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許諾
“老婆,今天兒子家長會,老師說什么了?”張強從洗手間邊擦頭發邊走了出來。
“倒也沒啥,就說兒子不愛說話,別的小朋友拉他才會去一起玩。”蘇瑩背靠著床頭,拿著手機還在處理工作上的信息。
“你說兒子不愛說話,你說隨咱倆誰了?”張強問。
“隨便。”
“啥?”
“不是不是,我說工作呢。”
1
蘇瑩一大早就來到了公司,這是她保持多年的一個習慣,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最近可能要升職,她必須得再做出點樣子,私下里部門的同事都在悄悄議論。大學畢業七年了,期間結了婚生了孩子,現在就等著升職了,一切就像規劃好的一樣,按部就班就好。
這是一家跨國貿易公司,蘇瑩在文宣部,用總監的話說,蘇瑩交活快,質量高,之前負責的項目客戶都很滿意,升職指日可待。這不,一個副總監前段時間出了意外,空出來一個職位,怎么著也該輪到她了。
“中午一起吃飯?”微信的消息,是何軒發來的。何軒是蘇瑩部門里來的新同事,副總監出事后,他就進來了,一開始部門的人還以為是讓他來頂替副總監的。也有人猜測,何軒剛畢業沒多久,不可能一下子就到副總監的位置,應該是來接替蘇瑩手里的項目的。
“不去。”蘇瑩的回復很簡單。
“有好消息告訴你。”
“就在微信上說吧。”
“干嘛?和我避嫌嗎?”
“說什么呢!位置發給我,最好離公司遠一點。”蘇瑩抬頭瞪了他一眼。
是的。明明兩個人互相坐在正對面,蘇瑩卻不敢大聲對他說話,是因為何軒到公司沒多久,就很直接地向蘇瑩表達了自己對她的欣賞之意。用何軒的話說,就是單純的欣賞,希望蘇瑩不要太介意。
“說吧,什么事?”
“先點菜吧,咱們邊吃邊說。”
“我跟你說過了,我結婚了,而且我也不喜歡你,別來這一套了,行嗎?”
“對不起啊,我沒有想過要破壞你的家庭,真的,單純的做朋友不行嗎?”
“不行。”
“那做同事呢?”
“別廢話了,到底什么事,我回去還有圖要畫呢。”
“是這樣,我有兩個消息,一個是好消息,另一個還是好消息,你先聽哪個?”
“先聽壞消息。”蘇瑩故意說。
“你也太沒情調了,沒有壞消息,沒有壞消息,兩個都是好消息,先聽哪個?”
“你到底說是不說?”
“行吧,那我先說第二重要的那個。”何軒好像完全沒有受到蘇瑩的情緒影響,依舊自得其樂地說。
“這第一個消息呢,就是你要升職了。怎么樣,開不開心?”
蘇瑩差一點就把剛喝進去的水噴出來,“你逗我呢?”
“啊?啥意思?”何軒一臉無辜。
“這事兒整個部門都傳得沸沸揚揚的,你是覺得我沒耳朵聽不到是嗎?”
“嗯。”
“嗯?”
“不是不是,我是真以為你不知道呢。”
“小屁孩,我混跡江湖多少年了,這點覺知還是有的。”
“那今天就仰望蘇副總,哦不,蘇總,仰望蘇總多多支持和擔待了。我才來公司沒幾天,別那么著急就把我開了,好吧?”
“算你識相。那第二個呢?”
“好的,你坐好了,別太激動。”順勢,何軒從座位底下掏出了一個大禮盒,拿給蘇瑩,“給,送給你,生日禮物。”
這回蘇瑩確實有些懵圈,“你…這…給我的?”
“是啊,生日快樂,明天,沒記錯吧。”
“昂…你怎么知道我生日的?”蘇瑩問。
“瞧你,請不要否認我追求一個人的能力。”
“你終于承認了吧!”
“我承認啊,可你別打擊我嘛,我是很喜歡你,你也可以不接受,但是追求你是我的權利。”
“行吧,那我就再告訴你一遍:我結婚了,還有一個4歲的兒子,我有家庭,你,毫無機會。”
“你說完了嗎?”
“沒有。還有,你比我小太多,年齡上也不合適,我已經有一個兒子了,不想再養第二個,聽清楚了嗎?”
“聽清楚了,那你說完了嗎?”
“說完了。”
“能點菜了嗎?餓死我了。”
“啊?”話題轉得太快,蘇瑩沒來得及反應,“能…不是,我剛說的,你聽進去沒有?”
