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針線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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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時的婦女,不會做點針線活,是會被別人笑話的。

做衣服,當然是裁縫的事。而縫縫補補,織布做鞋,就是婦女的事情了。那時的衣服,其實耐穿,真正的紡線做的棉布、帆布,厚實,可是天天在地里勞作,屁股兒被地里露出的棉花樁兒刺個洞,小腿被石子兒鉤個窟窿,常有的事。衣服也臟,麥田里穿,玉米地里蹭,汗水兒浸,刷拉啦這兒一片綠,那兒一塊黃色,不洗干凈不行,棒槌兒打,搓衣板揉,沒多久,新衣服的色就褪了,面料子就稀了,破洞兒、裂縫兒就噌噌噌地出現了。舊時的衣服金貴,“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扔了豈不可惜?衣服穿得久不久,就看哪家的母親、奶奶有不有一副縫紉的好手藝了。

冬日,農閑,村里常見婦女們團坐在板凳上縫補衣衫、紙毛衣毛褲、鉤線鞋的場景。嘮著嗑,手中的活計可不停下來,穿針,引線,手一勾,纏一個小小的線疙瘩,搭一塊顏色相近的廢布料子,便飛針走線起來,不一會兒,一塊或方或園的補丁就牢牢地縫在了衣服上。納鞋底的手更利索,手起,拉,手落,頂針兒(套在手指上用來頂針的,形似戒指)頂,只見銀光閃閃,又是下一個動作。納鞋底可慢不得,需要針線穿梭幾百幾千個來回,慢了,入冬的安閑日子一過,新年就穿不上新棉鞋了。三個女人一臺戲,一村子里的家長里短便在這兒流傳,誰家的的水稻兒收成高,賣了個好價錢,誰家的兒子打了媳婦,村頭養鴨家的鴨子不見了幾只,雞毛蒜皮,如是種種,不一而足。母雞兒引著一群小雞兒,“咯咯咯”地散著步,陽光暖洋洋的,照在那各種形狀、各種顏色的針線腦腦上,紛亂,而又一種無法說出的美感。

母親也是當中的一員,她做事麻利,總是比別人快上一大截。別人剛縫好一個補丁兒,她早就把一件衣服的破洞、窟窿補好了。別人織毛衣剛織好一件褲腿兒,她織的毛褲就要收腰了。納鞋底更塊,她手腳大,干粗活一個抵倆,手勁也大,把針頭一頂,線就從厚厚的鞋底中完全鉆了出來。她還敢用嘴去咬尖尖的針尖兒,這點,是村子其他膽小的婦女們不敢做的。她聽著別人談東家議西家,很少插話,只是靜靜地聽著。有人問她意見,她總是說:別人家的事,別人家里管,我這個旁人,怎么好議論是非。衣服補完了,她也不閑著,端來滿滿一籮筐棉桃,剝起來。

小時調皮,鉆溝,上墻,爬石頭爬樹,沒少干過。我身上的衣服跟著我遭罪,今天蹭一個洞,明日個刺一個孔,后日戳一個窟窿。新衣上身,三天成舊衣。回到家,肯定是會挨罵的。

“你這個敗家的,好好一身衣服,出去就破了!”她撿來樹枝,抬起來,要打,卻沒落下。

我腳底兒抹油似的,開溜。她把樹枝丟在一邊,她邊追邊喊。

“你這個小泡仔,把衣服脫下來我補咋!”

我邊跑邊脫衣服。把衣服扔在地上,光著身子跑到小樹林里。蹭蹭地爬上樹,看著母親撿我扔在地上的衣服,嘿嘿直笑。

“我不打你了,你下來吧!樹下掉下來咋個辦砸?”

我信以為真,哧溜溜從樹上滑下來。那樹枝結實地打在胳膊上,留了個紅紅的印。

“還叫你爬,還爬不爬?”

