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捫心自問,知道多少?一點也不知道。真抱歉,對他的底細一無所知。他在什么地方出生,在何處受教育,如何在西方都會崛起,我皆一無所知,甚至他與什么人來往,我也不甚了了,因為,正如他所說,我從來沒有愛過他。所以一切都不重要。我關心他,如對一個朋友,而我從小甚少朋友,所以重視袁祖康。知道多少?唯一所知道的,便是他對我不薄,他欣賞我的姿色,捧高我,將我放在臺上。這些年來,他總是哄著我,從未對我說過一句重話,無時無刻不挖空心思地騙著我,好讓我下臺。當時或者不察,現時卻深深感激,他從不使我難堪。
回到家中,姚永欽再向我求婚,我考慮這件事的可能性。沒有把這件事同馬佩霞商量,她是一定反對的。她會問:姚永欽可以給你什么?問題就在這里,我不需要他給我任何東西。我一點不愁生活,只需要一個丈夫。只有不愁生活的女人才可以自由選擇丈夫。這種想法太過偏激,我知道。但是一個人怎么跳舞呢,一個人怎么吃晚飯,一個人,又如何向傅于琛示威?
他自什么地方找來那么多像周承鈺的女孩子。比周承鈺還要像周承鈺。我變了,她們沒有。我長大了,她們沒有。我已滄桑,她們沒有。
“是為了歐陽吧。”我微笑。馬佩霞有點兒靦腆,過很久,她說:“其實是為了生活。”我沒聽懂。“大家都是為著改良目前的生活狀況,他的設計,可以在我店里寄賣,而我,得到一個精明的助手。”“但你們是有感情的。”“這么一大把年紀了,還昏頭昏腦談戀愛不成。”“騙不倒自己,噯?”我取笑她。“我們最忠誠的朋友,也不過是自己,我不想哄自己。”“在蕓蕓眾生中,你選歐陽,相信歷年來意圖接觸你的有為設計師不止一百名……愛是一種選擇,你知道嗎?”“他對我很好,很會寵我,我也樂得享幾年晚福。”我看著她。“多公平,”馬佩霞諷嘲地說,“拿我所有的,去換我所沒有的,我們又要比上一輩看得開,老一輩女人最要緊是抓住錢。”“其余的都不重要,你快活嗎?”馬佩霞點點頭。“還能要求什么。”我攤攤手。“你贊成?”“自然。”
我在某方面令他失望,他以為我是我的職業,但我不是。我只是周承鈺,雜志封面上的人,只是我為職業及酬勞作出之形象。他并不明白,他認為模特兒應一日二十四小時用粉漿白了面孔隨時應召亮相,他為我的身份認識我,希望我真人同形象一模一樣。但是我一天比一天更不肯打扮,他對我也一天比一天失望。
接著送我,傅于琛忽然問:“累了沒有?”我一顆心提了起來。“跳舞跳累沒有?”我沉默一會兒,“這話應由我問你。”“這么多舞伴,鐘情于誰?”“你呢?”“你知道答案。”我渾身寒毛豎了起來,激動地看著窗外。過很久很久,我開口問:“你的名譽呢,你的地位呢?”他比誰都愛惜這些,因為得來實在太不容易。誰知他反問:“我的生命呢?”
多年來,我與他的感情似一本尚未打開的書,內容不為人知,如今好不容易已翻開扉頁,又何必心急,已經等了這么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