“紅燒肉要不要?”何軒問。
“來兩盤,膩死你。”
2
還沒到四點,幼兒園老師就打來電話,說圓圓在幼兒園里把一個小朋友咬傷了,讓蘇瑩過去一下。可她手里的這張圖還沒畫完,她給張強打電話,張強更是連電話都沒接到。情急之下,她找來何軒替她繼續畫這張圖,并千叮嚀萬囑咐,這個項目的合作方劉總非常看細節,一定不能粗心大意,寧可加班加點也不能糊弄過去。何軒讓蘇瑩大可放心,交給他沒問題。
趕到學校后,對方家長已經來了,蘇瑩看到小朋友的手臂有些微腫,她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趕緊向孩子家長賠不是,說要帶孩子去醫院。老師說,校醫已經看過了,沒什么大礙,就是沒想到4歲的小朋友咬起人來還挺狠。幸好對方家長也不是找事的人,小朋友之間起點兒沖突也是在所難免,于是就領著孩子回家了。
蘇瑩跟老師了解為什么起沖突,老師說,圓圓看到這個小男孩搶另外一個小女孩的橡皮泥,那個女孩兒就哭了,于是圓圓就上去和他搶,沒搶過就下嘴了。蘇瑩心想,可以啊,這也算是英雄救美了。
剛到家,張強的電話才回過來。蘇瑩簡單跟他說了幼兒園里的事情,告訴他不用擔心了,已經回家了。張強說,晚上公司的有應酬,自己不回家吃飯了。蘇瑩叮囑他少喝酒,掛斷電話,就開始準備晚飯。
生孩子之前,蘇瑩就已經接受了可能會發生在孩子身上的所有,孩子嘛,不發生點什么事不叫孩子,童年的樂趣也就是從這里生發出來的。可唯獨讓蘇瑩心里較勁的,是張強三天兩頭的應酬不回家,還常常是醉醺醺的回來的,這可不是婚姻中的樂趣。
當然了,她也理解張強,只是婚前婚后的差距竟然如此之大,是她沒有想到的。結婚前,張強可以為了蘇瑩辭掉工作,只身來到廣州,從零開始。也可以一起把院線上映的電影全部看完,無論評分多高多低。還可以一遍又一遍陪她坐過山車,直到他暈倒后她才知道他恐高。
蘇瑩想,婚姻果然可以讓人成長。
晚上10點半,孩子已經睡了。劉總突然來了電話,說自己對今天收到的設計圖很不滿意,而且根本沒設計完,這不是蘇瑩的水平。蘇瑩趕緊打開郵箱,果然她沒看到何軒發來的圖稿,何軒沒等到蘇瑩同意,就擅自發給了劉總。
“你怎么能不經我同意就給劉總發過去了呢?”蘇瑩撥通了何軒的電話。
“沒事兒,不用感謝我的。”何軒得意洋洋地說。
“感謝?謝你個頭啊!都是你干的好事!”
“啥意思?劉總不會不滿意吧?”
“劉總沒發脾氣就已經很是給面子了,你為什么事先不讓我看一下呢,怎么這點兒職業素養都沒有呢?!”
“不是,我給你發微信了,你沒回啊,我感覺你在忙,時間也不早了,不敢耽誤,就趕緊給劉總發過去了。”何軒說。
蘇瑩打開微信一看,還真有何軒發來的信息,她不是沒看到,而是不想看,何軒發來了整整六條語音,每一條都是60秒。
“大哥啊,發文字啊!發文字啊!你犯了職場大忌啊,而且每條都發這么長,誰有時間聽進去呀!”
“我還想著你可以邊聽邊忙呢。”
“算了算了,你再把你修改的圖給我發一遍,我看一下。”
蘇瑩看到后反而覺得非常滿意,無論是構圖理念,色彩搭配,還是細節把握,都恰到好處,而且比蘇瑩一開始構思的方案還要巧妙,整個設計風格大氣時尚,簡約而不失溫度,為什么劉總會不滿意呢?
