著便利的衣物，拿著一個筐子、籃子出發(fā)了。我小姨穿著她那紅色的大褲衩，拿起家里最大的筐帶著我跟著大部隊一搖一擺的來到了河邊。小伙伴們把裙子弄起來，褲子挽上去，慢慢的步入河中，翻起漂浮在河面上的菱角葉子。幸運的人翻開一株就能收獲好幾顆菱角，那些不太幸運的人則一連翻開好幾株都沒有收獲一棵。摘菱角靠的是運氣和速度，若是這株沒有，就去摘另一株，總有一株是有的。有一些人總是看那些花開的很好的，殊不知那些地下沒有幾顆，反而是那些看似不太起眼的漂在水面上的地下才結(jié)滿了果子。這是千古不變的道理，就好像稻子，成熟的稻子彎著腰，那些不成熟的稻子則高聳著腦袋。
我按耐不住性子想要沖進(jìn)水里去摘，無奈我太小，個子太矮，大人們下到水里，水沒過了他們的腰，我下去的話直接淹沒頭頂。所以，在小姨的再三勸說下我留在岸邊并且答應(yīng)我我負(fù)責(zé)看筐子所以會得到她的一半菱角。我琢磨了一下，我一點兒也不虧，雖然很想要享受采摘的樂趣。但是為了衣服和小命，我決定留在岸上。
漸漸的天色越來越暗，夜幕低垂，幾乎快要看不清楚菱角的，一不小心可能被菱角扎傷了手指。于是，采摘菱角的姑娘們陸續(xù)上來，紛紛查看自己的收獲，看著自己快要滿的筐子露出了滿意的笑臉。再看看看筐子的小女孩，嘴上因為吃菱角占滿了菱角汁液，伸出黑乎乎的小手，還在弄著菱角吃，姑娘們顧不上管潮濕的褲子紛紛笑作一團(tuán)。小姨拉著我的手，輕點了一下，和這群姑娘們在夕陽落入水平面之前走向了回家的路。
小姨回到家免不得要挨姥姥的一頓罵，一是罵她不該把衣服弄濕了，二是不該把我?guī)У胶舆吶ネ妫疫€這么晚才回來。姥姥一遍罵她，還是最后去把這一筐的菱角挑了一下，那些嫩得挑出來吃，那些老的則放入鍋里加入沸水清煮。什么調(diào)料也不放，不一會兒香味就四散開來了。那些菱角太硬，我的牙齒又剛剛掉了幾顆，吃起來實在費勁，好半天也吃不到嘴。急的我滿頭大汗直跺腳，小姨在一旁笑話我。我姥姥二話不說拿起菜刀來把菱角從中間剁一下，鐺鐺鐺幾下，好幾個菱角切開了。我用牙齒輕輕一咬把菱角從殼里擠出來。粉封面面的菱角肉在嘴里化開，像板栗又像紅薯。味道清甜可口，那是我兒時最喜歡的零嘴了，現(xiàn)在的孩子永遠(yuǎn)無法品嘗那種美味。
暑假總是那么短暫，媽媽來接我回家了，我多么想要在多呆幾天啊。哪怕暑假作業(yè)一頁都沒有動，我都不想去想這些令我煩惱的事情。媽媽來接我回去的時候發(fā)現(xiàn)我的暑假作業(yè)一頁都沒有做，氣的要打我的屁股。命令我馬上和她回去。姥姥在那個又黑又不通風(fēng)的小廚房里搗鼓著，不一會兒拿出來了幾個蛋，大的是鵝蛋，小的是雞蛋。還用洋紅（顏料）染了顏色，紅彤彤的蛋那么的誘人，我總是舍不得吃。放在手心細(xì)細(xì)把玩，帶回家去和小伙伴家炫耀一番。然后驕傲的說：瞧，這是我姥姥給我的。然后等著大家來夸贊幾句。姥姥這么疼你啊！那一刻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而姥姥是世界上最愛我的人了。
冬天到了，我盼來了寒假，那是一個非常寒冷的冬天。雪花飄落的時候，我和小舅舅在院子里玩雪，我的鞋子都因為踩雪踩濕了，因為沒有合適的鞋子。姥姥就讓我穿著姥爺那雙又大又冰冷的鞋子，結(jié)果我還是沖出去和小伙伴們玩滑冰的游戲。大孩子拉著我的雙手后推著走，我蹲在地上不用力，任由他們把我拖著滑行。不一會兒新?lián)Q的鞋子又被雨雪弄的濕透了。最后沒有鞋子穿了，只好穿在大人的拖鞋在屋子呆著。姥姥從柜子里面拿出好吃的給我吃，然后我才注意到她的右胳膊已經(jīng)不是那么利索了，后面終日都得用一條狹長的絲巾拴起來把胳膊吊著。