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們村子里有個瘋女人,喜歡蹲在山路邊盯著來往經過的小孩,或發呆,或傻笑。
她常去的那條路是我們上學的必經之路,大人們因此常常叮囑我們不要去理她,否則會被她咬傷的。
我不明白,她明明不是壞人,也不咬人,會給我帶來甜甜的糖果,會陪我玩,還會笑著喊我“崽崽”,為什么大人們總要一遍遍不厭其煩地叮囑呢?
掃了眼墻上的掛鐘,還有不到一分鐘就下課了,我默默倒數著最后十秒。
十、九、八……三、二、一!
鈴聲準時響起,我背起書包第一個沖出教室,上次和她約好了今天要去山上玩的。
嗯?人呢?說好在路邊大石頭這里等我的……
我泄了氣,一個人靠在大石頭上,眼睛有點發漲,我揉了揉眼睛,氣呼呼地決定這一個星期都不理她了。
不,太長了,還是三天吧。哼,除非她拿出一個棒棒糖來找我道歉,哦不,至少兩個,我就原諒她。
我踢開腳邊煩人的石子,站起身打算回家,視野突然一片黑暗,有人從背后蒙住了我的眼睛,梔子花的香氣縈繞在鼻間。
“嘻嘻……猜猜我是誰?”熟悉的聲音從耳邊傳來,我立刻反應過來是她。
哈!我就知道她會來找我的。
我不自覺揚起嘴角,故作苦惱道:“哎呀,猜不到呢,這可怎么辦呀?”隨后猛地轉過身環住她的腰,梔子花的味道瞬間將我包圍,我貪戀地深吸一口氣,有些委屈,“阿沐你怎么才來啊?”
“是阿沐不好,讓崽崽等急了,阿沐買了棒棒糖,給崽崽道歉,好不好呀?”她像變戲法似的變出兩只棒棒糖,遞到我眼前。
我欣然接過,剛剛的那點兒怨氣一掃而空,笑著拉起阿沐的手往山上跑,我可還記得她欠我的花環呢。
滿山遍野的山茶花如同熊熊燃燒的火焰,氣勢逼人,似要將整座山吞沒。阿沐坐在花叢間,為我編織紅色的花環,幾乎與“火焰”融為一體。
她那布滿老繭的手指在花朵間靈活穿梭,袖子不經意滑落,露出了一截青紅交錯、滿是淤痕的手腕。
“他們又打你啦?”那些傷痕刺得我心臟一疼,怒氣蹭地翻涌上來,可是看看自己這細胳膊細腿的,連只雞都抓不到,我真恨自己不是男兒身。“等我長大了,給你報仇!”
阿沐摸摸我的腦袋,輕輕搖了搖頭,笑容染上苦澀,低頭認真地編織花環。
“低頭哦。”阿沐拿起做好的花環在我眼前晃了晃,我聽話地低頭湊近她,頭上微微傳來重量,抬手一摸,嬌嫩的花瓣劃過手掌,手心微涼。
“真好看……”她捧起我的臉頰,在左臉上吧唧親了一口,滿臉笑意地欣賞自己的杰作。
我一時忘了剛才的話題,注意力又轉移到花環上去了,“真的嗎?”
“嗯!我家崽崽是最漂亮的。”她肯定地點點頭,又親了一下我的右臉。
又占我便宜!這回我反應過來了,忙推開她坐遠一點。可是沒過多久,我們聊起了學校里發生的趣事,又挨坐在一起了。
02
那天過后,我好幾天沒再見到她,去她常去的山路邊等,也不見蹤影,跑去她家找,卻被一個臉色陰沉的老婦人趕了出去,邊趕邊罵些問候對方祖宗的話。
她到底怎么了?我有些擔心。吃晚飯的時候,我還在想著她的事情,不小心夾了塊討厭的肥肉放進嘴里,油膩的口感頓時將我喚回了神。
“怎么魂不守舍的,想什么呢?”媽媽曲起兩指輕敲我的腦袋。
我將自己的擔憂告訴了媽媽,擔心阿沐的家人又打她。
“阿沐?你是說村頭那個瘋女人?”媽媽長嘆了口氣,目露憐憫,“她是被拐賣來我們村的,那家人壓根不把她當人看,聽說懷過好幾次孕,除了一個被送走的女孩兒,其他都流掉了…… ”
我的腦子嗡的一聲,霎時間一片空白,只能看到媽媽的嘴一張一合,后面說的話已經聽不見了。
阿沐,阿沐……她怎么從來沒跟我說過這些,我要去找她!