于是她重新給劉總寫了一封郵件,解釋得要更仔細。郵件發過去沒五分鐘,劉總的電話就來了。告訴蘇瑩這一版他很滿意。
蘇瑩納悶,這一版?難道剛才劉總收到的不是這一版嗎?于是她讓何軒檢查了一下給劉總發的第一封郵件,果不其然,何軒把蘇瑩之前沒畫完的圖給劉總發過去了,反而自己畫好的圖沒發過去,這才有了這出鬧劇。
深夜12點半,張強回來了。今天比以往還要醉一些,張強卻說自己很清醒,一進門便把帶回來的一朵向日葵拿給蘇瑩。張強知道蘇瑩不愛玫瑰,只愛向日葵。他嘴笨,蘇瑩了解他,只要他覺得有些虧欠蘇瑩,就會給她帶禮物來彌補。蘇瑩把向日葵隨手放在門口鞋柜上,攙扶著張強到沙發上,她想讓張強先清醒一下,洗一洗再去睡覺,可這時張強已經完全不省人事。蘇瑩把鞋幫他脫掉,給他蓋上毛毯,就讓他這樣睡了。
上次收到向日葵是在什么時候?蘇瑩想了想,大概是去年的結婚紀念日,張強帶回來一捧向日葵,后來漸漸枯萎,讓上門打掃衛生的阿姨給扔了。蘇瑩把這支向日葵插進花瓶里,特意續上水,她也想知道沒有了枝干它還能活多久。
蘇瑩還不困,可能是長年以來熬夜設計的緣故。她坐在床上,手機響了起來,是何軒發來的微信,“生日快樂。”
“謝謝。”發過去后,又補了一句,“怎么還沒睡?”
蘇瑩以為何軒會秒回,沒想到也等了10分鐘。
“準備睡了,晚安。”
“晚安。”蘇瑩回復。
3
周六上午,總監韓總把蘇瑩叫到辦公室。
“蘇瑩,有兩件事跟你交代一下。第一,劉總一大早給我打了電話,說你的方案他這邊沒問題,接下來就需要去現場落地一下。”
“可以,沒問題。”蘇瑩說。
“第二件事呢,就是人事部的任命下來了。”韓總把任命書放在蘇瑩前面,“恭喜你,蘇副總。”
因為之前有過心理準備,所以此時她的心態特別平穩,“謝謝韓總栽培,我一定繼續努力。”
“嗯,我相信你。不過有一點啊,做了副總監,權力大了,但是責任也更大了。所以,劉總的那個項目雖然你會繼續負責,但是還是要交給另一個人具體跟進,你還有別的項目要談。”
“可以,沒問題。您有合適的人選嗎?”
“何軒。”和蘇瑩預料的一樣,“你覺得怎么樣?”
“可以的,沒問題。”
“你能不能多說幾句,現在咱們需要商量著辦。”韓總說。
“韓總,您有所不知道,其實劉總最終能同意這個方案,中間何軒下了不少功夫,最后的調整就是他做的。”蘇瑩笑著說。
“是嗎?我一直還懷疑他的能力,畢竟是人事部直接安排下來的,我也沒具體見識過。你既然這么說,那我就放心了。那就他了,下周二出差蘇州,讓他跟你一起去。”
“好。”
“哦對了,蘇瑩,今天是你生日,正好這個項目要落地了,叫上部門的同事,晚上大家一起聚一聚,給你慶祝一下。”韓總說。
“好,謝謝韓總,我來安排。”
“不用,我已經讓何軒去準備了。”
何軒選了距離公司和蘇瑩家都差不多的一家四川口味的餐廳,包房還帶著KTV。蘇瑩和韓總一起出發,剛走到包房門口,就隱約聽到何軒的歌聲,像是李榮浩的《年少有為》,蘇瑩沒想到何軒唱得還挺好。
她們推開門走進,大家紛紛站起鼓掌歡迎,像是歡迎一個好久沒回家的親人,也像是在為好友壯行,總之這份熱烈來得不突然但驚喜。
韓總吩咐大家可以坐下了。何軒對服務員使了一個眼色,意思是可以上菜了。然后何軒把醒好的酒給大家一一倒上,韓總不時打趣何軒倒酒倒是勤奮。
這家四川的餐廳蘇瑩也沒有來過,但是口味十分正宗。
“這家餐廳是蘇總讓我特意訂的,想讓大家嘗嘗她正宗的家鄉菜。”何軒對大家說。
蘇瑩很訝異的看著何軒,像是在說“我什么時候讓你訂的。”何軒馬上眨了兩下眼睛,像是在說“你就聽我的吧,準沒錯。”
“蘇瑩有心了。”韓總說,蘇瑩附和著韓總淺淺一笑,“瞧我這腦子,重要的事忘了說了,”韓總接著說,“今天大家聚在一起是因為兩件事,第一呢,想必大家已經知道了,慶祝蘇瑩榮升為咱們部門副總監,二是慶祝蘇副總生日快樂,來,我們大家一起干一杯。”
何軒這時趕緊把音樂切換到了《恭喜發財》,飯桌上的氣氛瞬間變成了過年,笑得大家前仰后合。
敬酒環節,蘇瑩向韓總敬完酒后,何軒端著酒杯來到了兩位領導旁邊,“韓總,今天的主角是蘇總,那我就先敬蘇總吧。”韓總笑著示意到不介意。
何軒把酒倒滿,面向蘇瑩,“蘇總,祝賀您,這杯敬您,未來要多向您學習,希望蘇總不吝賜教。還有就是,生日快樂。”蘇瑩站起來說,“謝謝,你客氣了,你這么年輕,以后一定大有可為,就像你唱得那首歌一樣。”然后兩個人一飲而盡。
然后何軒面向韓總,“您就別站起來了,”何軒說。“行吧行吧,”韓總說。
“韓總,謝謝您的栽培。”何軒說。
“我栽培你什么了?”
