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
(黎民外史)
那天晚上,退休在家的施聰下樓時,隨手把家里的一把毛票帶上,想用它們到小吃店里吃飯。誰知到了店里,店員說,“對不起,這還叫錢,連賣菜的都不收,花都沒地方花,我們不要。”施聰只好打開手機,用微信支付了。吃過飯,他攥著捋得整整齊齊的毛票往回走,腦子也往回走,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的景象就浮現在腦海里。
那時候的農村,到處都是破敗的景象,大人們辛辛苦苦勞累一季子,還填不滿大人小孩的肚皮,所以把生活叫“過日子”。那日子過的呀,豈止一個“窮”字了得。那光景就像得了一種老陳病,深深地長進人們的骨肉,到陰曹地府都不會忘記。從那時過來的人,一看到孩子們把饃皮揭了,把吃不完的飯菜倒了,把五十元的壓歲錢扔到地上,就氣不打一處來,知道說了沒用,還是忍不住想嘟囔幾句——那都是血汗錢呀!
施聰一家三口半人,媽媽、伯伯和他,還有一輪一個月的奶奶。輪流管奶奶吃住,本來是挺簡單的事兒,可是在施聰叔父那里,卻成了問題。因為農歷有大小進,大進三十天,小進二十九天,叔父只愿意管小進那些月,大進讓他們管;施聰家是奶奶來的那些月改善幾頓生活,叔父家是奶奶不在的那些日子改善生活。媽媽為這也說過風涼話,但伯父不讓跟他們一樣,畢竟是一奶吊大的兄弟嘛,況且這都是叔父小時候奶奶慣、伯父讓的結果。唉,說來說去都是因為太窮了。后來,才兩生的堂弟死了,婚姻不順的堂妹氣死了,嬸嬸也得邪病死了,撇下叔叔和半大不大的一雙兒女,艱難地度日。村上人們都說,這是壞良心的下場啊!
施聰伯伯們兄妹四個,兩男兩女,伯伯是老大,叔叔是老小,兩個姑姑是老二、老三。上世紀四十年代后,因為家里太窮,伯伯又是老大,爺爺就沒讓他去上學,成了家里的壯勞力。奶奶認為兩個女片子到底是外姓人,也不讓她們上學。一心想改變家族命運的爺爺說,就是苦死累死,也得讓叔叔去上學,于是叔叔就成了這個家里唯一有文化的人。在叔叔上學期間,曾經做過生意、吸過鴉片的爺爺,身子已經壞了,什么重活都干不了,兩個姑姑和奶奶只能做做家務、鋤鋤薄地,摘摘棉花、掰掰苞谷,所有的苦活累活,都壓在伯伯肩上。伯伯是個實誠直正的人,干什么活兒都不惜力,不管是一百多斤的麥布袋,還是裝滿青草的背籠,他都能夠抗起來、背上去。有時候累得實在挵不起來了,就讓人抬著放到自己身上。解放后,等叔叔中學畢業,到山西鐵路上當了臨時工,伯伯已經得了傷力,成了一個肺結核病人。后來,叔叔成了家,孩子都滿地跑了,伯伯也沒有成家,成了光棍一個。聽奶奶說,六一年爺爺病餓而死時,可能心里有所愧疚,用左手的一個食指直直地指著守在身邊的伯伯,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搖了搖頭,就死了。兩個姑姑,一個嫁到城郊的安營,年兒半載不回來一次;一個跟山東那個炕鴨娃的跑了,再也沒有回來過。