我丟下飯碗,急急地轉身進屋拿上傷藥和熱水,顧不上跟媽媽解釋,悶頭沖出了家門。
阿沐家的院子大門緊閉,我放輕了腳步繞著院子轉了一圈,側耳聽著里面的動靜,那家人似乎不在,都外出了,我松了口氣,大聲呼喊阿沐的名字。
似乎是柴房的位置傳來微弱的響動,我立刻翻進墻內,直奔著聲音的源頭而去。
柴房的窗戶全都封死了,我進不去,只有大門下方開了個恰好能讓貓鉆進去的小洞,我只好蹲在門口呼喊。
“阿沐,阿沐,你在里面嗎?”
門內發出窸窸窣窣的動靜,我聽見阿沐微弱又嘶啞的聲音,“崽崽……”
我鼻子一酸,差點掉下淚來,他們一定又虐待阿沐了。
柴房的位置比較偏,從這里能看到院門的側面,一旦有人進門,立刻就能發現。我一邊留心院門是否有動靜,一邊抓緊時間將要說的話講完。
“阿沐,給我些時間,我一定會想辦法救你出來的!”我翻出包里的熱水和傷藥,一股腦從洞口塞了進去,這時院門外有腳步聲響起,我來不及多說,急忙叮囑道:“這些藥你記得用,等我!”
“崽崽……下次來……給我帶盒火柴吧……”她的聲音有些哽咽,我以為是傷勢發作,又囑咐了幾句,聽到院門處有開鎖的聲音,我知道自己不能多待了,沒有多想便答應了她,隨后一個助跑翻出了墻。
身后,門鎖恰在這時打開,一個醉醺醺的中年男人進來了,隔著老遠都能聞到他身上的酒氣。
我有些擔心阿沐,便蹲在外墻根下偷聽,我聽到那個男人罵罵咧咧地掏出鑰匙,打開鎖,一把推開了柴房門。隨后,是棍棒擊打肉體的聲音,沉悶、壓抑……夾雜著阿沐的哭喊聲,還有那個男人的謾罵聲。
“臭婊子,要是再生不出兒子,你就一輩子待在這里吧!”
我逃也似的跑了,帶著滿眼淚水,和揪疼的心臟。腦中只剩下一個念頭——
我一定要救她出來!
03
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大腦飛速運轉,對了,村長!
村長德高望重,又一向公私分明,他一定可以救出阿沐的。
我急匆匆跑去村長家,拉起村長的袖子就往外跑,“村長,快跟我去救阿沐!”見村長一臉茫然,我又補充一句:“就是村頭王家!”
本來快要被我拽出門的村長聞言停下腳步,面露難色,任憑我怎么拉他都不動。
“丫頭,這個忙我不能幫,也幫不了。”村長將袖子從我手中扯回去,嘆了口氣。
“為、為什么啊?”我眼眶紅了,喉頭哽咽,滿腦子都是阿沐痛苦的呼喊,再不去阿沐真的會被打死的。
可是接下來村長說的話徹底顛覆了我的世界觀,同時也幾乎將我打入絕望的深淵。
村長告訴我,村里大半男人的媳婦是從外面買回來的,這些戶人家平時都會團結起來,互相幫助對方勸說被拐回來的媳婦“認命” “留下來”,有時候誰家媳婦跑了,還會幫忙抓回去,即便真讓她們跑了,這山路四通八達也根本跑不掉,最后都會被找到帶回去,回去之后免不了又是一頓毒打。
我不甘心就這么放棄,問村長還有沒有別的辦法。
村長搖搖頭說,除非她們生下兒子,有的男人只想留個后,有了兒子自然就會放人了。
失魂落魄地離開村長家,我的腦子亂成一團,所有的智謀都在絕對的力量面前變得不堪一擊,我該怎么辦?還有什么辦法能救阿沐?