“啊?”這句話何軒著實沒想到。
“你是人事部直接調來的,老總親自面的試。你說呢?”韓總說。
“可我現在在您的門下,以后一定少不了麻煩您的,這就是栽培。”何軒硬是給圓了回來。
“以后啊,你要多向蘇瑩學習。別麻煩我,麻煩她。”
“得嘞,我先干為敬,您隨意。”
吃得差不多了,酒還沒有喝完,何軒帶著大伙開始起哄,非要蘇瑩獻唱一首。蘇瑩從小就學習唱歌,婚禮上,她穿著婚紗和張強合唱了那首《因為愛情》,讓臺下很多人都熱淚盈眶。
她哪里懂愛情,直到大學畢業也沒談一次戀愛。也不是沒人追,但就是對那些面孔毫無感覺。她堅信愛情的開始需要沖動,可沖動的開始需要感覺,她一直都沒有感受到。兩年后,媽媽突發疾病,她跟著媽媽一起上了120救護車,卻把手機落在了家里。需要馬上交一筆費用,那會兒還沒有手機支付,去取又打不到車,這個時代沒了手機就好像沒了絕大部分,正著急之時,她碰到了張強。
當然張強沒有替她先交費用,而是幫她用手機叫了車。從家里回來后,在繳費窗口又遇到張強,他爸爸也在住院。他們加了微信,蘇瑩很感謝他。
“蘇總,你唱什么呀?我幫你點。”何軒說。
蘇瑩反映了一下,“《簡答題》,告五人的。”
“看不出來啊,蘇總這么前衛。”何軒打趣說。
“我們都在愛里面找答案/是非成敗謊言面對糾纏/時晴時雨,靈魂的一半/擁抱自我還容易簡單/我們都在安逸中找麻煩/沉默激蕩平靜生活夜晚/若你若我,生活的一半/肯為彼此著急就不算太晚……”
酒足飯飽,大家玩得很開心。已經是凌晨一點半,蘇瑩才想起來看一下手機,有張強的11個未接電話,她趕緊回過去,張強沒有接。
“何軒,你叫個車親自把蘇總送回去,你不要開車啊。”韓總叮囑道。
“好的,韓總放心。”
“你不用送我,我自己叫車就行。”蘇瑩對何軒說。
何軒說,“那怎么能行,這是韓總的指示,我得執行。車來了。”
車窗外依舊燈火輝煌,城市的夜永遠是富有靈魂的,令人動容。“蘇總,能問個問題嗎?”何軒坐在副駕駛扭過頭對蘇瑩說。
“你說。”蘇瑩依舊望著車窗外,張強還是沒接電話,應該已經睡了。
“你剛剛那首歌……好像……好像不是很開心。”何軒說。
“你想多了。”蘇瑩說。
“對了,這個送給你。”何軒把準備好的禮物遞給蘇瑩。
“這是什么?”
“生日禮物啊。”
“謝謝。是什么呀?”
