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時候我們再見面

這個夏天,我看了很多人,準確地說,很多人看了我。

我基本上很少走出村子,不是在樓上的房間,就是在樓下的堂屋,不是吃就是喝,不是坐就是臥。

我處在一種休養的狀態,地也不掃,板凳也不挪。三朋四友聽到我歸了窩,不論遠近,都來看我的胳膊。

我們這兒看望病人叫“諒病人”。看成年人大多要買肉,至少兩斤以上,看小孩就不必了,要么帶飲料,要么給錢。

這個夏天,冰箱里的肉進的多,出的少,總是塞得滿滿的。整天面對肥的瘦的白花花的豬肉,有時炒有時燉,我差不多吃膩了。

來“諒”我的人,到家之后,必定問問我受傷的經過,邊聽邊嘆氣,責怪我怎么不小心,之后,湊過來看看我的傷口,不免唏噓感嘆一番。然后喝一兩杯茶,再三叮囑我要注意休養,注意鍛煉,盡快恢復。接著說一大堆安慰鼓勵的話,什么這是命定的要遭一劫,挺過去就好了,說什么這也算不了什么,看開些,一大家人巴望著呢。

忙的人,喝了茶,該說的話也說了,起身便要走。扯扯拉拉之間,他說還要去哪兒辦啥事,以后有機會再聚,或者娃兒在家,沒人管得了。我說,要你花了錢,光喝杯水怎么行,以后聚是以后的事,怎么不將娃兒帶來,在我這兒生分什么。

在這當兒,老婆已在廚房氽了一碗肉湯,熱氣騰騰地端了出來。那人見狀,不好再推辭,一邊吃一邊嗔怪,唉,在你這兒還怕沒吃什么嗎,恁地客氣。

滿頭大汗之后,碗見底,嘴巴一抹,再告辭,主客雙方都滿心歡喜。

農村人就這么實在,你為我花了錢,我總要舍己地讓你吃一頓,否則,時時惦記在心里,過意不去。

遇上重要的親戚來“諒”,不管遠近,必須留下來吃餐飯。你再不要扯些這理由那理由,那全都不是理由,主人根本不聽。一般這個時候,客人也作好了吃飯的準備,因為說多了,真的顯得生分了。

一些必走的程序,關切的詢問,細心的察看,殷切的叮嚀之后,因為還有大把的時間,我們便會聊些其它的事。今年在哪兒打工呀,活多不多呀,家里還種了多少地呀,孩子讀幾年級呀,等等。雖然很多問題了然于心,但面對親近的人,還是要一問再問。

其間,會倒倒茶,會遞遞煙,隨意隨心,不必太拘于禮節。

廚房早已熱火朝天,烹煮煎炸,女人使盡十八般手藝,盡力燒出一桌豐盛的飯菜。

到飯點時,一盆盆菜魚貫端出,擺滿一桌子。我們這兒,桌子右邊上面一個位置是大首,是尊敬,客人必須坐大首。其余的位置,大多是主人家,倒不必太講究。

人家花了錢大老遠來看你,這樣吃飯,還須有酒。倘若客人不喝酒,那也需以飲料代酒,以示隆重。

飯這時不要添上,即使客人推辭著要吃飯,那也不行。主人心里會不舒服,會認為嫌他菜燒少了或者客人不直爽,有些做作。

不管是酒還是飲料,主客總要盡興先吃喝一番。推杯換盞,待到酒快完或飲料差不多時,再將飯添上。

往往吃上小半碗飯或喝碗粥,客人紅光滿面,邊撫著肚子邊將筷子一放,對周圍的人一笑,脹飽了,你們慢吃哈。

主人便匆忙站起,哎,莫客氣,一定要吃飽,邊遞過來一支煙,又拿來茶壺倒一杯熱茶奉上。

待到飯菜撤下,已是午后,倘若有瓜子或水果,端出來擱在凳上。主客斜靠在椅子上,邊吃邊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聊著聊著,睡意襲來,某一方輕輕睡著了,另一方也住了嘴,將眼睛合上,竟慢慢響起了鼾聲。

日頭一點點西斜,在某一刻,客人像被人揪了一下耳朵,猛然站起,時候不早了,該回去啦。

主人自然又是一番實心實意的挽留,讓客人留宿,說些不為事你不來等等的話。現在年代變了,交通工具多了,走親戚再也沒人用腳走。以前一兩小時的路程,現在十幾二十分鐘就到了,距離拉近了,人心卻遠了。

再也沒有人肯留宿,哪怕你有再大的房子,再多的房間。再也不會出現我們小時候那種兩三個人擠在一個床上,或者將稻草鋪地上打地鋪,胼頭抵足,一夜暢聊到天亮還余興不盡的親熱勁了。

現在的我也一樣,從不在別處留宿,哪怕再親近,哪怕再忙,也寧愿第二天再來。

現在的客人要走,明知道留不住,也就口頭上客套一下。邊留其實也邊將禮品拿了出來,或者飲料或者一點特產。

又是一番推辭,像吵架一樣,禮品總歸要放到客人手上。

如此這般,客人來了一撥又一撥,這個夏天,我很閑,但又總沒閑著。

聊天,喝酒,吃飯,迎來送往,終日昏昏沉沉。

他們都是來“諒”我,帶著關切。他們總是匆匆忙忙,來了吃一頓飯就走,有的連水都沒喝一口。

我想留他們,但留不住。他們希望我早點好,我也想早點好。一好起來,我就可以大步闖天涯,不為事輕易不會回。

我走不了,他們看一眼我,便走了。我走得了,他們也早走了。

誰都無法預料,我們什么時候再也不走,什么時候再能見一面,哪怕匆匆。

我時時病著,在心頭,并不時時有人“諒”。

最后編輯于
?著作權歸作者所有,轉載或內容合作請聯系作者
平臺聲明:文章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由作者上傳并發布,文章內容僅代表作者本人觀點,簡書系信息發布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推薦閱讀更多精彩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