一連好幾天,我都無精打采的,以往最喜歡的語文課現在卻一個字也聽不進去,正當我神游天外時,老師的話語闖入耳中,給我帶來了新的希望。
“同學們,以后出門在外記得有困難就找警察,警察叔叔會幫助和保護你們的。”語文老師頓了頓,忽然嚴肅道:“千萬不要相信家人說的‘不聽話就會被警察抓走’之類的,那是騙人的,你們一定要相信警察叔叔……”
對,還有警察,我還可以去找警察!我心里燃起一絲希望,重新打起精神聽課,記下了老師說的報警電話,回頭再想辦法報警。
下午放學的時候,我路過小賣部,想起來阿沐叫我幫她帶一盒火柴,便順手買了一盒揣在兜里。
心里有了希望,我的腳步也輕松了不少,迎面撲來的山風清涼溫和,像阿沐的手輕撫我的頭發,我一路小跑,拐過蜿蜒曲折的山路,穿過樹林和小溪,很快到了村口。
進村沒走多遠就看到了王家的土房子,我摸了摸兜里的火柴盒,放輕了腳步繞到最矮的那處院墻,耐心觀察了一會才翻進墻內。
咔嚓……
腳下不慎踩到一根枯樹枝,木質物斷裂的聲音猛地撞在心口,心臟不受控制地狂跳起來,呼吸在一瞬間窒住,我左右望了一圈,沒人出來察看,頓時長出一口氣,也許他們都不在家吧。
我輕車熟路地來到柴房門口,蹲在門前,小聲喊道:“阿沐、阿沐,你的傷有沒有好一點?”
“崽……崽崽?”阿沐的聲音越來越虛弱了,連說話都有些費力,我心知不能再耽誤下去了,越早報警她就能越早獲救,到時候阿沐才能好好養傷。
“火柴……”門下方碗口大的洞里伸出一只滿是傷痕的手,我心里會意,忙掏出火柴盒放在她手心,阿沐的手緊握著火柴盒縮了回去,門內隱約透出她低低的笑聲。
“崽崽……能不能,叫我一聲媽媽?”阿沐的聲音帶著一絲哀求和小心翼翼。
我有些難為情,猶豫著不知怎么開口,我一直當阿沐是最好的朋友,忽然讓我叫她“媽媽”,這感覺太奇怪了。
我試著張口喊她“媽媽”,可話到嘴邊又拐了個彎滑回了喉嚨,明明是最簡單的發音,卻怎么也發不出聲。
“阿沐~~咱們換個話題吧~”我像以往那樣對她撒嬌,企圖讓她有一絲動搖,就像之前我們相處的每一天一樣,她一定會無可奈何地笑著妥協。
可是阿沐這一次卻異常的執著,“崽崽,就……咳咳……就叫一聲,好不好?”
門內傳來阿沐劇烈的咳嗽聲,似乎要把肺都給咳出來,我心里一緊,忙答應她,“好,好,我叫,阿沐你別說話了。”
“阿……媽媽?”我試探著開口,聲音有些生澀。
“哎!再叫幾聲聽聽?”門內傳來阿沐銀鈴般的笑聲,她的聲音又充滿了活力,似乎剛才的虛弱只是個錯覺。
說好的就叫一聲呢?我臉頰發燙,哼了一聲,任她說什么也不再叫了。
眼看天色不早,王家人也差不多快回來了,我不舍地同阿沐道別,一個起跳翻出了院墻。
04
匆匆吃過晚飯,我開始盤算著怎樣把家里唯一的磚頭機拿出來用用。
其實這臺手機平時用得不多,主要是用來接聽遠在外地打工的爸爸的電話,爸爸平均半個月來一次電話,算算時間,離下一次來電還有一個星期。
但是,難就難在如何避開爺爺、奶奶和媽媽的視線,把手機偷出來,畢竟他們平日對這臺手機寶貝得緊。我平時要上課,他們也要出門照看家里種的幾畝地,所以我唯一的機會就是周末了。
今天是周二,還有三天,只要再等三天,我就可以拿到手機報警,救阿沐出來了。我暗暗告訴自己沉住氣,絕不能在家人面前露出一點馬腳。
時間在我的期盼中以龜速爬過,我從未覺得三天的時間會這么長,這么難挨。
終于,熬到了周六。這天下午一切照常,我乖乖地趴在桌子上寫作業,大人們則出門勞作,留我一個人在家,我按捺住興奮,筆尖緩慢而平穩地在作業本上躍動。
作業在他們出門后沒多久便寫完了,我合上作業本,按著砰砰狂跳的心臟,拿到了手機。
報警的過程比我想象的順利,我按照警察的要求報出了案由和地址,對方答應即刻出警。
