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到了歸期。這一日清晨,母親早早起來煮湯圓。每逢我大考、遠行,母親都要煮湯圓,這是家中不成文的規矩。譬如吃三種餡的湯圓,叫做“連中三元”。芝麻餡、花生餡總是太甜膩,糯米團子又很厚,噎在喉嚨里,梗著脖子才能咽下去。甜餡刺辣辣刮過嗓子,許久不能回過神來。光陰總是混沌,從最初到今日,似乎無有區別。
但似乎又有區別。老人在廚房里忙乎,我坐在陽臺的日影里,手撕包菜,一片一片挼碎,放到洗菜盆里,腦海里有零星閃過的念頭,一屋子都是安寧……這是日常,溫順妥帖的日常,讓人貪戀,也因為短暫。包菜還沒撕完,日影就移走了——概因小區前面起了十幾層的高樓。仿佛一夜之間,這座小城無端冒出許多高樓。
安可不時與我長途通話,說人已在四川,先去了青城探望汪健的父母。“彼處山水可觀,江樓風波渺渺。”電話那頭,她的爽朗笑聲如鈴兒叮當響,看來興致很好。是這樣的吧,因為愛著這個人,故而喜歡他的家鄉,覺得風土可愛。
她時常被一幫同道戲謔,一口一聲“大娘”,安可笑呵呵答應,并不生氣。她出生在江南的水鄉,性格卻不似吳語溫軟,按汪健的說法,就是“熱辣,沒有一點腐敗的氣質";安可亦說汪健“幸虧不是一個婆婆媽媽的男人,不然我幾乎要飛揚跋扈起來!”可謂各得其所。
我是一個“糊涂人”,遇大事就糊涂。安可看得很清楚,嘆道:“一個玻璃心肝的人兒,聰明用錯了地方。”在日本那幾年,我們擠住在一間隔成十疊的和式房,共一個洗手間。兩個人性格各異,卻沒有心生罅隙,倒成了無話不說的知己。
上一次東渡,我特地在滬上遷延了一日,想看了夜上海的紙醉金迷再走。結果第二天從浦東出發,山海相隔,兩小時的旅程,我一路枕著舷窗闔目休憩,窗外云海洶涌,于我沒留下任何印象。下午到大阪,繼續做昏睡狀,日落時到京都,車行到京都市內,看到一條水草豐茂的大河,斜暉灑作粼粼碎金,映到眼底,我才徹底清醒過來,心想這大概就是歌詠了千年的鴨川。
接待的老師把我介紹給安可,把我領到她的住處安頓,年代久遠的和式木樓。小屋十疊有余,和式房以木為板,藉以草席。紙幛為門,一面墻上有上下兩層的壁櫥,裝飾簡靜,草席飾以布緣,每張長六尺寬三尺,室內大小以席為計。過去看書里寫潦倒文人:“在六疊大小的和室中寫著沒有盡頭的故事”。我比他們住得還寬敞呀,很是心滿意足地坐下,盤腿傍窗,看遠處層巒的青山,黃昏的天空。
黃昏的天空很美麗,烏鴉也多。鄰家院子里養著大狗,靜靜望著遠來的客人。
看了一陣,我回過頭來,正看見她一臉明媚的笑,眼眸被窗外的斜暉映襯得晶亮,我不由被她的神采震住,覺得眼前這名女子格外英武。后來相熟,我把張愛玲說蘇青的那段話念給她聽,說她也是一間明亮的中國風的房子,雪白的粉墻,金漆桌椅,大紅椅墊,喜氣得很。
“你這間中國風的房子搬到這里來,倒也占便宜,氣勢占便宜。”我取笑她。
她倒是很嚴肅:你還莫說,我真不習慣這里。人太客氣,太一本正經,我真受不了他們點頭哈腰的樣子。房子又太小,你說巴掌大的地方,你一個勁地低頭彎腰干什么?