右手因為長時間沒有使用，變得臃腫。中指、無名指、小拇指呈現(xiàn)微微彎曲姿勢一直不變。有一天，我突發(fā)想要為姥姥做些什么事。我看著這支和左手截然不同的右手，我決定端來一盆熱水給她洗洗手。我跑到廚房舀了一些一瓢涼水，再使出最大的力氣拿了熱水瓶倒上了一些熱水。用小手像大人一樣確認(rèn)水溫后，我把水端到姥姥的跟前。我把她那只無法動彈的右手放在水盆里，我細(xì)細(xì)的幫她揉搓著，完全的指縫里長了灰塵，我輕輕搓了搓，我感覺到了灰塵從手指上脫落。姥姥一遍遍的夸贊我的懂事，我認(rèn)真、投入的幫她清洗著這只手，我甚至覺得這只手經(jīng)過我的清洗變的如此的細(xì)滑，白嫩，根本就不像是一個花甲老人的手。我總在想她這只手什么時候才能恢復(fù)正常。我期盼著，這只手能夠好起來，卻沒有想到這這個愿望只在夢里實現(xiàn)過。
接著沒過多久，媽媽將姥姥接到了我們家小住，姥姥開始吃一種猩紅色的藥丸，每一次都要吃好幾顆，我在旁邊給她倒水，而媽媽總是唉聲嘆氣。
漸漸的我知道了，我姥姥可能病了，而且是舊疾復(fù)發(fā)。我姥姥乳腺癌切除了右側(cè)乳房后，雖然好了一段時間但后期還是復(fù)發(fā)了，而且轉(zhuǎn)移了。
打那以后我媽媽在也沒有讓我去姥姥家了，因為姥姥根本沒有辦法照顧我，一家子人都得去照顧她。我一個孩子去就更加添亂了。
沒過多久，一天我上學(xué)路上走著呢，爸爸騎著摩托車帶著我媽媽我年幼的弟弟妹妹把我攔下，快上車，說要去姥姥家。我聽說去姥姥家，別提多高興了。太好了，我好久都沒有見到姥姥了。
去了之后，我才發(fā)現(xiàn)事情不對，整個院子都是進(jìn)進(jìn)出出的人，每個人的衣服上都有一縷白線。我舅舅穿上了白鞋。我媽媽也在四處找白線，我姥姥呢？我四處找她，我問了一個大人，我姥姥呢？她說你姥姥在堂屋。我去了堂屋，也沒有找到，只看見屋子里有一個大木頭盒子。我又出來，我有一些害怕。我不敢自己待在屋子里面，我就出來。我忘記了是誰告訴我說你姥姥已經(jīng)入棺了，我能感覺好像這是一件很悲傷的事情。但是我卻哭不出來。我想去找一些白線掛起來，證明我是躺在那木頭盒子里的人的親人，可是沒有人管我理我。我百無聊賴四處游走想要找一些東西轉(zhuǎn)移我的注意力。那種感覺太不好了，悲傷的，壓抑的，死亡的靈壓抑著我，一個七八歲的孩子能做什么，她只想逃避。
葬禮接近尾聲，我渾渾噩噩，糊糊涂涂的觀察著這些大人在做什么，我很想去木頭盒子旁邊看看但是又不敢。農(nóng)村的習(xí)俗是晚上的時候在大門口用席川（一個篾條變成的長條形席子）圍成一個大圈，逝者的親人圍在外圍，里面開始點火燒掉逝者的舊物。我和大人們一樣披麻戴孝的跪在這圈的外面。這個儀式是和逝者最終的告別，農(nóng)村要講究哭喪，又要會哭又要唱著。一些不是至親的人根本哭不出來，小小的我跪在那里看著大人把我奶奶的舊物一點點的扔進(jìn)火堆里的時候，我終于知道我再也見不到我的姥姥了。我的眼淚就像是泄洪的河道再也收不住了，無聲的哭泣，最后變成嚎啕大哭，我跪在地上哭啊，哭啊，好像要把我的體內(nèi)的水分全部排除體外一樣。連旁邊說哭不出的大人也被我感染哭了起來。我哭的就像個被拋棄的孩子，無法自拔。沒有人顧得上管我，沒有人能夠安慰的了我，我也不想讓人打擾。真好，就讓我哭吧！
因為我再也沒有了最愛我的姥姥。
2018年11月3日寫于喀什老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