“你打開就知道了。”
“那……咱們什么時候出發蘇州,我來訂票。”何軒說。
“周一,周二見劉總。”
“好。”
4
凌晨2點,蘇瑩到家,一路上車窗里灌進的風已經讓酒意散去不少。打開門,熟悉的黑呈現在眼前。一開燈,她便無比清醒。
向日葵,還是向日葵,一條由向日葵花瓣加紅色小蠟燭鋪就的廊道映入眼簾,這肯定是張強準備的,她一晚上沒接到他的電話,再回過去已經沒人接,張強肯定是生氣了。她仔細一看,蠟燭是點燃過的,很明顯是想給她一個驚喜。她順著花瓣路往前走直達客廳,廚房的餐桌被搬到了這里,餐桌上,高腳杯、紅酒、生日蛋糕,還有她喜歡吃的菜,旁邊椅子上還有一個禮盒,想必是張強送給她的禮物,她想都沒想就拆開來,是一條阿瑪尼的金色串珠項鏈。是的,她曾經無意當中和張強提起過這條項鏈很好看,但也沒想過讓張強給她買。
此時,漸漸升起的愧疚充盈于心。她走到洗手間,看著鏡子中的自己稍顯疲憊,她打開水龍頭洗了洗手。自從有了圓圓,張強便沒再給過蘇瑩類似的驚喜,不是蘇瑩不喜歡,只是兩個人都把注意力放在了孩子身上,事業上兩個人也都很要強。
蘇瑩把那條項鏈輕輕拿起,戴在了脖子上,瞬間使得穩重大氣的她更顯年輕。她想著,為什么自己會這樣激動?大概是她已經好久沒有收到張強的禮物了吧。那向日葵呢?張強的確送得不少,那是張強用來化解自己的虧欠的,家里擺了不少。
那年結婚時,日子遠不如今天。張強用自己兩個月的薪資給蘇瑩買了戒指向她求婚,笨拙的張強雙腿跪地,當時簡直要貽笑大方。這不就是青春嘛。蘇瑩眼眶濕潤了,她不介意貧窮,只介意沒人在乎。她堅信未來的日子一定如陽光般溫暖,兩個人的日子總比一個人要有力量吧,她這樣想。
剛結婚時,日子再艱難也總是讓人安心的。
張強拿出一部分禮金投資,開始和朋友創業,忙起來的時候,熬夜工作,24小時不睡覺都是常有的事,蘇瑩下班后,就在家里做好飯帶去給張強他們。看到蘇瑩來了,周圍的同事都打趣起來。
幸運的是他們沒有白白付出,三年的時間很快就過去了,日子也好了很多,后來圓圓的到來更是讓他們樂不可言。
每每想到這些,蘇瑩都會心一笑。
她把項鏈摘了下來,放回盒子里。然后悄悄走進圓圓的房間,他睡得很香,蘇瑩把他手里的玩偶輕輕抽出來,蓋好被子,然后又在臉頰上輕輕一吻,這一天才最終踏實得結束了。
走進臥室,張強還醒著,靠著床沿,手里還拿著手機,不知道正在給誰發著信息。聽到蘇瑩走了進來,他也沒有反應,能看出來還在氣頭上。
“對不起啊,”蘇瑩率先打破寂靜,“今天同事們給我過生日,下班走得急,就忘了跟你說了。”
“沒事兒。我沒生氣。”張強仍然沒有抬頭,手里還在發消息。
男人是不是總是這樣,明明很生氣,但卻故意以一種不在乎的口吻說著,其實內心已經無比憤怒了,是這樣的嗎?蘇瑩想。“我知道你在生氣,要不然你不會不接我電話的。”
然后是一陣沉默,張強沒說話。
蘇瑩故意加重了語氣,“對了,你給我買的項鏈我戴上了,你看。你怎么悄不聲息地就給買了。謝謝你啊,我很喜歡。”她好像十分激動。
張強抬起頭來看了一眼,皮笑肉不笑地,“趕緊去洗澡吧,我先睡了。”
然后他就躺了下去。
熱水澆灌著她的每一寸肌膚,顆粒明顯,有的滲透進皮膚,有的滑落到地板,有的留在皮膚上掙扎,直到隨著空氣里的風而一起蒸發。
不知怎么,熱水突然就變涼了,從頭上直瀉而下,這下徹底清醒了。過了兩分鐘,又變熱了,也難怪,熱水器從結婚以來就沒換過,最近也總是這樣,他們已經習慣了。只是圓圓遇到這種情況,就總是大叫媽媽來幫他。可媽媽哪里能把涼水變成熱水,只得耐心勸導他,熱水一會兒就來了。她還會跟孩子說,“你是男孩子,再長大一點,媽媽就不能幫你洗澡了。”
“我知道,因為媽媽是女孩子,我是男孩子,男孩子和女孩子是不可以在一起洗澡的。”圓圓說是爸爸教給他的,可熱水器變涼了他總是會先喊媽媽,不是爸爸。
蘇瑩從洗手間走了出來,看到張強立即把手機關上,佯裝睡著了。
她沒有再叫他,也沒再說什么。
她打開手機,有一條未讀信息,是何軒,“我剛到家,好好休息,明天見。”
5
蘇州。一個集生活與幻想于一體的城市。
出差第一天,中午剛到蘇州,把行李放進酒店,他們就去了劉總的公司,對接了一些基本的情況,也把剩余三天的時間安排得緊湊有序。
可晚上吃完飯剛回到酒店門口,蘇瑩就接到了弟弟從老家打來的電話,說媽媽突然在廚房暈倒了,是鄰居阿姨發現的,被120接到了醫院。幸好暫時沒有大礙,醫生說直接原因是貧血,但是還需要做進一步的檢查。蘇瑩也沒有辦法,這邊的工作還沒有正式開展,她的確回不去,就讓弟弟辛苦一下,她工作完馬上趕回去。
“要不你還是回去吧?這邊有我呢。”何軒說。
蘇瑩沒有考慮,“還是不了,現在太晚也沒有票了,何況我媽現在沒有大礙。”
“好吧,我是想說,如果有緊急情況,你可以直接回去,不用擔心這里。”何軒說。
“謝謝你。”蘇瑩說,“哦對了,謝謝剛才在酒桌上幫我擋酒,十分感謝。”
何軒說,“這有什么的,你可以完全相信我的酒量。”
“好,以后有用得著你的。我回去睡了,明天見。”
“晚安。”
第二天一早,蘇瑩給弟弟打過去電話問一下媽媽的情況,弟弟說暫時沒有問題,今天還要做一些檢查,等檢查結果吧。“哦,姐夫昨晚過來了,”弟弟說。
“啊?他過去了?”