刺生生地痛了幾下。我低著頭,被母親拉著胳膊,領回了家。

她坐在小板凳上,給我縫起衣服來。剪布料,穿針,引線,開始縫補。邊縫衣服,邊嘮嘮叨叨,叫我愛惜,一飯一粥當思來之不易,半絲半縷恒念物力維艱。我側著頭,在一旁聽著,看著母親縫補衣服的側影,突然想起孟郊的那首《游子吟》。覺得孟郊寫得真實。”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不正是描寫縫衣服的母親么?只是,她打了我,覺著她最多只算一半的慈母。甚至有些惱她,這么會縫補,我們豈不是永遠沒有新衣服穿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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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是村子里少數幾個會紡織的婦女。家里有一臺母親從從娘家帶來的織布機,木梭,木踏板。很多寒冷的冬夜,母親就在這輛織布機上,穿梭,織布。織布機”咔嚓咔嚓“地響著,我們坐在一旁,烤著火,捧著一本連環畫,就著煤油燈昏暗的光,津津有味地看著。母親難得不催促我們睡覺。她一會兒穿梭子,一會兒剪線頭,白花花的棉布就從織布機上緩緩地流下來,落在她的膝上,落到地上。看累了,我們也會跑過去,看她如何織布,她也耐心地教我們,可惜,我們搗鼓兩下,就沒有了興致,又跑到一邊兒去了。她也不惱,好像是對我們說,也好像是對自己說:”你們呀!還是干脆不要學了,多識幾個字,成為城里人,別像你媽這樣造孽。“我們不吭聲,只是靜靜地聽著,瞥見她織布的身影,在燈光中搖曳,清晰,而且美麗。這樣看著看著,心中突兀地生出了絲絲的安定和溫暖。

織好布,還需冬日晴好的天氣染色。我當然什么也幫不上,只是在一旁看熱鬧。母親和父親忙碌著,把染料放進鍋里,加熱,將布扔進去,不一會兒,白花花的布就染上靛青,朱紅。趕緊熄掉灶膛里的火,不等水變涼,把布撈出來。放進熱騰騰的米漿里,漿洗。然后晾曬。冬日的陽光,暖洋洋的,院子里,拉著紅的,靛青的布匹,在微微的風里招搖。那時沒去過蘇州,也沒有下過西杭,總覺得,那意境美得不得了,但是也說不出。我們只有瘋著、鬧著,在招展如旗的布匹中奔跑、嬉鬧,來表達我們的喜悅。

年年的冬天,我們都覺得溫暖。母親織成的棉布就墊在自己的身上,厚實,米漿的清香中,還有陽光的味道。被子也是新做的,家中棉花地里的棉花做芯,請來彈匠上門打棉花,七斤八斤的,蓋在身上,貼切溫暖。腳上的棉鞋是母親一針一線納成的,雖然不那么好看,但是走在雪地里,暖和。她不寵孩子,那時鄉村里很多稀奇的食物,口香糖、冰棒,她從來不買給我們吃。新衣服,她也很少給我們買。但是,在吃穿上,她也從來不虧欠我們,飯要吃飽,衣可以縫縫補補,補丁摞補丁,一定要穿暖,這是她的原則,也是土生土長的農民家庭最樸素的育兒哲學。

對于她的這種理念,小時當然不認同。袖子破了,膝蓋戳了個窟窿,縫補一下,穿出去,覺得沒有任何的尷尬,村里的小伙伴們也穿滿是補丁的衣服。可是,褲子的屁股破了就成問題了。一次貪玩,從樹上跳下,剛好,就被橫斜的一根樹杈刺了屁股,屁股受傷,連帶著把褲子也刺破了洞。這時候,母親的巧手卻成了我的負累,想著穿著一條帶著補丁的褲子,在小伙伴面前走路,我就恨不得找個地洞鉆進去。于是想著法把褲子藏在谷倉里,結果還是被母親翻出,縫好,逼我穿上。