這時候,時間已經到了六八年的初夏,施聰和媽媽也來到了這個已經分灶而居的家,和伯伯組成了一個新的家庭。可是,施聰們娘倆剛一到不久,就和叔叔家大吵了一架。叔叔提出兩個條件,一是既然光棍老哥有了一個像樣兒的家了,老太太就不能只吃住在他們家,得兩家輪著管。二是非得重新分一次家。第一條伯伯二話沒說就答應了,第二條本來就要答應,看見媽媽臉上的陰云與惱怒,讓伯伯欲言又止。媽媽知道,這個叔叔是從小慣壞了的,一家子人,什么都要盡著他、讓著他,養成了使強的個性,弄什么都要強吃一頭。叔叔原以為,哥哥老光棍一個,四十出頭了,怕是也成不了家,所以分家時挺大方,平均分了宅基地,老房子算他的,在后邊宅地上讓哥哥蓋了兩間瓦扎檐堂屋和一間麥秸苫頂的灶火。其實他心里一直有個小九九,那就是等幾年把小兒子過寄給哥哥,這家產什么的還不都是自家的。現在他覺得吃虧失算了,要再分一次家,還得按兩家孩子多少來分。吵了好幾天之后,在生產隊長的搓合下,把這邊宅地上的樹讓他全砍了去,只留下光禿禿的白地,又把一張大方桌、一輛拉車歸了他,還有一些農具物什都讓給了他。這一次分家,讓施聰們這個才組成的家雪上加霜,真可說是家徒四壁了。
施聰后來才知道,媽媽為什么明知伯伯有病,還要改嫁過來,那純粹是為了他。當初,媽媽和襁褓中的施聰被父親拋棄之后,她把一切生的希望都寄托在兒子身上,一心想把施聰養大成人。然而,再娶之后的父親生了一谷堆孩子,急著要房子住,就生盡千方百計擠懟她們娘倆,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棱生生把媽媽氣成了氣結胸。舅舅得知這個情況之后,就逼著媽媽改嫁給一個姓楊的朋友。舅舅不說則已,一說就把媽媽惱死了。因為施聰媽媽當初的婚事,就是舅舅做的媒,結果卻遭到遺棄。十年來,姊妹倆都不說話,現在又說這種混帳話,媽媽死活都不答應。后來,舅舅又讓二舅和外婆勸說,都無濟于事。一頭逼著騰房子,一頭逼著改嫁,媽媽進退失據時,就依了一個親戚的勸說,選擇了這里。媽媽的思想不光有些封建,更害怕改名換姓后的兒子受人欺侮,來到同宗同祖的施營并且嫁給一個病號,為的就是不讓兒子改名換姓。
在破落的小院里,施聰放學回來,總是看見媽媽一邊燒鍋做飯,一邊喂雞喂鴨;而生病的伯伯一邊抽旱煙,一邊咳嗽,還不時往地上吐粘痰。在田間勞作時,伯伯只能干一些輕省活兒。媽媽在不到兩年的時間里,學會了所有的農活,自留地里的春種秋收,幾乎都是媽媽一個人干的,人們都說“小聰媽媽哪里是個女人,就是男人家也沒有幾個像她那么拼命干的”。到了星期天,小施聰就和媽媽一起上工,去掙那可憐的工分,或是到自留地里勞動。解放二十來年了,農村依然重男輕女,同工不同酬,男勞力每天10分,女勞力每天7分,而像施聰這樣的小學生,每天只給記5分。到了夏秋時節,都是按工分分糧食。施聰家勞力少,工分自然也少,分的糧食就少。那時候土地貧瘠,農鉀肥根本不夠用,農民們種地的積極性很差,上地往往是出工不出力,犁地是一壟掩一壟,鋤地是一鋤蓋一鋤,一畝地只能打百十斤糧食。夏季交了公糧之后,生產隊就沒多少糧食了,每家每戶都分不了多少小麥,施聰家則分得更少,至多不到二百斤,少則百十斤;到了秋天,他們家只能分到兩背籠苞谷、一百多斤紅薯。幾分自留地里,又想種糧又想種菜,往往是收了糧食種蔬菜,收了蔬菜種糧食,但仍然混得鼻子不對嘴,吃了上頓沒下頓。