“是啊,還說晚上要留下來。我沒讓,醫院說留一個人就行了,我就讓他走了。”
“哦,我知道了。”
“姐,你忙你的吧,媽媽這邊沒事兒,有事再說。”
然后就掛了電話。
這一天工作進行得也很順利,完成了既定的任務。晚上,何軒邀請蘇瑩去喝一杯,陌生的城市,又沒別的地方可去,就答應了。
“謝謝你啊,何軒。”蘇瑩說。
何軒有些奇怪,“謝我,謝我什么?”
“前天晚上聚會,你特意選了那家餐廳,還說是我選的。你太有心了,這杯是感謝你的。”然后蘇瑩一口灌了下去。
“嗨,我當什么事呢,這是我作為一個下屬的自覺啊。是不是說明我這個下屬還挺到位的?”何軒還蠻有期待地等著蘇瑩回答。
“從工作的角度來講,的確是。”蘇瑩回答。
何軒納悶,“為什么是從工作的角度來講呢?工作以外的呢?”
蘇瑩話鋒一轉,“說點別的吧?你為什么來廣州工作呀?”
“我想來就來咯。”
“不可能。”蘇瑩斬釘截鐵地說,“人不會平白無故的做一個決定的,更不會平白無故沒有任何理由的去做這么大的一個選擇。”
“我說了,我想來。想,這就是原因。”何軒說。
“什么意思?”
“當你想做一件事,你就會一直想著。也許有段時間你突然不想了,但是過一段時間你又會想起來,念念不忘的,你知道這種感覺嗎?只要這個想法在你的腦海中出現了兩三次,這就說明,這件事你必須要去做,只有做了,這個想法就不會再打擾你,因為它已經變成了現實,而那時候,你的整個人也因為這次行動而發生很大地變化。”
“那你變了嗎?”
“當然,我變了。我發現我沒有以前那么畏手畏腳了。”
“你以前什么樣?”
“你肯定想不到我上大學的時候是一個特別膽小的人。”
“啊?這還真沒想到。”
“是吧,膽小到什么程度呢?這么說吧,我上臺自我介紹都緊張得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急得額頭上還冒汗,社團什么的就更別想了,不好意思參加。后來這件事成了疙瘩,始終在我心里犯嘀咕,我很明白啊,不破不立,破除不了心里的這道坎我就什么也成就不了,我可不想在很多年以后,我的同學回想起當年,就說那個何軒嘛,膽小怕事,什么也做不成。”
“那后來呢?”
“后來,我不就成現在這樣子了?還能替你擋酒呢,厲害吧。”
“是不一樣了,我也很難想象,你現在這么貧,以前會是那樣的嗎?”
“不是啊,我剛剛騙你的。”
“什么?何軒你······”急得蘇瑩差點把酒杯里的酒全部沖他撒過來。
何軒趕緊解釋,“沒有沒有,逗你玩呢,沒騙你,只不過稍微夸張了那么一點點,就那么一點點而已,事情肯定是真的。”
“你這張嘴啊,我剛才差點就······不說了,喝酒。”
“差點就怎么樣了?我可跟你說啊,千萬不要喜歡上我,否則你就拔不出來了。”
“做夢。”
回到房間,洗漱完,躺在床上,已經是凌晨一點。醫院里沒有來消息,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第三天,工作上倒是一切順利,倒是何軒。一整個白天還好好的,晚上胳膊上突然鼓起了個包,不疼,但是按下去很硬。
麻煩了,趕緊去醫院。醫生說,最近是不是喝酒了?這是酒精中毒了。需要切開,把里面的濃水給擠出來。
“啊?”何軒說,“沒有別的辦法嗎?”
沒有。
蘇瑩去辦手續,何軒直接留在了醫生辦公室,因為是個很小很小的小手術,在硬疙瘩旁邊打了一圈麻藥,醫生一刀下去,帶血的濃水噴濺而出,嚇得何軒不敢直視。
整個過程也就10分鐘,包扎好之后,醫生叮囑他回廣州以后也要去按時去醫院換藥,近兩個月就不要喝酒了。
剛走出醫院,蘇瑩就質問道,“你酒精過敏你不知道嗎?”