整整一個學期,我都過得別扭,不自然。上學的時候,磨洋工,臨到上課鈴聲響,才慢慢騰騰往學校挪,生怕碰上一個同學,眼睛兒盯住我的屁股看。下課了,也不敢離開板凳,裝模作樣看書,實在被尿憋急了,才到快上課的時候,風似的跑到廁所。還是被發現了,而且是班上最饒舌的男孩。

“喂!看看,屁股上張眼睛!”我尷尬得不行,臉紅一陣白一陣的。

“不是吧!放屁放出的一個洞。”周圍都是嬉笑聲。我恨不得找個地洞鉆進去。

“這屁勁兒不小。”同學們哄笑起來,甚至招引來了女同學。

我捏緊拳頭,沖了過去,狠狠地揍在他臉上。

這一拳頭,他皮開肉綻,我回到家,也自然也皮開肉綻。一條屁股縫補過破褲子,引發了一場血案,也讓我遠離了尷尬和為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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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這以后,母親再也沒有給我穿過屁股有補丁的褲子。以后,抽條長個,幾個舅舅生活過得殷實,他們身上的衣服,我可以接過來穿了,大小正好合適,我再也沒穿過補丁的衣服了。衣服破了,她還是會縫補,但縫補的衣服,她不給我,而是給父親,她對父親說:孩子長大了,外面讀書,還是體面點,免得別人笑話,孩子難受。

那時,我已經上師范,的確算是母親嘴中的讀書人。讀了一點書,從書頁中嚼出一點道理,也徒生滋長一些虛榮的心。看著身邊的同學套筆挺的西服,穿西式的牛仔褲,心也被撩潑得癢癢的,也想弄一件亮賞的衣服穿上身。只有克扣每個月的伙食費了,早上,原本三個饅頭加一碗稀飯的飯量,就打折只喝稀粥,中午,原本半斤的飯量,就改吃三兩。衣服是買回來了,人卻瘦了兩三斤,一張臉蠟黃蠟黃,好似營養不良的樣子。

回到家,母親問:“哪來的衣服?”

“買的?”

“哪來的錢?”

“自己的錢?”

“我還不知道是你自己的錢?你還敢借!”

“喔!省下的錢。”

“別省了,每個月多給你五十塊錢吧!看你,一個月瘦成這樣!”

“對了,新買的衣服給我!”

“這衣服沒破呀?”

我疑惑地脫下衣服,遞給了她。

她走進房間,拿出針線,一針一針地給我縫起那幾乎脫落的扣子來。我瞥見了她的那雙手,皸裂得不成樣子,甚至有些可怖,黑色的煤灰滲透在手的紋路之中,像一條條黑色的蚯蚓爬行、起伏。我鼻子一酸,不敢再看下去,轉過身,走出了那逼仄而陰暗的房子,仰望著那遼闊而深遠的天空,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我曾在多篇文章中記敘過著這一雙手。就是這一雙手,曾經在寒冬臘月里,扒開厚厚的雪,掃火車上沒有卸干凈的煤,整整七十二個小時沒有休息,為我籌措當時是天文數字的七千塊學費。就是這雙手,在十畝梨園中勞作,把一棵棵梨樹養得膘肥體壯,果大實甜,卻梨多價賤,只好拖著板車四處奔波,干脆用梨換來糧食,再將糧食賣了,換來來年種地的化肥農藥,繼續種這塊靠天吃飯卻不得不種的梨園。就是這雙手,在五十歲高齡的時候,寄人籬下,為他人做飯,只為了籌措我買房的第一筆首付。也正是這一雙手,把我們兄妹三人拉扯長大,其中,兩個人讀大學,其中的艱辛,非常人可以體會。

這是我的母親的手,其實,也是天下母親的手,為兒為女,不怕痛,不怕艱辛,做飯、洗衣、收拾、喂豬、養雞、縫紉樣樣在行,樣樣精通;其實,那有一種技術工種的繁復能比上這雙手的勞動強度,又有那雙手比得上這雙手的工作精準,因為,這雙手屬于母親,它懂愛的深淺,情的濃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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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常孩子氣地對母親說過:長大了,讓您享享清福。