春節是孩子們最盼望的節氣,大人們一年省吃儉用,再不濟,到春節也要改善一下生活。施聰到現在還清楚地記得,秋季絕收那年,春節時伯伯不知道從哪兒弄來幾個錢,到街上割了二斤重、二指寬的一條豬肉。媽媽則把從自留地里收回來的蘿卜、白菜、大蔥擇了碼好,也把干豆角、茄子干洗凈,準備好包餃子、包包子的食材。年三十傍晚,家里開始下鍋炸油饃,施聰最喜歡這時候去燒火,可以一邊燒火一邊吃新鮮的油條和菜丸子,這是一年中最能放開肚皮吃又不挨訓的時光。早些年下鍋用的是棉油,炸的東西有一種澀澀的感覺,后來用上了菜籽油,感覺就好多了。“大吃大喝”幾天之后,過了破五就得恢復往日半饑不飽的生活,不然就要斷炊了。至于衣服鞋子,只是把舊的洗刷干凈罷了,兩年也不一定換一件新的;大人們甚至還穿著打補丁的衣服過年。
春天是大人們最忙的時候,也是日子最難挨的時候,挨餓是常有的事兒,所以叫“荒春上”。大人們下地干活時,一邊磨洋工,一邊把地里的野菜隨手抓了放到自己的口袋里。中午或傍晚回村時,都是到田埂上、渠溝里、河堤里外,四處尋找野菜,然后才回家做飯、拿野菜下飯。學生們一到星期天,既要給生產隊的牛驢割草換工分,還要跳到田里剜野菜。可是野菜的數量很有限,剜過一茬,要等過十天半月才能長出新的來。所以野菜并不是常有的,人們不得不從隊里的莊稼地想辦法。不論是蒙蒙亮的大清早,還是月黑頭的晚上,地里總是有星星點點的人影晃動。白天生產隊干部到地里一看,豌豆、蠶豆之類能夠當菜葉吃的豆秧葉子都被捋了,大塊莊稼地弄得像小禿頭一樣,光了一片又一片。小麥快熟的時候,總是有成片的小麥早就被人收割。所以,那些年生產隊讓青壯年勞力輪流看青,看青的人和下夜偷莊稼的,不分晝夜地玩著貓與老鼠的游戲。其實,不看青的人常常就變成了賊,大家心知肚明,只是不說破而已。唉,人們都被餓怕了,誰還顧得了面子,可是卻苦了那些不敢偷、不會偷的人家。
初中畢業時,施聰回家當了農民。那時,他才十五,單薄的身子根本拿不起生產隊那些重活。還想讓他上學的媽媽找到生產隊長,送了禮說了好話,才讓施聰當了白天的看青人。也就是這時候,施聰借了一些書本,拿到田間地頭去看。在農村,圖書非常匱乏,四大名著是看不到的,只能看到像《苦菜花》、《林海雪原》、《平原游擊隊》之類的小說。施聰往往是在家吃了早飯,就到地里守著,坐在河堤上看書。中午只好啃自己帶來的紅薯面窩窩頭,在河邊捧一些清水喝,算是午飯。傍晚天擦黑的時候,大人們都收工回來了,他才合上書本,拖著餓得心慌的身體,慢慢朝家里走去。
夏秋時節,對于種莊稼的農民來說,不管多少有些收成,日子還算好過一些,基本上能夠填滿肚子。可是到了冬天,一日三餐都沒有什么油水,稀撈撈的飯食勉強過著,也沒有多少活可干。人們白天圪蹴在墻根兒曬暖兒,晚上抱著火罐說閑話,日子長得像天河,總覺得這冬天一年比一年長。莊上那個被打成右派回來的施道玉,就利用晚上,在生產隊的牛屋或是誰家的院子里,點上馬燈,彈起三弦,唱那人們已經耳熟能詳的大調曲子,《精忠說岳》、《小二姐上墳》、《李豁子離婚》、《龍抓雄獅女》等等。當老先生雙手彈弦,閉目清唱之時,人們都忘記了饑餓和時間,一聽聽到后半夜。在食不果腹的年月里,施營的文藝活動也僅限于聽唱大調曲子。
施聰走到小區門口,并沒有進院,而是把毛票裝到口袋里,慢慢走到街邊,跨過街道,來到河邊的小公園里,在到處都是跳廣場舞和唱豫劇的聲浪里,欣賞起一河兩岸的風光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