“知道啊。”何軒很誠實。
“那你還喝那么多酒?”蘇瑩有些生氣。
“你著急啦?”
蘇瑩情緒一轉,“我急什么。跟我有什么關系。”
“你就是著急了,你就是著急了。”何軒有些得意。
“滾。”
“哎呀,對不起,行了吧。我這不是怕你喝多嘛,而且酒局上那么多男人,哪能讓他們灌你酒啊,咱公司就咱倆在這兒,也沒個幫手,關鍵時刻我得頂上啊,你說是吧。”
“那昨天呢?昨天你怎么還喝?”
“昨天,不是你約的我嘛。我想,你好不容易主動找我喝酒,我不能讓你沒面子啊,必須答應啊,是吧。”
“你······”蘇瑩想懟上去但就是無話可說。
“你看,我是酒精過敏,但是不會喝多啊,我很清醒,而且能把握住尺寸,你看,連續喝了三天了,我也沒鬧過,是吧,我多聽話呀。”
“真拿你沒辦法。”
“行了行了,別生氣了,要不這樣,為了補償你,我請你喝酒怎么樣?”
此話一出,只見蘇瑩的拳頭立馬掄了上來,“你他媽還喝!還喝!我讓你喝,讓你喝······”
“好好好,姑奶奶,我認慫,不喝了,回去睡覺,OK?”
剛回到酒店,蘇瑩累得趴在床上。手機響了起來,是張強的信息,“抽空回個電話,”再一看未接來電,有三個,都是張強打來了,那會兒她正在醫院忙,也沒聽到電話。
“還沒睡啊?”蘇瑩打了過去。
“沒呢,我在醫院。”
“不好意思,剛剛在和客戶吃飯,沒聽到電話,什么事兒啊?”
“我是想問問明天你什么時候回來?媽這里的情況好像不是很好,你忙完來一趟吧。”
“怎么回事啊?醫生怎么說?”
“醫生說,可能是骨髓瘤,醫生建議去廣州大醫院。我明天帶媽去廣州。”
這個消息有些猝不及防,雖然她早有心理準備,但還是無法接受,“好,明天我回去后直接去醫院。”
“好,我今晚在陪著,你不用擔心。”
“嗯。”
“早點休息。”
“哦,對了,謝謝你。弟弟說你前幾天就去醫院看望了,謝謝。”
“跟我說什么謝謝,趕緊睡吧,注意身體。”
“好。”
6
兩天后,醫院確診,是骨髓惡性腫瘤。
這個消息晴天霹靂般成為了事實,擺在面前,人的渺小瞬間變得無比真實,不得不接受。
“我們好像真得沒有選擇,是嗎?”蘇瑩說。
張強說,“你說什么?我沒明白。”
“我們是不是沒得選擇了?”蘇瑩問。
“在生死面前,我們都十分渺小。”張強說。
“現在珍惜還來得及嗎?”蘇瑩問。
“當然。”
“你確定?”
“當我們有了自主意識后,就應該考慮死亡。這不是一個多么另類無法直視的話題,只是人們不愿意,或者說不敢面對。人人都知道生死是對立的,可只有面對生時才會喜樂,面對死時只有哭泣,是不是不公平呢?”
“可生代表著希望,死代表著毀滅。”
“你錯了,生也代表毀滅,而死,也意味著新生。”
“為什么?”
“蘇瑩,你得接受。”
當全家人都焦躁不安時,只有蘇瑩的媽媽一個人無比鎮定,身處局中卻最為平常。她告訴身邊的人,我們所焦慮的全部都是自己臆想出來的,新生能怎么樣?死亡又何妨?說到底,都只是那一個人的狂歡。新生所帶來的的所謂“希望”是暫時的,死亡所給到的所謂“痛苦”也是暫時的,在這些面前人類顯得無比渺小,像是創造了什么,卻又改變不了什么,聽起來挺矛盾的不是嗎?
既然是一個人的狂歡,那就接受它,然后肆無忌憚地瘋狂下去。不要打擾她,更不要哭泣,她要去往最后一站,而其他人,還有很多個下一站,請一路走好。
后來的日子,蘇瑩會盡可能多得陪在媽媽身邊,老太太有時還會嫌她煩,說她婆婆媽媽的。
張強問她,“你接受了嗎?人生還有下一站?”