將手機原位放回后,我慢慢平復了躁動的心臟,又洗了把冷水臉,照照鏡子確認一切如常,才定下心來。
傍晚,警車開進了村子,遠遠能聽到村頭的王大嬸在破口大罵,我興奮地跑到村頭,想要親眼看看王家人是如何被繩之以法的。
村頭聚集著幾十上百個人,遠遠看去黑壓壓的一大片,襯得中間的警察如同滄海中的一葉扁舟,柔弱可欺。
我滿心以為的執法場面并沒有出現,警察被一大群村民擋在村口,不能挪動一步,大部分人都在幫著王家攔住警察,王大嬸則在旁邊操著濃重的口音肆意謾罵,內容不堪入耳。
仿佛被人從頭澆了一盆冷水,我的心瞬間墜落到谷底。
我看著警察一遍又一遍地重復拐賣人口是違法的,看著村民們群情激奮地攔住警察的去路,看著王家人心安理得地說他們花錢買的媳婦就是他們的人……
這一刻,我才發現,我所以為的正義、我所認為的道德,在他們眼里都不值一提,有的只是利益。他們的心已經黑透了、爛透了,連帶著軀殼都被那顆心腐蝕得丑惡可怖,竟可以將一個活生生的生命漠然置之。
不知是誰撞了我一下,我回過神來,人群開始散去,警察已經走了,我聽著身旁的村民話語里滿滿的得意,顯然這不是第一次了,我聽到他們說:“警察又怎么樣?還不是拿我們沒辦法?哈哈哈哈哈……”
我渾身發涼,呆呆地往回走,連晚飯也沒心情吃,便早早地爬上床睡覺,我盯著雪白的天花板,怎么也無法入睡。
任我年幼的大腦想破了也想不明白,為什么……正義竟然沒能戰勝邪惡?
小人書上不都是正義戰勝邪惡嗎?大人講的故事里不也是這樣嗎?我不明白。
最后一絲希望也沒了,阿沐……阿沐怎么辦呢?還有誰能救她?
輾轉反側到午夜,我才堪堪合上眼睛,有了些睡意。睡到后半夜,不知是誰大喊了一聲“走水啦!!!”? 將我從夢中驚醒。
揉著惺忪的睡眼,我迷迷糊糊地跟著大人往著火的方向走,隨手抓住一個人問是誰家著火了,那人說,是王家。
王家?王家!阿沐!
我頓時被嚇得睡意全無,也急匆匆地跟著人們往村頭跑。可是已經晚了,火借風勢,已經燒成了一片,吞沒了王家宅院,火舌招搖著在半空中張牙舞爪,似要劃破這濃重的黑夜,撕開一道通往光明的口子。
村民們只來得及挖出一條隔離帶,防止火勢漫延到其他人家,等到運來足夠的水源來滅火,王家已經燒無可燒了,只剩下一副空架子。
濃重而壓抑的情緒從四肢百骸涌入心肺,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我像是被抽走了渾身的力氣,癱坐在地上,使不上力氣爬起來。
阿沐……你為什么不等等我呢?
我伸手摸了把臉,摸到滿手的淚水,周圍的人群來來往往,卻好像與我不在一個世界,意識慢慢被拉入混沌,恍惚中,我好像聽到阿沐在與我道別。
她說:“崽崽,我走了,對不起。”
05
春天每年都會來,可我的阿沐卻再也不會回來了。
我獨自坐在漫山遍野的山茶花間,向后仰倒在花叢中,任那如火焰般嬌艷明媚的花朵將自己包圍。
時間已經走過了五年,都說時間是撫平傷口的最好良藥,可是每到阿沐走的那一天,我的心還是會隱隱作痛。
在那之后,我想起阿沐向我要的那盒火柴,才明白她是早有預謀,阿沐她……竟然早就心存死志。
今天是阿沐的祭日,我選了最大最好看的山茶花編成了一個花環,放在我和阿沐曾經待過的地方。
不知道待了多久,久到暮色蒼茫時,我才下山回家。
最近我總是盯著鏡子里的自己想起阿沐,真奇怪,難道跟一個人待久了,臉上就會有她的影子嗎?
我對鏡子里的自己微笑,鏡中人回以同樣的微笑,竟然像極了阿沐溫柔的笑容。
阿沐,阿沐……阿母?
我忽然笑出聲來,笑自己的遲鈍,笑著笑著,眼中竟帶了淚水,鏡子里的人也變得模糊不清。
難怪,難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