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生命冊》添加進購物車的時候,是因為開篇一句詩意的比擬——“我是一粒種子。我把自己移栽進了城市。”
在疫情防控流動備受管制的寒假,我在故鄉(xiāng)寂靜明媚的午后讀完了它。
李佩甫以頓實的筆觸和誠懇的態(tài)度,將那個“背負土地行走的人”和他“背后的人”都展示了出來。他寫“無梁村”的風、樹、夜和月光,盡顯時代的怪誕以及生命浩瀚而悲涼的底色。他寫“駱駝”、“梅村”、“蔡思凡”、“梁五方”、“老姑父”、“蟲嫂”、“春才”......將他們的故事裝訂成生命冊。在這些小人物身上,我可以看見那個城市與鄉(xiāng)村之間紛紛擾擾的世界。正是這些“背后的人”,在時代的無奈和悲涼中,在各種異化的人生軌跡中,蘊藏著一個個生命的真諦。
作者在文章的結尾無奈地感懷,“我的心哭了。也許,我真的回不來了。”
而我,我只有沉默。在城市里,我也是一個流浪者。故鄉(xiāng)于我,亦是回不去的。
高中時在縣城讀寄宿,差不多一個月才回故鄉(xiāng)一次。而后相繼去滁州讀大學,去上海讀研和工作,去的城市越來越多越來越遠,回故鄉(xiāng)的次數(shù)卻愈發(fā)減少。
鄉(xiāng)村偏遠,大巴只經過一條省際主干道。主干道沿途間隔一些支路,通往不同的村莊。過往乘客都在大巴經過相應的支路前喊一聲:“師傅,前面路口停一下。”年少時覺得故鄉(xiāng)的路寬敞又漫長,而今越發(fā)覺得它狹窄又短小,更添幾分陌生感,仿佛是陌路,而非歸途。故而每每大巴駛近,我老遠便要伸長了脖子張望,唯恐稍有恍神便錯過停車的路口。
下了大巴還有一段路。年少時讀書每日都要走上好幾遍。最近幾年,隨著汽車、摩托車、電瓶車、三輪車等交通工具在農村的普及,步行的人越來越少。我依然堅持不讓父親來接,徒步回村,沿途總會思緒萬千。
那一刻,我總是想很多,想到離開這條路后走過的其他路,想到那些小心珍藏過的人,那些大概不會再有交集的人,想到遙遠的城市、遙遠的單位里的簡單人和復雜人,那些信任我的領導和關系微妙的同事......在這一刻,我覺得那些日常里我苦苦追求的,都不及此刻來的踏實,腳踩黃土地的踏實。故鄉(xiāng)的土給了我力量,在這里我感到自己仿佛做成了那么一個純粹的人,一個坦蕩誠懇的人。母親說,無愧于心方能免我前路慌張。
“我原以為,所謂家鄉(xiāng),只是一種方言,一種聲音,一種態(tài)度,是你躲不開、扔不掉的一種牽扯,或者說是背在身上的沉重負擔。可是,當我越走越遠,當歲月開始長毛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那一望無際的黃土地,是惟一能托住我的東西。 ——李佩甫《生命冊》”
是啊,我還是得承認,故鄉(xiāng)雖然給了我力量,卻依然沒有給我方向。
我愛極這鄉(xiāng)土,愛這鄉(xiāng)土上青蔥碧綠的麥苗,愛它清新凜冽的空氣,愛村口多年不變的小店。可是,我仍然在拼命逃離這里,不知方向地逃離著,摸索著。年少時,以為考上大學就有出路了;讀大學時,覺得讀研就明白了;讀研時覺得人生漫長孤苦;工作后彷徨堅持著,成長中一邊積攢自信,一邊堆積懷疑。故鄉(xiāng)讓我不停認清自己,給我一路向前的力量;也讓我思考和懂得“沉淀”的意義,只有沉淀下來才能向下扎根,摸索出前進的方向。嗯,畢竟,我是一粒種子啊。
因為工作的緣故,最近幾年回歸到有寒暑假的日子。每年冬假我都會在故鄉(xiāng)待很久。
故鄉(xiāng)的日子總是寧靜而閑適的。沒有計劃需要完成,沒有目標需要奔赴。
三餐吃喝是每日大戲。母親總要花點心思。早餐里的雪菜是深藏在味蕾的久遠記憶,無論走多遠都懷念。午餐里的雞肉粉絲是母親的拿手菜,油湯邊的貼餅是整道菜的精髓。晚餐的牛肉湯面是全家人的最愛,香菜和油辣子不可或缺。很奇怪,人在遠方總是做不出這個味道。臘腸炒蒜苗、咸魚、牛肉燒白菜、紅燒肉、羊肉燜土豆胡蘿卜、紅糖糯米飯......做的人樂此不疲,吃的人每一頓都要在心底默念“八分飽更健康”,方能放下碗筷。
你看,食物就這樣變成了生活的抓手,帶來了真切的幸福感。
還有什么是生活的抓手?
我想,應該是金錢。
《生命冊》中的“駱駝”,是一個身患殘疾的人,卻也是一個命運的弄潮兒。在人際交往中,他既仗義善良又冷酷無情;在情感生活中,他既溫情體貼又虛偽自私;在理想追求中,他既堅韌執(zhí)著又貪婪狡詐。從基層公務員,到“北漂”槍手、股票市場上的操盤手,再到上市公司的創(chuàng)始人,“駱駝”掙得錢越來越多,對錢的欲望也越來越強大,他被錢束縛住了,于是愛自由的他從十八樓縱身跳下。
母親也很愛錢。每年回到故鄉(xiāng),總有一件事等著我去做。那便是幫母親存錢。
母親不識字,也不放心別人去存,每次都要等我回家去存。每次我都留下一些,交代她要花出去不要儉省,可是下一次她總交給我更多。
母親存錢的工序復雜。其中最復雜的便是數(shù)錢。母親超級愛數(shù)錢,一張一張數(shù),每數(shù)到一千便用其中一張夾好,夾夠十份便用橡皮筋捆在一起。交給我的時候還要逼著我再數(shù)一遍。
去銀行之前,我都會把她夾住的幾張抽出來重新?lián)崞健S幸淮瓮洆崞綆チ算y行柜臺,工作人員一臉無奈地弄好久才能進驗鈔機。
母親總是這樣。我想,每年都存下一些錢,看著積累的數(shù)字一年年變大,構成了她很大一部分的生活目標。
《生命冊》中丟兒總說,“我是一個有背景的人”,“我,身后有人”。他吃百家飯長大,于是背了百家債。可是他只是一粒剛剛移栽進城里的種子,還沒來得及長出枝枝蔓蔓。丟兒說他總是從老姑父那里收到一張張“見字如面”的白條。這白條壓得他不堪重負,卻又在一次次生命的路口給他警示。他反哺,他逃離,他披荊斬棘,他激流勇退。
駱駝不明白丟兒為何總說“我身后有人”,功成名就時總有人問丟兒“你身后是不是有人?”
我想丟兒所謂“身后有人”,應該是他身上的“反思精神”吧,是真正的所謂“不忘初心,牢記使命”。
其實,我們每個人的身后都有人,對嗎?不信,你回頭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