她打著哈哈:這自然好,孝心我領了,這清福不一定享受得了。為什么享受不了呢?我不以為然,以為她是講歪理,還賭氣。可是長大后,成家立業,我愈發明白她說的這句話是真理。

九九年,我來南方。剛開始工作,飄若浮萍,有上頓沒下頓的生活,自身難保,想都沒想到接她到身邊,何談享清福?她年輕時,艷羨別人帶金耳環,過年回家,我買了一對給她,她高興得不得了。她如客人般地對待,好菜好飯款待,過了一個年,我吃去用她討腰包,用去的錢,可以買兩對金耳環。零八年,她被我接到身邊。但不是享清福,而是照顧懷孕的妻子。

她還是高興。她生我,二十五歲,在農村算是晚的了。村子里,同學同齡的,結婚早,得子早,像我這年歲,孩子上初中都有。她催促多次,都被我搪塞過去,甚至有時不給她好臉色。她舍不得買貴二十塊的快車,硬生生地坐了十八個小時的慢車趕到南方,兩腿浮腫。她高興,還沒來得及換洗,就洗衣,做飯,任憑我們怎樣勸說,她也不停下來。那時租住在南湖,白云山有不少的裸露的空地,她瞧見,動了心思:讓我們吃吃時鮮的蔬菜,討了一塊,種地。地薄,石子多,她一個人把又把往日在農村里的勁兒都使上了——一塊塊清掉石子,平整,挑水,播種,收獲。一個人忙得不亦樂乎。她那兒想過清福?這清福,只是我小時的一廂情愿罷了。但是,她卻樂呵呵的,她說:兩個兒子,在這邊安家立業就不錯了。名聲好,這就是清福吧!

她一輩子停不下來。較勁地活。與自己較勁,與生活較勁,與苦難較勁。一位母親應該是一個家庭的家風。一位母親,也會成為孩子效仿和學習的榜樣。這么多年來,我們兄妹骨頭硬,不低頭,不怕苦,良善而純良,應該都是遺傳和繼承了她的這種品性。愛較勁放在當今,的確不合時宜,容易吃虧,容易受累,但好的是,我們都過得還算幸福,清白,坦蕩,這又不能不說是她的賜予。

停不下的,還有的針線活。

新買了一件夾克。穿了幾天,背后被釘子勾了一個洞。我要去洗衣店縫補,母親拿了過去,又拿了回來。

“洗衣店二十塊錢,干脆,我給你補吧!”她找出了針線盒,戴上老花鏡。

“老了,這眼神不太好,針眼小。你幫我穿穿線吧!”我幫她穿好了線。

像小時一樣,我盯著她看:捋線,扎針,拉線,然后周而復始。往日的一幕放電影一樣再我面前重現,面前的母親,依舊是昔日的母親;而面前的母親,也再也不是昔日的母親——她已滿鬢斑白,肌膚皸皺,像失去了水分的棗。突然間,心中溢滿了幸福,怎么能不幸福呢?三十大幾的人,母親健在,尚能縫衣,這難道不是上天眷念的福分。

老舍說:人,即使活到八九十歲,有母親便可以多少還有點孩子氣。失了慈母便像花插在瓶子里,雖然還有色有香,卻失去了根。有母親的人,心里是安定的。我是對這句話深信不疑的。多好,我的母親健在,我能享受她的清福,我在她面前有一些孩子氣,這難道不是幸福嗎?

前幾日,母親帶來了兩個沙發墊。做工精致,縫補細密,布料兒搭配得也恰到好處,藍色繡花紋,華貴而暖眼。

我疑心是買來的。母親最擅長淘便宜而質優的東西了。

妻子撇撇嘴:“哪里買?媽媽做的。”

這縫補的手藝,她是有的。她不服老。我們都希望她能多活幾年。可能她享不了我們的清福,但是看著她,我就覺得安定,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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