所以,她來日本比我早一年,卻一直沒有日本名字,甚至日語也不大流利。“我叫安可,就是Angell了,歡迎你把我當天使。”她笑瞇瞇地說,對遇到的每一個人。
我們沒有別的消遣,每日路過吉田山,路過學校,吃了簡單飯食,又緩緩走回去。深巷燈火明滅,照見清水灑過的石板路面。有時想家,給家中撥電話,反復數次才接通。母親在那邊吩咐,要早些睡覺。余話皆無,匆匆收了線,倒似往日在家中,說的也只是家常。夜里秋蟲唧唧,鄰居家院子里有木槿花、南天竹。學校圍墻外種著桂花,香氣浸在陰潤的夜氣里,家中桂樹尚未著花,這邊卻已至盛極。漸漸地,夜里也睡得安穩,枕著鄰家瓷風鈴的清脆聲響,又在這樣的聲響里望見天明……
安可在電話里告訴我人到了成都后,再也沒有聯系,我知道是那個城市的熱鬧和悠閑牽絆住了她,也撇開了掛念,一心一意做回程的準備。
離行前一晚,母親和我躺在一塊說話,隔壁父親的咳嗽聲不斷。我懊惱在家幾天,也沒帶老人家到醫院檢查。母親告訴我這些年七零八落,家中還有多少存款。她擔憂著是否夠我今后婚房的首付,又說如今房價飚升,要及早劃算,倘若不夠,唯有把家中這套房子賣掉。我鼻子酸澀,不敢提及自己再次東渡的計劃。一時又想起,也就幾年前,亦有這樣一個人,躺在我身邊,輕聲細語,說著新房當如何布置,墻壁當刷成什么顏色,地板是木質還是大理石好,沙發當如何擺放,書柜要做多少才放得下兩人的書。彼時我對家全無概念,只會捂嘴笑、輕聲語:都好,都好。
父母這間臥房,臨街,到深夜,市聲歷歷可聞。當年為了我安心讀書,他們把里頭安靜的主間讓給了我。到后來我出去,也沒有再換回來。這一夜,無數想法連同窗外轔轔而過的車聲,滑過腦際。直至外面有天光,才囫圇睡上一覺。
回到學校,離學生報到還有幾天,我一時也靜不下心來做事,就在校園里閑逛。
正好生沒趣,忽瞧見一個人,不高,且瘦,跟紀曉南有幾分神似,正疑心自己眼花。那人走近過來,正不是?他笑著跟我打招呼,兩人互道新年好。
他略略瘦了幾分,但氣色還好,人亦放松,將近一個月不見,反覺熟絡了幾分。 他笑話我母親把我招呼得過好,我摸摸自己圓了一圈的臉頰,正不知該如何作答時。他道,原以為會在辦公室里遇見我,一問才得知我回了老家。
我問他幾時回的,他說,也是這兩日才到。我說他這匆匆一走,連累同事猜謎許久。此言一出,就有點懊悔。
紀曉南渾然不覺,而是笑問:有沒有時間一塊去拜訪季康老教授?
季老先生是學院研究歷代名物的方家,輕易不見客。我一直心儀他的文辭之美,書法之秀,當下喜出望外,連聲說有時間。
路上聽紀曉南說,才得知原來一切因彩箋而起。原來他的父親,是榮寶齋的老工匠,這兩年老人家得了帕金森綜合癥,身體大不如從前,時而清醒,時而糊涂。他早年收藏了十幾匣民國時的彩箋,看得比命根子還重。年前老房子裝修,家人一時大意,讓裝修工人當廢品處理掉。開始家人不以為意,但老人家那幾日偏生清醒,為此尋死覓活,非要尋回來不可。那日他匆忙請假回去,就是為了這事。其間經過一番折騰,雖然大半的彩箋得以追回,但損傷亦很嚴重。他略微一整理,感覺吃力,覺得不如交給季老先生做學術研究更妥。一聯系,老先生欣然答應。
我留日期間,曾被東瀛精美的彩箋藝術吸引折服。所以聽紀曉南如數家珍般娓娓道來,不由來了興趣。原來民國時期許多畫家都曾為箋紙店做過畫箋 ,當時比較有名氣的,市面上也常見的,是林琴南的吳夢窗詞意箋、姚茫父的西域古跡箋、陳師曾的花卉蔬果箋和齊白石的人物花鳥箋。此外,當年寓居北平的王夢白、溥心畬、陳半丁、張大千,也都給榮寶齋作過畫箋。我心生雀躍,聲音里有按捺不住的驚喜:今天可以一睹真容?
當然。紀曉南含笑看住我,眼底滑過一抹異色,讓人多了份把玩的意味。
我有些羞赧,突然想起他當初的愁容,不由學著給他看。他一副不可置信的樣子,連聲道:“這怎么可能?我怎么這么沉不住氣?”
一時都不由笑,兩人內心歡喜,覺得物歸其所。