“我好難受,我沒有辦法做到。”
“好。沒關系。”
慢慢來。
7
三個月后。蘇州的項目告一段落。項目組舉行慶功會。
“祝賀你,項目完成了,很棒。”蘇瑩對何軒說。
“謝謝蘇總,您帶得好。”何軒說,“來,我們一起舉杯敬蘇總好不好?”何軒鼓動大家一起干杯。
“是集體的力量,大家都辛苦了。干杯。”
間隙,“阿姨身體怎么樣了?還好嗎?”何軒問蘇瑩。
“不是很樂觀。老太太倒是心態好。”
“那就好,我聽說之前有病人就是心態好,每天都很開心,后來神奇般地治愈了。”何軒說,然后又一飲而盡。
“你不是酒精過敏嗎?怎么還喝得這么厲害。”
“沒事兒,我最近在練,喝得不多。”
“這也能練?”
“能不能的,總得試試吧。”
“隨你吧。”蘇瑩說。
何軒得意地問,“蘇總這是在關心我嗎?”
“呵,你倒是會哄自己開心。”蘇瑩也把杯里的酒一飲而盡,“我說真的呢,不要多喝,這東西練不出來。”
“你就是在關心我。”何軒說,“你喜歡我,還不承認?”
“關心你就是喜歡你?”
“你看,你承認你是在關心我了。”
“你他媽套我話!”蘇瑩邊說邊要把手里的杯子摔上去。
但又被何軒打斷,“喂喂喂,這是公眾場合,還有同事在呢,注意影響。還不能公開。”
“你有病吧,誰要跟你公開。”
“那咱就不公開也行,太刺激了。”
“給老子滾。”蘇瑩客氣地說。
“明晚有時間嗎?我搞了兩張《暗戀》的話劇票,下班后一塊兒去看唄。”
“明晚?好。”
8
次日。
蘇瑩敲開韓總的辦公室,“韓總,我媽媽病了,晚期,還在做化療,我想辭職。”
“辭職?”
“是的。”
“太突然了。蘇瑩,我理解你的感受,要不你休息一段時間,好好陪陪媽媽,辭職這個決定你再考慮考慮?”
“謝謝韓總,我已經考慮好了。我媽說,她要開心地去往最后一站了,我也想去我的下一站了。”
9
下午,張強說,她去接圓圓放學。蘇瑩去超市買了好多蔬菜和水果,自從媽媽生病以后,她已經好久沒有做飯了。她買了圓圓最愛吃的芝士年糕,還有張強最愛的肘子,這東西很費勁,要燉好久才能出味道,以前她總沒心思做,今天她決心好好做一次。
圓圓放學回來了,剛一進門就聞到了廚房的香味。“你去跟圓圓玩兒吧,我做好了飯叫你們。”她對張強說。
“行。”
這一晚,也是她這段時間最安心的一晚。
洗漱完,她特意戴上了張強給她買的那條項鏈。走出洗手間,張強還沒有睡,手機拿在手里發著信息。
“明天我想回老家陪媽媽一段時間。”蘇瑩說。
“可以啊,是該好好陪陪老人家了。”張強一邊發信息一邊說,“請好假了嗎?”
“我辭職了。”
“什么?你辭職了?”張強很是受驚,“你干嘛辭職呢?而且不跟我商量一下。”
“我想這段時間先陪我媽,然后也想換個工作。”蘇瑩解釋說,“對不起啊,沒有跟你商量是因為我怕我下不了決定。”
“你擔心我會反對?”張強問。
“你不反對嗎?”
“我說過,死,也意味著新生。”
“那婚姻呢?”蘇瑩問。
張強有些不知所措,“什么意思?”
“你們在一起多久了?”
“什么在一起多久?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你告訴過我,我得接受這些變化,不是嗎?你早已經做好了變化的準備了,是嗎?”
張強思考了片刻,“對不起,蘇瑩,我……”
“你不用道歉,我只是想告訴你,在一起生活久了,你的每一次微小變化,我都感受得到。”
“你說得對。我也一樣,生活在一起越久,可我卻越來越感受不到你了。”
“可能我還得需要接受。你對我說過,變化才是常態,我以前不理解,現在我明白了,這才是生活的真相。”
張強說,“我沒想到你會這么冷靜。”
“難不成,我再跟你吵一架?有用嗎?”蘇瑩說。
“算了。那明天我們去辦手續吧,是我的錯,我什么都不要,都留給你。”
“我不要,拿走你該拿的。另外你答應我一件事。”
“你說。明天先陪我去見我媽一面吧。”
“好。”
沒再說什么。這個夜突然寂靜得可怕。
蘇瑩睡不著,一晚上了,這才想起來看一眼手機,一個未接來電,19:20,是何軒的。還有一條信息,19:00,也是何軒的,“你到哪兒了?我在劇場門口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