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糖尿病更重了。
我是母親出院前一天回到家的。去醫院的路上,二哥把母親的狀況給我說了一些,沒有大礙,不過是水來土掩罷了。路兩旁的草木依然蓊郁,初秋的風綿綿軟軟欲起還休,街面上鮮有落葉,更難尋星點秋黃。我覺著這是我夢里最美的秋景。走進病房,母親正和鄰床老太太閑閑地問答,聲調不高不低,緩進慢出,就象空調里送出的柔柔的涼。“血糖已經降下來了,醫生說明天可以出院。這么遠的路,大熱的天,有你哥姐他們在,你不用回來的。”后半句話,母親的臉是向著二哥說的,想來是怪他告知我她住院的事。二哥一臉的無辜。“媽,沒事,就想回來看看你,這次陪你多住幾天,好不好?”母親,笑了!一種意外獲得的笑。
出院回家當晚。也許是幾天都沒能睡著覺,也許是輸液過速,母親的心臟病犯了,心率直沖一百。十多年的高血壓心臟病史,我是知道的。讓母親坐在藤椅上(她不愿意躺下),快速打開吸氧機,粗暴地支使著哥嫂找來救心丸......
母親平靜了。我坐在她身旁的小板凳上,手一直握著她手腕的寸關尺,眼睛盯著墻上掛鐘的秒針,心里默數著脈搏的跳動。心率還有九十多。面對未知的可能,我無助地祈求秒針能走得更快一些,可它卻好象被年邁的齒輪拖累著,滯滯地,挪蹭。我了解母親,她絕不同意剛出院又入院的。只能,觀察。我的心下起了雨,沒遮沒擋,只有濕漉漉的重。
凌晨三點,心率終于落在了八十的水面上,輕輕搖晃。母親也像是在外婆的兒歌里安穩入睡。
當時不及想,現在真替老母親感到慶幸。耄耋之年能生活在國家最強盛,科技最發達,人民最富足,就連吸氧機都能飛入尋常百姓家的時代,是幸運的,也是可以驕傲的。如果說要感謝誰,我想有著快六十年黨齡的母親,一定會為自己是其中的一員而倍感幸福
盡管,母親老了。
銀白的頭上,細看還能找出幾縷煙青;臉上的斑駁在缺少脂肪的皺褶里時隱時現,讓你無法估算它的面積,描述它的形狀;攙扶著她的臂彎,骨骼外被抽空的皮囊在掌心左右振蕩,驚濤拍岸;蹣跚的步履,在二十年間兩次腰腿大手術后能依然——蹣跚,是母親手握著父親走后留下的拐杖,攜愛前行......
與其說是照顧母親,不如說是母親在一直陪伴著我們。
就這樣,母親的身體一天天見好。
初秋的傍晚,驟雨初歇,午后積聚的熱量裹挾著水汽在空中扶搖裊裊,門前水泥地面又亮出了晴日應有的白光,只在不平處洼著幾灘清亮,平靜淡定地候著。三四歲的小女孩,穿著小花鞋的右腳用力地向積水跺下,四周濺起幾線晚霞的光,長長短短,遠遠近近。女孩的媽媽正和一個路過的阿姨家長里短。
中國人逗小孩玩的話語是不多的。重重復復,不厭其煩,我們每個人也許都說過或被問過。不妨再聽聽吧!
“小豆豆,你幾歲了?”
“四歲。”
“你媽媽好不好?”
“好!”
“爸爸好不好?”
“好!”
“是爸爸好還是媽媽好?”
“爸爸媽媽都好!”小女孩抬頭看了看媽媽,笑帶得色。可以看出,回答是經過訓練的。
“那么,阿姨再問你,媽媽好在哪?”
小女孩惘然不知所措。電光石火間,我也被這個問題驚住了。仿佛空氣的濕度越來越大。
是夜,母親依時熄燈睡去;哥嫂也回了自己的房。留下微明的燈,只為告訴偷兒家中有人另覓它處。
不知多少年沒有在床上書寫輾轉反側寤寐思之了,但媽媽好在哪?必是要給出答案的,為了,母親頭上的黑白運化成臉上的白黑。
回憶總是遙遠,以至于不記得經過多少橋梁幾個隧道,只剩下朦朧江橋的蒼茫和一閃進入的洞的漆黑。被母親牽手走過的路,在哪?
想必天下的母親都是一樣的。
想起一首歌《世上只有媽媽好》,有媽的孩子像個寶,沒媽的孩子像棵草。歌里唱的必然是對的,可是它只回答了小豆豆“媽媽好不好”的問題,卻沒說“媽媽好在哪!”。難道?哦!不會的,這只是一首兒歌而已。
又想起一首歌:“月亮在白蓮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風吹來一陣陣快樂的歌聲,我們坐在高高的谷堆上面,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唱到這,記起小時候那特炎熱的夜晚。母親在陽臺上擱上木板做成小床,我們娣妹幾個圍躺,母親邊給我們講外婆講舅舅講她小時候的故事,一邊用舊布條包邊的蒲扇驅趕著蚊蟲又散了暑熱——此時,母親的好,在陽臺的小床里,在故事里,又在母親的蒲扇里,甚或在驚慌四散的蚊子嗡嗡嗡的哀鳴里。也是在過去的歌曲里。
胡適曾寫過一篇關于母親的散文《我的母親》。文中寫了他的成就與母親的教子有方密不可分;寫了母親的氣量、仁慈、溫和又不失剛氣的情懷。而我只借用文章的最后一句送給我的母親:“如果我學得了一絲一毫的好脾氣,如果我學得了一點點待人接物的和氣,如果我能寬恕人,體晾人——我都得感謝我的慈母。”
史鐵生在他的散文《我與地壇》《秋天的懷念》《合歡樹》里都寫到了母親。在他“活到最狂妄的年齡上忽地殘廢了雙腿”后,母親如何地為他治病,為他找工作,為他外出的安全而心憂奔走。而他“還太年青,還來不及為母親想......不知道兒子的不幸在母親那兒總是要加倍的。”只有等到母親走后,他才想起,原來地壇“這園子有這么大”“要在其中找到她的兒子,母親走過多少焦灼的路......這園中不單是處處都有過我的車轍,有過我車轍的地方也都有過母親的腳印。”我想,我的母親也一定有過類似的經歷,只是困頓少了些極端,但另一種焦灼和不同曲折的路卻是不會少的。每天傍晚,看央視《回家吃飯》,不為受授廚藝,只想聽小丫喊一聲:回家吃飯......余音裊裊,穿越時空,幽遠復幽遠是母親獨有的音頻在喚兒的乳名。
還看過不少關于母親的文章,但大多都是懷念。懷念是必須的,為逝者安魂又給存者慰撫。然而,母親的好為什么一定要等到離去后才被想起,僅僅收到涕淚書寫冠以懷念的懺悔燃盡的灰燼。也許是因為,在某個傍晚或清晨,少了一種聲音,一種和風細雨又晴天霹靂的問。問別人,問自己。
也可以問,母親。用一種極其虔誠的低音,探求著問。我想,我的母親只會笑而不答,意思和英雄人物差不多:沒什么,這是我應該做的。子曰: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母親亦如是,愛何言哉?
那么,孝,又何言哉?
夜不再漫長,睡了。七點要給母親驗血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